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间,果真一个中年大夫上前,掰过她崴了数日的左脚,动作粗暴地正起了踝骨。
见姐姐眉目有些扭曲,赵月仪才让那大夫停了手,俯下身笑道:“我公平吧,琴棋书画你样样都好,接好了骨头,明儿让他看一看,你到底值多少钱。”
来不及缓和痛处,就有狱卒来拖戚氏服役上路,在一声声‘吾儿保重’里,赵冉冉终是哭着去拉赵月仪的手,极尽悲屈地问她:
“五岁时,你乱画乌龟咒骂先生,是我顶缸替你受罚。七岁那年,你闹着偏要郡主的琉璃钗,是我连画了十余幅绢画同你换回。九岁那年,你贪玩落水,也是我,为救你落了虚症……”
“够了!”赵月仪眼底一红,重重打开她手,突然间歇斯底里起来:“你这个丑货!同你那个早死的娘一眼,惯会收敛人心勾引男人,说这些陈年老黄历,指望我对你感恩戴德?我呸!从小到大,你处处压着我,我娘本是正经的皇亲嫡女,你娘不过是赋闲官吏的一个庶女,自个儿命贱死的早,却哄得爹念念不忘许多年,如今你也是……”
后半段话戳到她自个儿心窝子上,赵月仪意识到失态,冷哼着收了气也就带着人出了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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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了十五日,广陵府菜市口处决犯人的刑台空了出来,人牙子十分精明市侩,将二十几个待卖的‘货’遮在后头临时搭建的蓬布下,叫她们前后挨个出来拍卖贩售,如此一来,年纪大些或是容色差些的无人比对,方能都得个最高价。
赵冉冉候在篷布门边,神色不忍地看着正站在台上的四岁小童。在看到台下赵月仪身侧的男子时,她目色微动,不可遏制得一下沉入到三年前。
“冉冉,他们哄我说你被叛军杀了,南楚新立,桂将军那人,你父亲也得罪不得。”
“今生今世,只有你才懂我,冉冉,我同月仪只是权宜,等桂氏败落了,我绝不负你!”
天光湛青和暖,三年后的今日,赵冉冉把当夜俞九尘说的话在耳畔回溯,心里头最后一点波澜泯灭。
对她来说,现下只想救回戚氏夫妇,戚氏独子薛稷正在顺天府应试,他一家原都是薛府世代家奴,薛稷为人刚直仁善,这三年来常常与她送饭讨教,她绝不能让他们因了她而家亡人散。
“三十两银子,这位老爷上前画押。下一个带上来!”
站在刑台正中,她脸上带着的面纱是人牙子给的,粉色绣着艳红的花卉,瞧着俗艳。
“怎么搞的,脸遮着看不清啊。”
在台下一众起哄的声音里,赵冉冉抬眸同俞九尘惊愕的视线对上。这个男人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儒雅沉稳有高山流水之态。
他似乎是全然不知情的,深邃的眸子里蕴着怒气,转头同赵月仪争论了几句后,两人皆是面露不虞,俞九尘看向她腕上的绳索,只觉心尖里闷疼。
“嘿!你带回去想怎么看不行啊。”人牙子百般辩驳,死也不肯揭去面纱,“眼睛嘴巴鼻子那都齐全,起价五两,一个子儿也少不得!”
俞九尘刚领了户部侍郎的衔,来此协同镇南王清查去岁数郡的军粮户策,他受桂氏一族掣肘已久,这两月才刚搭上闽地边将白松的线,在悍妻面前,他如今也还只得俯首听命。
“六两加二吊钱!”
“六两七钱!”
一个鳏夫同几个光棍汉逐钱加着价,这些人都是城郊最穷的汉子,寻常买个姿色平平的丫鬟也得十余两,他们出不起钱娶妻,便每个月十五都巴巴地指着来这处捡漏。
那一双双露骨渴求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朝她身上打量,终于在一个四十余岁的光棍报出八两银子的价钱后,另几个嘟嘟囔囔地打起了退堂鼓。
官商牙行的规矩,是要先签订票据,等一会儿叫卖完了,再一手交钱一手给身契领人。那光棍却是急的一刻不能等似的,掏出个脏兮兮的钱袋子,竟是当即跳上台去,就要去拉赵冉冉走。
一张咧着大黄牙的嘴靠过来,带着黑泥的指缝就要来揽她腰身。
赵月仪原是想听旁人出完价,再将她买回去慢慢羞辱,此刻见了买者嘴脸,她倒是改了主意,只不许丫鬟叫价了。
“一百两,本官出一百两买她,你这就将她身契与我。”俞九尘再也维持不了一贯的含蓄儒雅,忍无可忍地朝那人牙子开了口。
台下当即轰然乱作一片,一百两满可以去莳鸿馆随挑个姿色最好的清倌人,在这处地方的都是罪奴,普通人家家中缺人手妻妾的,便都来此处挑人,平常拍价最高者也没有二十两往上的呀。
再观那女子虽然眉目气质尚佳,可明眼人只要不瞎,便能从她右眼边上一片灰褐色里,推测出面纱下的情形。
一时间,围观者议论讶然,那光棍汉气得跳脚也只能离了场,还没买着奴仆的人家,也一并担心起后面的市价来。
就在人语声渐低等着看下一轮时,不知哪里荷甲持剑地来了队精壮护卫,从最外圈瞬息间就将人群分出了一条道来。
马蹄声渐近,就在赵冉冉移步要入篷布后时,一物堪堪擦着耳际抛落在她脚前。
低头一看时,但见是个手串,只因连日的遭际将她整个人折磨的恍惚,她瞧了眼后,觉着眼熟便欲回头去看。
身子才转了一半,耳边惊雷似的一句:“本王用这东珠买她,够也不够?”
人群里有眼尖的,终是从护卫的衣饰上认出来人,不知哪个喊了一声“是镇南王来了!”两旁百姓纷纷下拜,瞬息间就静得鸦雀无声。
惊骇中赵冉冉觉着自己呼吸都停滞了,三年前夏夜那一幕清晰浮现,恍如是水鬼在身后似的,她本能地跨步欲朝篷布里藏了。
“问你呢,够也不够。”段征不耐地抚了抚刀柄,眼神锐利地看向人牙子。
人牙子哪里见过这阵仗,当即跑过去曳了赵冉冉腕上的绳索,讪笑着将人就带了过去。
她没敢抬头,有侍卫捡了东珠塞到她手里,从摸出十两银子交给了人牙子。
“通敌叛国的逃奴,哪里值的了百两。”
他分明语带轻笑,可赵冉冉听着,只觉着冷意一下蹿遍周身,最后一点子气力也被恐惧尽数抽去了。
深吸一口气试探着抬头时,那人却已经掉转马头,一身滚金绯袍如火,身形似是较那年渐长。
“既是如此重罪,将她绑在本王马后!”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行宫
赵冉冉被人推搡着撵到台下时, 恰好一名侍卫长高声让行礼的百姓们都起身来,一时间,视线遮蔽着,她见那人牙子就在自个儿身旁, 想也没想的就将那串东珠塞了给他。
“我见叔叔是个有福报之人, 劳烦您行个方便, 给里头姐妹一条生路。”
这些罪奴里有好些个都是像她这般被家人累及的无辜之人,尤其是几个十四五的少女, 生相颇为清丽。来的路上哭哭啼啼的,听的她心里难受。
“行行行,你还先是自求多福吧。”人牙子压低声音,心一横也就将那串东珠收了,拽着绳子紧走几步后, 就毕恭毕敬地站在了段征马后。
果不其然, 直到他把绳索一端系好在马鞍边, 马上那贵人也只是在同侍卫长说话,连头都未曾再回一下。
也是, 那样随手抛落的物件, 便是价值千金, 对勋贵而言, 亦不过是随手可弃的。
骏马扬蹄, 赵冉冉一个踉跄, 险些就要一头栽了去地上。好不容易稳下脚步, 疾走着跟上时,人群里不知哪个喊了声:“闽地白家军杀人不眨眼, 我妻舅一家子在浙南都死绝了!这女子通敌该杀!”
这一声呼喊起了, 百姓们好些个醒悟过来, 有胆子大的拎起手边的菜蔬就朝她扔了过去。
饶是这群人顾忌着官家人,烂菜叶子、生鸡鸭蛋还是一股脑儿地朝赵冉冉头上砸去。
也不知是哪个富裕,竟是解开一大包□□水蛇,声嘶力竭地呼喝着就洒了出去。
一时间,不仅是赵冉冉被撞得跌落在地,后头看守的侍卫也遭了殃,七手八脚地将身上的活物扒拉下来。
而赵冉冉双手被缚,一开始还沉浸在混沌不可信的过往里思绪恍然,这一下摔跌下去,骏马收势未及,仍将她往前拖行了二丈。
整个左半边身子都火辣辣得疼着,而待她睁开眼,试图撑着地爬起时,掌心触着水滑蠕动的一长条,定睛一看时,竟是条三指粗半丈长的圆头黑蛇。
她顿时吓得惊泣,肩头胳膊还挂了两只□□半截斩断的死蛇,可她双手被缚,颤着手甚至无法去打开它们。
侍卫长朝主上望了眼,连忙下令维持秩序,还不待他过去拽起地上跌着的女子,人群里突然跑来个玄袍玉冠的男子,一脸痛惜地拨开护卫就冲了过来。
还不待他近前替她拂去身上东西,一把二掌宽的长刀赫然就横在了面前。
"下官俞九尘…见过王爷,这女子是下官远亲,罪名怕是……"
话音未落,俞九尘就被侍卫长骆彪给请了前头去。
骆彪原是闽地行商,一大家子机缘巧合为段征所救,因他心思细腻通晓南边风情地貌,这一年来渐渐的成了镇南王府的头号宠臣,段征到哪儿都带着他,民政上的许多事也都先要问他。
骆彪为人谨慎守礼,对着官衔比自个儿大的俞侍郎,说话极是注意分寸。
等赵月仪带着仆从赶过来时,两旁的百姓差不多都被驱散,段征正听得不耐烦到极点,凌空肆意劈了个刀花:
“俞大人口才好,就当此女没有通敌,可若本王说,她曾行刺于我呢?”
他言辞冷厉,对官场之人来说,这样的语气已是近乎于翻脸了。
这一句出口,骆彪和俞九尘脸上都不好看,后者显然更蕴了股莫大的怒气。
赵月仪却是听的心花怒放,人都知道,镇南王同新帝生死之交的情谊,而此人虽为新贵杀伐手段狠厉,寻常御下却比一般武将要和颜悦色的多,此刻他这般说话,定然是恨透了那女子。
几个人对峙着,时不时传出赵冉冉惊惧压抑的低呼。
“俞大人南巡之事办妥了?过两日,本王等你的帖子。”
长刀入鞘,侍卫长骆彪一面过去捏走赵冉冉背后最后一条水蛇,一面客套坚决地同俞九尘作别。
从始至终,赵冉冉没有去看他一眼,驱走了那些东西后,她便垂首肃立着,像是过了一世那么久,听得俞九尘终是告辞而去时的那一刻,她在心底长出了口气,残存的过往顷刻间俱作了云烟。
侍卫们列队,铁蹄笃笃得拖着她出了城门。
她疾步跟着,才正完骨头的左踝开始泛疼,前头人始终没有说话停顿,她一颗心惶惑无归,眼前不由得想起许多年前见他杀红眼的模样。
就在方才,他横刀出鞘时,她注意到了他用的是左手。
毕竟那时候他救了自己数次,除了叫冯六跟着外,还从未真正伤害过她,然而在乌篷船上,她却毫不犹疑地用未知的药粉去害他,害的他被船夫刺伤了手背,还险些落水丧了命。
城外官道宽阔,人烟愈发稀少起来,战马见了这等地方,立时焦躁不安地就要驰聘起来,只是被主人拘着,步伐快的有限。
尽管如此,赵冉冉疾走着也已然跟不上了,她被迫着小跑起来,才十几步,就极为勉强。
到了红叶遍染的山道边,骏马的脚程愈快,她撑着一口气,在脚踝的剧痛里,认出了远处错落琼宇是前朝的一所行宫,看情形他们便是朝那处而去。
巍峨起伏的主殿近了,她一面狼狈踉跄小跑,脑子里没来由想起从前他杀赵筱晴的场面,一口气哽着,整个人就朝前头扑去,磕得唇角顿时就破了。
前头马上人反应颇快,一曳缰骏马几乎人立,嘶鸣着只朝前拖行了两下就落地停住。
骆彪立时看出主上并不愿杀此女,他只当此女真的通敌或许还有价值,当即作势第一个从马上跳下去,疾步过去就要把人抱起来察问。
才将人半死不活地拖抱立起,还未朝自个儿肩上扛时,但见自家主上猛地从马上跃下,两步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正要去解绳套的手。
骆彪同他处久了,哪里不晓得这是他蕴怒到极处的模样。他并不知道他两个过往,一时只当是这女子通敌害过主上。
“王爷,还是将她交由卑职吧,若是真个拖死……”
“都给我滚。”
陈述般的命令从他两片薄唇里安静地翻出,骆彪心头一凛,愣了下后忙扔了人回地上,再不敢多说半句,带着侍卫列队一溜烟地就先行一步了。
走之前,他眉头跳了跳,忍不住同情的望了眼地上蒙面的女子,暗自摇头,心想这姑娘瞧着温文,这年头怕是连好死都不能喽。
秋阳犹烈,芳草萋萋。赵冉冉扑在地上,本是力竭气虚已然晕了过去,此刻却在左踝的剧痛里又迷蒙着睁开了眼。
瞧见那双深寒刻毒的眸子时,她心下皱缩,本能地缩着身子就要朝后避,却一把被人钳住了下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