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妻难追——第四世
第四世  发于:2022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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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要放弃时,他注意到一个字重复出现了数次,字形复杂而熟悉,差不多要把纸头都盯出个洞后,他一下想起这是个“俞”字,不由得冷笑了声。
  “方才是谁来敲门?”赵冉冉见他去的久,索性换好了出门的外衫,推门入院时,便看到他一左一右抱着两只大甜瓜。
  段征快步走到她身前,扬起甜瓜用指节扣了扣,笑说:“哦,一个贩瓜的老农,阿姐你听,新鲜透熟的。”
  说完话,他抱着瓜走到井边放下后,用一个布兜子套严实扎紧了。
  赵冉冉同他处的久了,常见他作一些自己不明白的事,也是十分好奇。知道他于吃食上总有些古怪的法子,她只犹豫了片刻,就跟过去立在井边问他:“你把甜瓜放这布兜子里是做什么,我能帮什么忙吗?”
  少年躬着背摆摆手,拎起一根长竹竿连着的吊水木桶就朝井里沉去。
  这两日井水涨的高,赵冉冉在一旁看他单手执竿,极为轻巧地一压一提,大半桶水就落在她脚边,都未曾洒出来一点。
  她上一回打水时,压了半天那木桶硬是浮着也不愿下去,方才细观时,才发现吊水桶要朝一侧偏着压才行,其实许多这样不值一提的粗活,若是不掌握了技巧,也是没法胜任的。
  这些日子衣食生活都是他在操劳忙碌,便是知道往后自己会酬谢于他,赵冉冉也不愿一直这么使唤他,她也想自食其力,不愿多占旁人的便宜。
  段征将两个瓜挨个浮着水码放进水桶后,布兜两头绑紧在桶耳上,又小心执竿将浸着甜瓜的水桶沉到了井里。
  绑牢竹竿后,他回头见她还朝井里望着,便朗声解释道:“这都没见过么,赵…咳,赵大人府上银子多,暑天都不用这法子浸瓜吃?”
  赵冉冉一点即透:“端到我屋里时都是冰鉴里取出来的,井水也没多凉呀,会好吃吗?”
  说着她又有些稀奇地看了眼井面上半浮半沉的甜瓜,疑惑道:“瓜直接绑着空木桶下去不行吗,何故吊一桶上来才沉瓜下去,不是麻烦了吗?”
  这话似一下触着了他旧事,少年收了笑。
  “那年大旱逃荒,我把阿娘偷来的瓜用井水去浸,那时候井水低的很,几个瓜太熟磕了井壁就烂了沉了……所以这是我家的习惯罢了。”
  他面上云淡风轻的,倒把赵冉冉听了心下又堵了起来。
  似看出她心思,他忽然凑近了就去拉她的手:“这瓜浸久些无妨,天气热咱们早午市就不去了,我作水皮子拌菜你吃吧。”
  一直到跨进厨房,她才来得及挣开,心思百转到底也没去斥他。
  看不见血腥了,她似是渐渐习惯了他这样温情絮叨的家常模样。
  在段征捡柴烧水之时,赵冉冉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浮现出他身上交错狰狞的伤疤。京中的公子哥们,这么个年岁哪个不是鲜衣怒马游冶骑猎。
  而眼前这个人,煞神一样生死场上搏来功名,此刻却在这僻巷老屋与她洗衣做饭,甚至连缝补衣衫都做的精细完美。
  灶上的水沸腾翻滚,他朝水面浮了个锡盘子,舀一勺面水定型,再用大勺整个压了锡盘入滚水。
  赵冉冉没见过这个,一时看的有趣。
  “水皮子也是穷人吃的,估摸着就是面水太稀了烘不成饼子,才想着这么个吃法。”说话间,他右手颠勺托起锡盘,左手指尖徒手稳了,朝一侧备好的凉水里就是一丢。
  喘气的功夫,一张晶莹剔透的水皮子就从凉水里被扒了出来。
  “顶不得饱,用甜米醋拌菜吃开胃用正好。”
  见他几乎又要徒手去碰滚水里出来的锡盘子,她早放下了方才越界之事,过去伸手拦了。
  “仔细烫疼了,你好歹拿块布帕替一下啊。”
  其实这活只是用指尖稳个边,力道烫处都在大勺底下呢,关外妇人家也都这么做,手快些根本连皮都烫不着。
  可是段征喜欢看她心绪外露的样儿,就把那话咽了,拂开人又一次抛了锡盘入凉水。
  随口就编了个瞎话:
  “咱这等人命贱皮厚,我手上茧子多,做多了烫惯了也就不觉得什么。”
  又一张水皮子完好捞出,赵冉冉看得不舒服,便坚持自己学着做两张试一试。
  灶台前,两人一个教一个学,这并非什么力气活,也就是试了两回,她就已经掌握了时机力道,虽是慢了些,也能基本取下完好剔透的皮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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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是什么缘由,本来说是要去东关街逛早市看龙舟的。段征做了一上午吃食后,只说天热困的厉害就回屋歇了。
  她虽是想出门,只是自然不会让人困累相陪。一直到了日暮时分,两人才一同去了市集。
  饶是端午晚市不及早市,江南名都的称呼也不是白得的,运河边的酒家摊贩比上一回更多了各色节气玩意儿,广陵府的百姓男女老少结对而游,天黑透时,两岸灯火煌煌如昼,置身其中,甚至叫人以为外头的离乱并不存在。
  人头攒动着,他两个本质上都是荒凉里浸惯了的人,心底里实则都喜欢这样的俗世喧闹。
  坐进霁月斋雅间,茶博士送好热巾子带着菜牌离去后,段征忽然从衣袖里摸出截先前在她房里顺来的另一条长命缕,拉过她手轻轻朝里一套。
  赵冉冉顿时局促起来,黑着脸要去褪。
  “倒巴望着战事一直这么着,阿姐回不去,咱们就在这广陵府一道过一辈子。”
  他身子微微前倾伏低了些,软声说着,桃花挹露的目光有如实质地期盼地望着她。
  像是走投无路的旅人,企望着得一个安身之所。
  唐突而直白,那眸底的深切情意合着这么副朝气俊逸的相貌,又不至叫人觉出卑微来。
  那双眼睛赤诚的好似能将人吸进潭底,赵冉冉一时也有些愣住,脑子里当即冒出前人的一句词来。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她一时间有些自惭形秽,手上动作顿住竟是就那么由着他拉着也未曾再去褪那长命缕。
  成对的长命缕,端午日少年人左右依规矩带了,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
  “方才饮的多了些,我想先、先去更衣。”
  自小遮面,她遇了事也只爱逃避。
  霁月斋每一层都在东西尽头设有两处恭房,走在人语觥筹声不断的连廊里,赵冉冉心绪纷乱地摸着右腕上的五色丝线。
  方才雅间里的气氛让她几乎要透不上来,少年放大的俊脸几乎要同她额角相抵。
  她从未被人这样近距离仔细地凝视过,就连同表兄私会时,也一直都是以礼相交的。
  当少年温情炽热地说想同她在此地聊度一生时,她心里头激流拍岸也不知是怎么了,那一刻便只想夺门而逃根本不晓得该如何去应对。
  这种心悸羞氖的感觉,是她从未从俞九尘身上觉出过的。
  自己这是怎么了,赵冉冉晃了晃脑袋,避在恭房外头的雕花窗边,目带忧惶地看着长命缕。
  正蹙眉出神间,身后一道黑影闪过,一伸手拽着她跌撞进了恭房里。
  “嘘!莫怕莫怕,赵大小姐,您看看小妇人是谁阿。”
  见来人并无恶意,恭房里也还有女客出入,赵冉冉便冷静下来去细瞧这妇人。
  妇人有些矮小眉目五官也是寡淡,看了半晌,她虽是没认出来,也还是觉着有一二分眼熟的。
  “大小姐,唉我不是原在您外祖薛大人府上看园子的郭善家的嘛!早年你母亲嫁去顺天,还是我家那口子郭善护送的嫁妆呢,我还同你乳娘戚氏一同伺候过俞姨娘……”
  “都什么时候了,啰嗦这么多不要命了!”行商郭善捂着臂上的伤处探头进来斥了句,又神色紧张地避了出去。

  郭王氏被他斥的一个激灵,连忙拉过赵冉冉的手深吸一口气蹙眉快语道:“大小姐啊,咱行礼也莫收拾了,现下就跟我们出城去,快的话半个月就能寻着俞大人了。”
  这妇人原本口齿就不大清楚,一急起来话里赶话全揉作一团丢了出来,听得赵冉冉既心惊又怀疑。
  拨开妇人要来扯她的手,她颇焦急地问道:“俞大人?难不成…是俞家远亲里今岁中第的那位吗?”
  妇人忙点头催道:“还能有哪个啊,就是俞九尘俞大人嘛,您快些跟咱下楼去,马车就在外头候着了。”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赵冉冉一下甩脱了她的手,平静下来又问:“他已然出仕了?现下又在何处?我现就在他家老宅里,还是待他自来寻我的好。”
  “俞大人才刚补了户部郎中的缺,这会儿在闽浙勘什么鱼鳞册,赴任前他私下遣了些人出来寻您,若要他交差回来,且不得明儿过年哩!”
  “对不住郭嫂子,我还是想在老宅等他。”
  恭房外的郭善听明白了,见里头恰无女客逗留,他一个箭步冲到门边:“大小姐这是要信物才愿信咱。”
  见她颔首,男人一面不住地朝外头张望,一面语速极快地沉声又问:“敢问您同那少年人是何关系?”
  赵冉冉有些愕然,解释了半句后,郭善忽然一把拉过老婆,脸色极为骇然地说了句:“迟到立秋前,我带着信物再来接您吧,万莫提防您身边那小子!”
  言罢头也不回地从旋梯就跑了下楼。
  赵冉冉刚疾步要跟上去问个究竟,才出了恭房的门,一头就撞进了个熟悉的怀抱。
  “许是吃的太腻,有些闹肚子。”退开两步后,她半垂着头神色不适地捂着肚子,“去的久,叫你等了。”
  看见她右腕未及解下的长命缕,段征难得疏忽未觉出异样,倒是上前就将人虚扶回雅间后,又找来茶博士要了些姜糖水与她暖肠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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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时分,赵冉冉躺在床上,越是思量越是心有千澜。
  辗转反侧后,她终是从床上披衣而起,点了盏油灯坐到书案前翻起了《资治通鉴》。
  一幕幕纵横捭阖、阴谋颠覆在书册上铺展。
  时近四更,正是天色最黑最沉之际,她正欲开窗透透气时,西屋的门‘吱嘎’一声极轻的开了。
  几乎是想也不想的,赵冉冉猛地倾身吹熄了案上油灯,赶在开门声消逝前,她端坐回了椅子上。
  似乎是料定她睡熟了,门外的脚步声极轻,但凝神听时,还是能觉出人在走动。
  一动不动地,缓和着呼吸,她就这么静坐着。
  漆黑寂静的夜里,脚步声明显朝自己所在的东屋而来。正当她紧张犹疑之际,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会儿后,也就径直朝外行去了。
  堂屋的槅门、外头的院门依次开阖。
  一直到整个屋子内外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再分辨不出后,她又在黑暗中端坐了整整一刻,才点了油灯到外头去查看。
  西屋厨房都无人,段征果然是出去了。
  丑正的天,就连卖朝食的摊贩还要一二时辰才起身,街市巷口都黑的死寂,寻常人绝没有这等时候出门的。
  举灯立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她无意识地搓着右腕绳结精巧的五色长命缕,忽然有些后悔,或许今日在霁月斋,是该跟着郭善家的一道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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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过后二月,芒种夏至渐过,离着七月七乞巧节只有两日了。
  赵冉冉一身浅灰薄裙,倚在丝瓜藤下饮枣茶,云烟般的半袖下,一截依旧系着长命缕的皓腕微颤,透着她此刻的心神不宁。
  这两月来,她越来越觉着段征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是那种看似温柔,毋宁说是看珠玉财货,看死物的神色。
  他夜半单独出门的次数也越发多起来,回来的时候总是很疲惫冷肃,甚至有一回下午才归,在他的衣袖上,她清楚地看到了零星血点。
  真正让赵冉冉觉着不安的,是有一回深夜她壮着胆子跟了出去,才走了半截巷子时,一道人影就从巷口拐出来拦下她。
  那个人,她认识,就是先前在百里集镇帮着段征一道杀人的冯六。
  从那日被冯六横刀拦下后,她就彻底想明白一件事——那个唤她阿姐的人,以他曾经的势力,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
  在这乱世之中,她既没了出身,又面目可憎到要以面纱相遮,试问,她这样一个全然的累赘,除了故旧哪个不会厌弃?
  偏他就爱她无权无势,亦或还是爱她相貌丑陋?
  眼前不由浮现出观音山上的那个藏宝洞,还有俞家在邬呈最后的祖宅田产。
  敲门声‘笃笃笃’得响起,赵冉冉心口猛颤了下,惊起时杯盏倾倒,浅红色的枣茶浸透到地缝里。
  前儿夜里段征就离开了,难不成是回来了?
  调整完心绪,她一面拭汗一面去开了门。
  门外却是邻居大娘挎着一篮子鲜鸭蛋。大娘热情地将竹篮挎到她手上:“你家郎君上回替我家老头接骨,医药费我没有,这点谢礼不许推辞。”
  接过鸭蛋,对‘郎君’、‘相公’一类的称呼,赵冉冉已经听的麻木,她没再解释只是客气致谢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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