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入秋,这天气还是热得厉害,傍晚时分,天畔挂一轮斜阳,落日的余晖轻柔的撒下,好似为这一片大地披上了一层艳丽的纱衣,在假山,在树梢,又在那一丛丛的木芙蓉上头,御花园美得让人心醉。
太和帝抬眸,目光越过这一地的青翠绯红,落在朱墙碧瓦之处,良久,他微微喟叹了一声。
“驹儿,朕真是老了。”
马公公闻言一怔,抬头一看,视线恰好落在太和帝发白的鬓角,心里一股酸涩浮上心头,目露忧心,道。
“陛下——”
太和帝摆手,“别说那些虚的,朕不喜欢,朕的身体,朕自个儿知道,那是一日不如一日强壮了,稍微忙活下,就累得不行,老喽老喽,就跟那田间的老牛一样。”
太和帝摇了摇头,抚着须不说话了。
可不是老了,今年入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也就是去宫里的老人那儿坐坐,稍稍聊几句贴心话罢了。
也是到了这年迈时候,他才更为理解,前朝的庆德帝为何要追求长生之术,如痴如狂。
太和帝环顾这一处的宫廷。
只见宫廷巍峨庄严,金碧辉煌,仙人跑兽的四角屋檐,这是至高无上的权利啊,又怎能不让人心生怅惘和留恋。
马公公觑了一眼太和帝,有些担心。
“陛下可是哪儿不舒坦,奴婢去唤李太医来瞧瞧?”
“不用不用!”太和帝皱了皱眉,摇了摇头,沉重道,“李太医的药,着实苦了一些。”
马公公失笑,紧着又低下头,收敛了笑模样。
太和帝侧头看了一眼,拍了拍马公公的脑袋,也不计较了。
两人一道往前走,太和帝心里装着事。
前些日子,钦天监推举了一位方士,说是于天象上颇有研究,且道法精湛,仙风道骨,为人不拘小节,肆意洒脱,端的是逍遥仙的做派,便是丹道上的研究,也是颇为精深的……
“驹儿,你说,朕是否要将那道长唤回来?”
听了太和帝的这话,马公公抬头看了一眼。
只见太和帝抚着山羊须,眉眼微沉,里头有精光闪闪。
服侍了陛下许多年,一直都是太和帝身边的贴心人的马公公又怎么会不知道,陛下这是真的动了心思。
他心下一急,连忙道。
“陛下不可!”
“哦?”太和帝眉毛一挑,侧头看了过去,声音沉沉,不怒自威模样。
马公公心里惊跳,暗骂自己说话没分寸,瞧着平日陛下待自己亲厚,竟然忘了伴君如伴虎这一句话,他紧了紧心神,小心的措辞道。
“陛下常和奴婢说,前车之鉴,后车之师,祈北王孟东君的事,奴婢现在想想,这一颗心还扑通扑通的跳呢。”
他将手搁在心口处,做出一副受惊的神情。
都不用假装,只要想想顾昭托人捎来的珠子,一掐,珠子破裂,半空中浮现一道水幕,里头那一身绿皮,四肢短缩,后头缀一条就像蛇尾一样尾巴的四脚蛇,这一幕都过去五年了,想一想这事,马公公还是心肝一阵乱颤。
吓人哟!
好好的一个浊世佳公子,竟然成了那般模样了。
不单单是祈北王孟东君,还有他前世的内侍吉祥公公,这一主一仆,不都是为了长生不老的荣华富贵,将自己捯饬成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丑模样吗?
他可不想当下一个吉祥公公!
马公公捏着拂尘的手紧了紧,再次来了个忠言逆耳。
只见他眼里有泪光点点,“砰”的一声,膝盖直挺挺的跪了下去,扬起头,目露忧心与着急。
“陛下三思啊——”
马公公跪地的那一下太响,太和帝给唬了一跳,他抚了抚须,脑海里同样浮现了水幕里孟东君的模样,当下便连连叹气,抓着胡子的手一紧,扯下了好几根胡子。
太和帝不甘心,“那不一样,朕是天子,有人龙之势护身。”
马公公小声,“陛下,祈北王曾是庆德帝,顾小郎说了,人龙之势护卫天子,不偏不倚,是以——”
庆德帝之前也是天子,太和帝也是天子,同样是天子,人龙之势又怎么会只护着他家陛下嘛,要是这样想,那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吗?他马公公虽然好拍马屁,也不敢说这样不负责的话!
马公公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太和帝眉眼一瞪。
“啰嗦!”
“是!”马公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见太和帝大步迈开脚步,他连忙跟上,“陛下,等等奴婢!”
“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太和帝没好气,“去找李太医,让他给我开点强身健体的药。”
这吃不了仙丹,吃点药总成了吧。
至于那肆意不羁又炼丹术精湛的道长……罢罢,前些日子他都婉拒了,没道理现在再把人唤回来,倒是显得他不稳重了。
“是!”马公公精神抖擞的应了一声,肩膀都停直了不少。
他家陛下虽然英明神武谈不上,不过他听人劝啊!
老话都说了,听人劝,吃饱饭!
前头,太和帝的轻咳了一声,一边背着手往前。
马公公是个贴心人,从后头的小太监手中接过一件薄衣,两步上前,将它披到太和帝的肩上,又系了系带子,躬着身退后两步。
“陛下,起风了,秋日早晚天凉,还是要添件衣裳。”
太和帝:“不错不错,我可得保重些身子。”
秋季八月,正是秋闱时候,翰林院多个大臣前往各地担任主考官,科举选拔人才,乃是国之基石,理应慎之又慎。
太和帝和马公公说着话,一路往甘露殿里头走去。
风打着旋涡吹来,将树上枯黄的落叶吹下。
……
靖州城,甜水巷,顾家。
落日的余晖落在小院子里,为顾昭高束的乌发染上一层金色的光泽,此时,她手中拿着个小碗碟,上头装了莲子草做的染发膏,另一只手拿细密的小齿梳,梳子蘸了蘸发膏,动作轻柔的为老杜氏花白的发上色。
“阿奶,别动,仔细沾到皮上了。”
“好好好,阿奶不动!”老杜氏歪了歪臀,重新正襟危坐,一脸慈爱的瞧着顾昭。
只见她神情认真,动作轻柔,好似在忙活什么重要的事。
顾昭:“阿奶,你别瞧我。”
“阿奶瞧你怎么了?”老杜氏呵呵一笑,“咱们昭儿俏着呢!”
“是俊不是俏!”顾昭分神瞥了老杜氏一眼,纠正道,“姑娘家才用俏,我顾小郎得用俊!”
老杜氏:……
这真是男娃娃扮久了,真当自己是男娃娃了?
不过,她这孙女儿生得当真俊俏,又俊又俏!
老杜氏瞧着顾昭,越瞧越是心生欢喜,此时她那一头浓密乌黑的发高高的束起,上头简单的用一条月白色的发带装饰,这几年又抽条了,像她阿爹阿爷和姑妈,个子高!
眉眼清明,皮肤白皙,扮上男娃娃是男生女相了一些,俊俏得不要不要的,去市集里买东西,那些阿婶阿姐还会多饶个二两三两的好货。
老杜氏也不问顾昭什么时候扮回女娃娃。
男娃娃女娃娃,都是她家昭儿,没差的,昭儿自个儿痛快就成!
……
顾昭仔细的又为老杜氏刷上一层染膏,这染膏是她在香脂色里买的,新出的染发膏,功效特别好,街上的老太太老爷子都喜欢用,染了半个时辰后,颜色就着色了。
她仔细的嗅过了,里头搁了莲子草,松叶,白皮,草乌,枣根黑豆等物,最后再用芝麻油和猪鬃脂一并熬煮,倒是天然又原滋原味,不伤身体。
“小令,搁着别动,仔细沾上了颜色不好洗。”
瞧见小令要过来帮忙,顾昭连忙制止。
好嘞!
小令打了个手势,眉眼弯弯,这一笑,便露出了两颗小梨涡。
……
第175章 (捉虫)
顾昭回头,正好对上小令的甜甜的笑意,她忍不住跟着一笑。
老杜氏绷着脑袋不敢瞎动,眼角的余光瞅到小令的裙摆。
它今儿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衣裳,外头罩着月白色的纱衣,裙幅摆摆,走动时,腰间的小梳子和小镜子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俏皮又活泼。
“呵呵,小令是别乱动,回头颜料沾到衣裳上了,那可就不好洗了。”
顾昭动作轻柔,为老杜氏的头发又上了一层色,末了用夹子夹起,托起下一层发,重复方才的动作。
听到这话,她瞥了小令一眼,眼里含笑,嘴里却抱怨道。
“阿奶,哪里才是衣裳啊!”
“小令爱漂亮又好奇,说不得啊,它瞧着阿奶你用着染发膏,整个人年轻又漂亮,精神得一下好似年轻了十来岁,自个儿也臭美得很,紧着就要往自己的发上染去,回头面皮上染了这墨色,就跟花猫似的,洗都洗不掉!”
小令听到洗不掉,眼睛瞪得圆圆,脚步也忍不住偷偷的往后退了两步。
顾昭和老杜氏瞧了,又是哈哈一笑。
老杜氏:“不能吧,咱们小令可没这么憨,阿奶这是头发花了,这才要染个色,精神精神,小令这丫头和咱们昭儿一样,头发乌黑着呢!”
她伸出手摆了摆,“不用染!”
顾昭视线扫过小令,眼里都是笑意。
那可不一定,这纸丫头瞧过去聪明,有时也憨憨。
别的不说,就说她它脸上的小梨涡,原先它是没有这个的。
前两年时候,姑妈和阿奶在家里闲聊,说朱屠夫家的丫头笑起来特别的甜,寻常的五官,一笑就显得俏皮,就因为有那两颗酒窝。
不过是这么随口提了一嘴,小令就记在心里了。
也不知道它在心里想了多久,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就着月华,调动自身稀薄的灵炁,引着月华附着指尖,对着脸蛋就来了两戳。
想起这事,顾昭还直摇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
要不是她感觉到了不妥,带着大黑急吼吼的赶回来,小令这丫头就得跟那漏了气的皮囊一样了。
末了,顾昭不放心的询问,还以为这是怎么了,最后,听了小令传来的心音,她听后简直是哭笑不得。
漂亮,小令喜欢漂亮。
……
顾家小院子里。
顾昭瞧着手中的染发膏,回头瞧小令,还是有些不放心。
“阿奶说的对,咱们头发乌黑,不用染的,小令要是喜欢,等我从郡城回来,我调个旁的颜色,亲自给小令染上,成不成?”
小令听后,眼睛亮晶晶。
它很想点头,手抓起自己垂在两边的乌发,觑了顾昭一眼,又有些舍不得。
这可是和顾小昭一样的颜色嘞!
顾昭好笑,“不打紧,染发膏经不久的,约莫月余时间,这颜色就该淡去了。”
小令的眼睛又大了些。
它的眸光因为有灵,水润有光泽,像山里的小鹿,瞧着人时,眼里倒映着对面那人,满心满眼的都是对方。
顾昭的心都跟着软了软。
哪里想到,当初那僵硬又有几分吓人的小纸人,养出来的灵居然这么可爱。
顾昭:“小令喜欢什么颜色啊?”
小令笑眯眯的打了个手势。
彩虹,小令喜欢彩虹,漂亮!
顾昭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
“好好,回头就给小令整一个彩虹色的!”
得了许诺,小令心满意足了。
老杜氏一拍顾昭的手,嗔道,“又欺负小令,哪里有人弄什么彩虹色的头发,那能瞧嘛?胡闹胡闹!”
“疼疼疼,阿奶打人了。”顾昭故作夸张的喊疼,委屈模样,“又不是我,小令自个儿喜欢的嘛,是不是啊,小令?”
小令认真的点头。
没错,是小令自己喜欢的,老太太不打顾小昭。
老杜氏:……
得,这俩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
很快,一碟子的染发膏用得差不多了,老太太头上的颜色也上得差不多了,顾昭拿布巾包了包,弯下腰,问道。
“会不会太冰?”
“不会不会,今儿暖和着呢。”
老杜氏拍了拍顾昭的手,呵呵笑着,眼里都是慈爱。
顾昭收拾着旁边的家什,拿了木桶,搁了温水,准备一会替老杜氏冲洗头上的发膏。
老杜氏瞧着顾昭忙碌,片刻后,她好似想起什么,侧了侧身子,问道。
“昭儿,方才你说,你要去府城一趟?”
“是啊。”顾昭点头。
“金秋八月,正是春闱时候,今年小潘哥和表哥,还有咱们老家的家佑哥,他们都要去赶考,我这不是不放心嘛,准备跟着一道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