她蹲地洗净了装着发膏的小碟子,抬头笑道。
“阿奶你也知道,近来这几年不太平,小潘哥就不说了,肉多还皮嫩,吃起来可口又省心,嚼都不用多嚼两口!”
“咱们家表哥呢,他生得软乎又俊俏,回头被山里的精怪瞧上了,可不得拖回去当压寨夫婿?”
顾昭掰着手指数了数,末了点点头,又道。
“也就家佑哥瞧过去省心一点。”
“为嘛?为嘛家佑哥省心?”一道有些瓮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为嘛?
自然是因为家佑哥皮糙肉厚的,面皮还黑,瞧过去不可口,精怪都不吝的张口吃呗。
顾昭正待开口,倏忽的觉得不妥,她连忙扭过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大门处,一个约莫二十岁的男子正瞪着眼睛瞧自己,他个子高大,四肢长长,穿一身青色儒衣,头戴四方平定巾,衬得面皮更加发黑了。
此时,那眉毛微拧,就跟两条打仗的大青虫一样,说是书生郎,更像一个武夫。
这不是赵家佑又是谁?
当真是日里不说人,夜里莫说鬼,说谁谁到,正正好!
顾昭讪笑,“家佑哥,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赵家佑哼哼了一声,没有理睬顾昭。
他侧过头,视线落在老杜氏身上,瞬间,那张黑皮脸上笑开了一朵花儿,只见他站直了身子,手紧了紧背在背上的书笈,中气十足的打招呼道。
“阿婆好!”
“好好,你也好!”老杜氏乐呵呵,“哎,这小半年没见了,家佑瞧着又长高了许多,和你阿爹年轻时候的模样,生得好生相像啊,是个壮小伙子,精神着呢!”
“大家都这么说。”赵家佑伸手挠了挠头,笑得有些憨。
老杜氏侧过头,催促道,“昭儿,我这能洗掉了没?”
顾昭:“我瞧瞧。”
她撩开老杜氏头上的布巾,伸手微微捻了捻发,笑道,“差不多了,再等一炷香就成。”
老杜氏懊恼:“哎,家佑你瞧这,赶巧昭儿给我在整这东西,都不能好好的招待你了,忒失礼!”
“这东西啊,黑糊糊的,香脂色新出的,我说不用,她非说要的,说州城里的阿太阿公都在用,整完头发黑黑,瞧着年轻,你说,我都老太婆一个了,整这个胡里花哨的东西作甚?”
顾昭手撑着老杜氏的肩膀,凑近她耳边,笑道。
“阿奶,好看着呢,特别精神!”
“家佑哥那儿你也别急,咱们都是自己人,哪里这么多虚礼啊,屋子前两日就收拾妥了,我让小令领他去屋里先歇歇。”
顾昭瞧了赵家佑一眼。
只见他背着青竹的书笈,里头又是搁了伞,又是搁了小矮凳,旁边还挂着自己送的夜翘灯,满满当当,饶是赵家佑是个大块头,从玉溪镇到靖州城赶来,这一路也是累到了。
顾昭冲赵家佑笑了笑,继续道。
“好歹让家佑哥先将东西搁屋里,是不是啊,家佑哥?”
赵家佑正好奇的瞧着顾家阿婆头上的染发膏,玉溪镇还没这东西。
顾家阿婆虽然口中埋怨着顾昭事情多,眉眼的欢喜却是做不得假的,他在心里偷笑了下。
听到顾昭这一声家佑哥,他转过头,瞪了一眼,末了,自己反倒也笑了。
“是啊,阿婆,都是自己人,哪里这么多虚礼了?您听,顾小昭刚才还埋汰我生得皮糙肉厚的,妖精都不吝的张嘴吃我呢。”
顾昭喊冤枉:“哎,你可别瞎说啊,我可没这么说!”
赵家佑没好气,“是是,你是没这么说,你只是这么想了!咱俩一道长大,我还不知道你?鬼精鬼精的!”
顾昭嘿嘿直笑。
老杜氏瞅了瞅这个,又瞅了瞅那个,也乐得呵呵笑。
“小令,过来下。”顾昭招呼了一声在院子里监督其他纸人干活的小令。
小令连忙搁了背着的手,脚步轻快的过来了。
它行了个礼,目光有些好奇的瞧着赵家佑,视线一转,落在赵家佑书笈旁边挂着的夜翘灯。
顾昭:“小令,这是赵家佑,老家赵叔的儿子,他的屋子前两日阿奶收拾妥了,西南那屋,你带他过去吧,麻烦小令了。”
赵家佑惊奇的看着小令。
小令他知道啊,前些年来州城玩的时候,他见过的,那时还是动作僵硬,笑的时候勾勾唇,面色纸白纸白的小纸人呢,哪里是现在这个一笑就有小梨涡的小丫头。
赵家佑多瞧了小令几眼,从模糊的记忆中扒拉出小令的模样。
别说,五官和身量都是像的!
赵家佑惊叹不已,这纸人有灵,竟然这般像人。
小令引着赵家佑往屋舍方向走去。
顾昭抬眸看过去,只见赵家佑书笈旁边的那盏夜翘灯中有一道莹光飞出,它扇了扇翅膀,落下一阵迷离似星光的光点,步履轻轻,慢慢的落在小令簪着粉水晶的发间。
小令惊奇,眼睛瞪得大大的去瞧,几乎要扭成斗鸡眼。
顾昭失笑。
她回过头,探身瞧了瞧老杜氏的头发,温声道。
“阿奶,差不多了,我准备准备温水和葫芦瓢,咱们清洗清洗……对了,有没有洗到耳朵了?水会不会太热太凉?”
“不会不会,刚刚好,昭儿这力道也好,不轻也不重,舒坦着呢……唔,这是新买的发膏吗?”
“对,香不香?”
“香!就是香了点,回头走出去,街坊邻居该笑话我这个老太婆了,哼哼,老来爱俏哩!”
顾昭失笑,“怎么会?这是白玉兰的香气,最好闻了,我记得以前在玉溪镇,阿奶还会去打了白玉兰,搁在衣柜子,衣服熏得香香的。”
老杜氏:“可不是我,是你姑妈喜欢那味儿。”
顾昭:“是阿奶!”
老杜氏:“欸欸,跟你说了,是你姑妈喜欢那味儿,阿奶才去捡那些白玉兰的。”
顾昭怀疑:“真的吗?”
老杜氏:“真的!”
顾昭:“那阿奶你喜欢什么香味儿的,下回我给你买。”
老杜氏仔细的想了想,“要不,还是白玉兰的吧,是怪好闻的。”
顾昭笑笑不说话,“好了,阿奶闭上眼睛,我要冲泡泡了哟。”
下一刻,此地有水流哗啦啦的声音。
……
那厢,小令顶着流光溢彩的夜翘,紧张得手脚都有些发僵了,直挺挺的往前走,就怕将头上的光团磕到了。
客舍门口。
“多谢小令。”赵家佑行了个拱手礼。
这是什么?
小令打了个手势,又指了指头上的夜翘,见赵家佑没有看懂的懵懵模样,它急得直跺脚。
笨笨笨!
还是它家顾小昭聪明!
“啊,你问它呀。”赵家佑恍然。
小令点头,两只眼睛又挤在一起,往上去瞧发顶上的夜翘。
夜翘扇了扇翅膀,一阵流光溢彩如星光,却又像节日里在天畔绽开的烟火,绚丽耀眼。
小令眼睛都瞧直了,好漂亮!
“这是夜翘娘子,顾小昭送我的,凶着呢!”
赵家佑伸开手,夜翘娘子的翅膀蹭了蹭小令的脸颊,如一道莹光一般,又似乎是打着一盏小灯笼在半空一晃而过。
它落在赵家佑手中,重重的蛰了一下,重新没入书笈旁边悬着的夜翘灯。
“哎哟!疼死我了。”赵家佑呼痛又讨饶,“知道了知道了,东西搁好就去用功了,祖宗你别催啊。”
他颇为无奈,转过头,对上小令的目光,耸了耸肩,“瞧吧,我就说它凶得很!”
小令瞪了赵家佑一眼。
漂亮的夜翘娘子有什么错,铁定是这人不对!
用功用功!快快去用功!
小令也赶着赵家佑去用功勤学了。
……
过了两日,靖州城的码头边,潘知州百忙中抽出一空,前来送别他家寻龙。
大抵这当爹娘的心情一样,不论是做了一州之长的潘知州,还是只是小妇人的顾秋花,两人一人拉着潘寻龙,一人拉着卫平彦,嘴里念叨个没停。
顾昭听了一耳朵。
不外是在外头不要多嘴,多听多看,不管怎么样都得吃饱饭,睡好觉,亏啥都不能亏着自己,不好落单了,跟紧大家伙儿之类的车轱辘话。
“欸,家佑哥,你别瞧了心里发酸啊。”
顾昭见赵家佑低着头,好似心情低落,撞了撞他的肩膀,宽慰道。
“赵叔是不在这,不过他今儿一大早的就去了长宁街,寻了喇叭藤,特意让我阿奶帮忙,让她给你做了一份太平面,还要搁两粒蛋,上心着呢。”
“只不过是瞧你那儿还睡着,不好吵醒你,也不想给你太大压力,这才没唤你。”
赵家佑抬起头。
顾昭吓了一跳,“家佑哥,你这面容怎么这么憔悴了?”
可不是憔悴嘛!
只见他那青虫样眉毛下头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再往下是大大的青影,别瞧多憔悴了。
顾昭担心:“你这两日是没睡好吗?是不是家里的床榻不习惯?”
赵家佑可怜兮兮,“顾小昭,你家的小精怪都恁的凶。”
送他的夜翘娘子凶,小纸人丫头更凶!
作甚只紧着催自己勤奋苦读嘛!明明旁边还有个卫平彦呢。
赵家佑委屈坏了!
顾昭:……啊?
她正待多问,这时,潘知州和顾秋花瞧着自家小子惫懒模样,皆是眼睛一瞪,声音高了两调子,喝道。
“听到没有!”
这声音有点响亮,周围静了静,两人皆不好意思了一下,紧着又更用力的瞪了各自的小子一眼,以眼神警告。
小崽子,听到没!
“听到了!”潘寻龙和卫平彦齐声,声音嘹亮。
“在外头一切都听顾小昭的,不乱跑,不乱来,万事以顾小昭马首是瞻!”
说完,两人皆瞧了顾昭一眼,目有幽幽怨色,这顾小昭,他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忒烦人!
顾昭:……
都瞧她作甚?
行事稳妥又沉稳,是她的优秀,又不是她的错!
潘知州和顾秋花点了点头,满意不已。
“是得这样。”
顾昭瞧了瞧天色,“大人,姑妈,时辰不早了,我们得走了,你们回去吧。”
她转了转头,和顾秋花说道。
“姑妈,阿爷和阿奶还有小令它们,家里就拜托你了。”
顾秋花嗔言,“说什么拜托,一家人还说两家话,对了,昭儿,你平彦表哥——”
她正想说拜托,想想方才自己才说出口的话,对上顾昭清亮的眼神,两人都是一笑。
“好好,考完就回来,顺顺当当的。”
顾秋花拉住顾昭的手,又拉住卫平彦的手,离别的愁绪突然涌起,眼里不禁有泪浮上。
她急急的擦了擦,声音里有着不平静。
“嗐,这风有些大,好像沙子吹到眼睛里了。”
卫平彦上前一步,默默的扶住她的肩膀。
顾秋花僵了一下,随即身子放软,伸手拍了拍卫平彦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感叹道。
“都这么大了,好了好了,阿娘没事,你和昭儿是表兄弟,又一道长大,和亲兄弟也没差,彦儿啊,在外头也要照顾着昭儿一些,知道没?”
“好的,阿娘,我会照顾好表弟的!”
卫平彦心情又好了许多,睨了顾昭一眼,应得可大声了。
顾昭失笑。
她也不理睬卫平彦,抬脚走到江边,只见手一扬,腕间的绢丝灯中飞出一物,落入江水中,下一瞬,江面起了一阵浓雾,待雾散尽,前方出现了一艘大宝船。
宝船扬帆,破开千重水浪,锐意的往前,只余下水浪朵朵翻腾。
潘知州和顾秋花一行人瞧着那宝船愈发远了,一开始,他们还能瞧到顾昭几人挥手,最后,船只远远的,像是水天相接之处的一道小点。
白鹭掠水,惊起层层涟漪。
直到都瞧不见了,潘知州和顾秋花告别一声,上了各自的马车,打道回府。
……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①
郎朗的读书声从祈北郡城城西的一处私塾里传了出来。
都是些十多岁的少年郎,身穿青色儒衣,腰间系同色的宽幅腰带,头戴黑色四方平定巾,此时,各个摇头晃脑,流畅的诵读着昨日教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