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庆德帝复国一案告一段落。
于常柊被判了秋后问斩,在问斩之前,他还被押解在牢车之中,脖子和手脚都带着枷锁,打从靖州城游行走过,以儆效尤。
路上,愤怒的百姓往押车里丢石头,更有人拿宽叶包了肮脏物,奋力的往牢车里一丢。
只听“啪叽”一声,也不知道是哪位好汉的准头这般好,一扔就扔中了于常柊的后脑勺,当场,那秽物就污了他那一头披散的乌发。
于常柊后牙槽咬了咬,目光凶狠的朝周围看了一眼,下一瞬,只听络绎不绝的咒骂声飘了过来。
“哟!还敢瞪我们呢!臭烘烘的小黑佬!”
“会丢的兄弟姐妹们再多丟几个,这小王八羔子,竟然和邪物勾结,也不想想他自己也是个人,这做的都是什么事儿啊?脑子有毛病吧!”
“就是就是,我瞧他这个样子就叫做人奸!那皮囊倒是生得好,真是驴粪蛋蛋外头光,里头包着一包糠!呸,畜生一个!”
“……”
牢车渐渐的远了,义愤填膺的众人一点点的散了,人群里,朱屠夫一家瞧了,顿时心里惴惴不安了。
完了完了,这于副将竟然是豢养邪物之人,他们家宝珠被人家救过,还瞧人家仪表堂堂,看上了人家,送了几回的卤煮肉哩,这下该不会被牵连了吧。
不过,说起宝珠,他们家宝珠呢?
“宝珠呢?”朱屠夫问婆娘于池娘。
于池娘也有些慌,“不知道啊,方才还在这呢!”
两人对视一眼,又瞧了一眼那渐渐远去的牢车,心里有分不安浮上心头。
不是吧——
该不会是去追这于常柊了吧。
就在两人心里浮起同样的想法时,旁边的小娃儿朱再金一蹦三尺高,手举得高高的,只听小娃儿声音尖尖,显得有些刺耳,有些闹人。
“我瞧见了,阿姐追着——唔唔。”
话还未说完,他的嘴巴就被朱屠夫捂住了,当下也说不出于大人这一词了,只含糊的唔唔了几声。
朱屠夫眼睛一瞪,“闭嘴,少在这儿添乱!”
他眼睛一横,瞪了一眼同样慌神,绞着帕子的于池娘,声音凶凶又瓮瓮。
“这回寻回宝珠,我铁定拿藤条抽她一顿,别说什么姑娘家大了,也要脸的轻飘话,我瞧这丫头是不打不知事!”
于池娘:“好好,抓回来随便你拿藤条打,眼下最要紧的是人得追回来啊!”
真是个没轻没重的丫头,这等邪门的于副将,作甚还凑上门去?明明自家清清白白的,因为和于副将有了交集,说不定回头还有人来挑理呢,真是黄泥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朱屠夫皱眉,“我去寻宝珠去!”
说罢,他步子一迈,逆着人群,大步的朝牢车驶远的方向走去。
那厢,牢车渐渐的远了,朝府衙的方向驶去,义愤填膺的百姓渐渐散了,很快,这一处只剩牢车和押解的衙役。
顾昭耳朵一动,察觉到有人还跟着,回过头就见屋子的砖墙背后露出襦裙的一角。
是她?
虽然只是短短一瞥,顾昭还是认出来了,这是青鱼街朱屠夫家的闺女儿朱宝珠。
稍作想了想,顾昭想起了一事,当初朱宝珠在路上碰到了惊马,还是于副将出手相救的。
她看了一眼前头的牢车,心里有些复杂。
人当真是奇怪。
他可以在惊马的危急情况下,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却也能因为复国的执念,想要害一众的兵丁,即使他们是他日日夜夜相伴的同僚,吃住一起,操练一起,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同袍情谊。
钱炎柱注意到顾昭的目光,诧异道。
“顾小郎,怎么了?”
顾昭回过神,“没事,你们先走吧,我一会儿就跟上。”
“好嘞,那我们先回府衙了。”钱炎柱也不在意,转身便随着牢车继续往前。
……
“小朱姑娘。”
顾昭的一声小朱姑娘不轻也不重,躲在砖墙后头的朱宝珠却吓了好一跳。
她咬了咬唇,有些忐忑的瞧了过来,吞吐的打了个招呼。
“顾,顾小郎,好生巧啊,竟然在这里碰到你了,呵呵,呵呵。”
“是啊。”顾昭笑了笑,也不揭破。
她瞧了瞧天色,此时正是烈日当头时候,明晃晃的日头照下,树上的绿叶都打着卷儿,长须的黑蝉趴在树上,惫懒模样的喊着知了。
夏日,又静又闹。
“今儿日头大,要是没什么事,小朱姑娘还是早些时候回去吧,仔细晒伤了。”
顾昭说完,转身就要走。
这时,就听朱宝珠的声音陡然拔高,有些急的喊道,“顾小郎,等等!”
“恩?”顾昭回过头。
朱宝珠手臂间挎着个小篮子,篮子上盖一块红花布,她的另一只手捏着篮子的边沿,许是因为紧张,白皙中带两分丰腴的手指捏得有些紧,微微泛着一分白。
此时,篮子里头有一股卤料的香味传来。
顾昭瞧了一眼,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朱宝珠的面上,见她面色紧张,有吞吐之色,主动道。
“小朱姑娘,可是有事要拜托我?”
见顾昭的声音温和,朱宝珠心里的紧张和忐忑去了两分,她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篮子递了过去,轻声开口。
“顾小郎,我卤了些蛋和肉,酱用得深了一些,天气热,倒是也能搁个几日,你帮我转递给于大人好不好。”
顾昭还未说话,朱宝珠自个儿面上就带上了着急,急急道。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于大人救过我一命,我心里感激他!”
“他做错了事,勾结妖物,意图谋害州城百姓,大人判他死刑,这都是应当的,我只是,只是想着他救过我,而我却没有报答过……”
说到后面,朱宝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了,她的心头浮起怅惘,她是喜欢过于副将,他生得好,还救了自己一命,但他做错了事啊……
送完这一趟,还了恩情,她以后都不要再喜欢他了。
她心里难受又不舍,不过,她阿爹阿娘养她长大,也教过她是非……她朱宝珠喜欢得起,也搁得下!
一瞬间,往常这爱闹爱笑,待人行事没有分寸,还爱和自己小阿弟闹不停的小姑娘,好似在这一瞬间,突然间的长大了。
……
不,不行吗?
朱宝珠递出小篮子的手又有了两分瑟缩。
这时,一只白皙的手探了过来,只见上头指骨分明,指腹细腻,是她最羡慕的那种手型,它接过了自己递出的小篮子。
朱宝珠诧异的抬起头。
顾昭笑了笑,“我知道小朱姑娘想说的了,你回去吧,你阿爹阿娘寻不到你该着急了。”
朱宝珠有些犹豫,咬了咬唇,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夏日朗朗,明媚的日光下,顾昭冲她笑了笑,微微颔首,那一瞬间,朱宝珠觉得这顾小郎好似懂得自己的心思,日光落在他身上灼灼光华,耀眼极了!
朱宝珠的心一下便轻松了,回去的路上,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远远地,风将零零碎碎的声音传来。
朱宝珠:“哎呀,阿爹你作甚打我?痛痛痛,我这皮都被打红了,你瞧你瞧,这儿呢!”
“该,打的就是你!”朱屠夫声音瓮瓮,“老实交代了,你个小丫头作甚去了?阿爹和你说,这于大人不好,你瞧瞧他,都被咱们知州大人判死刑了!”
“该!竟然勾结妖邪之物,要是没有顾小郎和潘知州,哪一日他将咱都害了,咱们都还不知道呢!”
“阿爹,我知道了,我不会不懂事了……你别生气啊。”
“……”
顾昭瞧了一会儿,拎着一小篮子的卤煮蛋和肉,抬脚往府衙方向走去。
……
靖州城,牢狱。
牢房低矮又憋闷,于常柊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靠里边的角落里坐了下来。
这一处牢狱常年阳光照不进来,周围透着一股腐败的臭味,稻草堆受潮,长满了臭虫,才这么一下子,他身上便被臭虫咬了,撩起一长串又疼又痒的包。
天气炎热,发上沾到的秽物早已经发干,闻过去恶臭又恶心。
于常柊狼狈不堪,角落里,时不时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声传来,他侧头看去,黑暗中有点点红光闪过,那是牢狱中的老鼠,各个机灵又凶悍,只等着人睡着后,尖嘴一张,咬下鼻子和脚趾头。
于常柊忍不住又往角落里靠了靠。
这几日,他已经充分体会了这等小东西的凶和恶,失了功法护身,他算是怕了。
于常柊心中又悲又愤。
不过是老鼠,往日里他瞧不上眼的臭鼠,如今竟也敢这般欺他!
这时,角落里突然多了一个篮子,于常柊眼睛一眯,又惊又喜又是戒备。
“谁,是谁?”他惊疑不定的四处探看。
“喧哗什么,安静一点!”
鞭子划破空气的声音响起,重重的抽在了牢狱的木栅栏上,与此同时,衙役狠厉的喝声传来了。
于常柊顿时安静了。
片刻后,他小心的靠近篮子,打开后,他有些诧异了,竟然是一篮子的卤煮了,味道很香,还带着些熟悉。
于常柊想了想,不过片刻便记起来了。
是屠夫家那丫头送过几回的卤煮肉,他没吃,收了后就转送给李打铁几人了。
他心中百感交集,到最后,竟然是随手救下的一个丫头记着他。
于常柊捻起一粒蛋,这几日皆食馊粥,这卤煮蛋的香气刺激得他津唾连连。
重来没有想过,这一篮子的卤煮肉,竟然带给他这么多的震撼。
下一瞬,就见此地变动起,周围的老鼠眼睛突然通红,猛地发难,一道道黑影蹿过,带着腥风之气,犹如饿狼扑羊一般的凶悍,它们衔起篮子中的肉块和蛋,眨眼就不见了踪迹,就是连于常柊咬在嘴边的那一个也不放过。
“啊!”于常柊捂住嘴哀嚎,指缝间鲜血直下。
原来,方才对他口中夺食的大鼠力道凶狠,动作迅猛,就连他的嘴巴都被咬烂了。
于常柊目光瞥过,外头微弱的烛光映衬下,只见一个小篮子摆在稻草堆上,空荡荡的无一物,别说肉块了,就连肉渣都不剩。
“不!”于常柊痛彻心扉。
许久没吃肉,竟然会这般的馋肉!没见到也就罢了,到他的嘴边再被夺走,竟然是如此的令人心痛!
夜色中,亥时的梆子被敲响,角落里传来老鼠窸窸窣窣的吱吱声。
多谢小郎分食。
外头的顾昭提着灯走过,笑了笑。
“呵呵,客气了,也是你们自己的动作够利索。”
她是帮小朱姑娘送卤煮肉了,不过,这于大人自己动作不够利索,没口福,那可就赖不到她了。
“梆梆!梆梆!”梆子声传得很远,所过之处,浓郁的黑雾退散,相交错的人途鬼道岔开。
“大黑,咱们该去下一条街了。”
只见顾昭脚步轻快,招呼了大黑一声,此处风炁乍起,眨眼之间,就不见那团橘色的光团了。
……
俗话都说,节气不饶苗,岁月不饶人。
随着每一日的日升日落,地里稻子的青苗灌了浆,经过风吹日晒雨淋,一点点的成了沉甸甸的稻穗,风来,稻田如波起伏,再后来,这漫眼金黄的稻穗成了一地的稻茬。
冬日天寒,冻得土地都荒了,上头盖一层皑皑白雪,白雪无声的温养着一片土地,洁白纯净,只等来年的春日,万物复苏,重新草木葳蕤。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天畔云卷云舒,不知不觉,岁月的痕迹一点点的染上人的鬓角。
转眼,时间便到了太和四十年。
芙京,皇城。
“咳咳,咳咳。”
甘露殿里,坐在小叶紫檀案桌后头批阅奏折的太和帝动作一顿,突然猛的一阵咳。
旁边,打扇的马公公连忙搁下雉羽宫扇,转身倒了一杯温水,递了过去,轻声道。
“陛下,喝口温水润润喉吧,可是我这风扇得太猛了些?奴婢慢些来。”
太和帝喝了水,喉咙里的痒意也去了大半,听到这话,他抬手一止,抚了抚自己的山羊须,呵呵笑道。
“不打紧不打紧,天儿这般热,驹儿扇的这道风正和我意,不凉也不热,刚刚好。”
他搁下蘸了朱砂的笔,起身抻了抻手脚,活动活动开筋骨,尤觉不够痛快,转身招呼马公公,道。
“走,驹儿随我去御花园走走。”
马公公躬身,“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