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金?”段征手上不停,只是抬头扫了一眼,有些敷衍地笑了笑,“市价再贵,一顿半素馄饨也至多二两银子,阿姐取这么多能吃几年了。”
“日子还长,那些刀尖上舔血的事哪有好的。我不瞒你,那洞里约藏着的财货,约莫总有四、五千金,待我寻着了家里人,将这些尽给你,局势总要太平的,那洞中之物难道还不够你过一辈子了?”
饶是段征早就知道当年俞秉则留下的决不止这一点小财,也知道她现下还有所隐瞒,也提防着自个儿,可是几万两白银,就这么白送上门来,他心里还是颇为触动的。
舀起的馄饨馅被放了回去,她抬起头看她,容色肃然中无奈道:“这么早将身家都透露了,不怕我擒迫着用你换更多吗?”
这句话并不作假,只是被他自己拖延着还尚未施行罢了,半真半假间,少年眸色清冷,细看时,藏了两分嗜血的凉薄。
赵冉冉稳住心神,只照原先想好的排演,她又从袖里将那东珠佛串取出,十八无畏、珠色圆满,她继续劝道:“月满则缺,外祖母说过,金银满山时,尸骸遍埋处。”
她将手串摊在掌心抚触,忽而展颜:“我如今信你。黄白之物总是俗气,这串佛珠权当与你平日避灾防身,莫看这些珠子不大,要寻来十八颗成色光晕这般相近的,也是不易。你若不喜欢带,便卖了它,将来待我寻了家时,或者谴人再与你打一把好刀。”
她垂了头,只是轻声细语地絮絮展望着,并没去留意对面人。
待最后一句话未说完时,耳边听得脚步,忽然间腿上一热,腰上被人环了时,低头一看,但见少年蹲在地下,竟一副眷恋依恋样儿歪着头靠在了她双腿上,而两只尤沾了面粉的手正交握于她腰后。
粗布额带下,他眉眼氤氲着只是平视她腹心处,近看时依旧潋滟如画的五官在这个炎夏酷热的正午被散射的日晕映着,上挑的眼尾因为侧躺着的角度,蜿蜒着从眼头内双波澜着翻作昳丽开阖的两层,美则美矣,瞧起来却意外间多了分脆弱。
也不知怎的,日阳正烈,赵冉冉竟从他身上觉出种久远深切的孤独,一时忘了动作,甚至于感同身受的心底里莫名悲酸,抬手不经意间,差点就欲抚上他发顶。
指间东珠被捂得发暖时,她才伸手推了推他的肩。
“阿姐是真的待我好,你说的在理,只是…我也得说服了底下那般兄弟。”
听他这么说,她心下倒是真有些欢喜,拿过张裁好的馄饨皮,脱口道:“你若是转了意,往后也可跟了我一道家去,到时候跟我去邬呈,自办间茶楼饭庄岂不顺意。”
滚圆的馄饨冷水里一捞,洒了葱花香油米醋,这一顿散伙饭赵冉冉吃得颇合胃口。
只是许多年后回忆时,想起自己曾劝过这样一个枭雄于这样的乱世里弃武从厨,才晓得那是怎样的天真蠢钝。
吃过饭,赵冉冉照例擦了脸去歇中觉,在她身后,看着女子娉婷背影,段征忽然嗤笑了下,极轻地自语了句:“稀奇的很,赵扒皮的女儿,这般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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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满的朗月斜挂柳梢,已经是酉正过了,天边的暮色还隐隐发着青,同东关街的十里华灯共照人间。
七月初七是神女同夫郎相会的日子,街面上拱桥边俱是成群结队的人群,年轻些的女子多是精心装扮了,依偎着自家郎君同行,更有许多小童在街上提灯穿行,叽叽喳喳地混迹于各色糖葫芦果饼摊上,央着后头的大人快些来买。
离着桃叶渡越近时,赵冉冉紧张得手心有些出汗。
桃叶渡如今已算不得渡口了,就设在霁月斋后头的园子里。同一般人流较多的渡口不同,它原本设在勋贵的内宅离,没落后被霁月斋买下,因是水道窄而曲折,要朝东多行二刻才得出城,是以平常除了白日里供食客悠游外,并没几只船在岸。
七夕日要步月扎蜡灯,段征苦出身得势后又山野里窝惯了,这一路,光是瞧那河岸边的浮灯都来不及,人堆里头,他时不时又能借故对她或拉或揽,一时间觉着有这么个痴傻温软的大活人陪着,实在是够闲逛上一夜的了。
他沉浸着俗世过节的喧闹,又兼右腕上系着长命缕和新得的东珠,并未注意到什么。
霁月斋前浮灯更多了,蜡扎的莲花、兔子、小猪、元宝、狻猊,一个个活灵活现地粘坐在油纸编成的小船上。
一盏盏巴掌大的纸船,烛火被乘坐其上的灵瑞蕴作红绿蓝紫,五光十色的飘在霁月斋西侧的河面上,一时间将天上的星光都遮尽了。
“他们放的什么东西?”段征好奇地问了句,眼睛里五色琉璃般,竟有些痴痴地望向运河岸的人们。
“蜡塑河灯,祈福用的,可佑来年阖家平安康健。”
桃叶渡就在眼前,只需从霁月斋偏门穿堂而过就是了。
竭力压下心慌,见运河边防浮灯的人更多,她主动牵了下他衣袖转瞬又放开道:“我从前只在园子里放过,咱们也去放两只?”
到了河岸边,浮灯倒映光景更盛,有特意候在这儿的货郎,挑着担子叫卖蜡扎浮灯,两人各买了一只后,边上两个老妇人还教着他们如何滴下蜡油将灵瑞粘稳在小船上。
素不相识的各家寒暄互祝,一些女人家聚在一处预备着乞巧步月,或许是段征的相貌实在生得好,同他们搭话祷祝的人颇多。
“蜡那么贵,这不会真的是蜡塑的吧?”
“这船能飘多久,你说是灯先灭还是船先沉呢。”
一盏浮灯不过三十文,其实只在灵瑞头上化一些蜡油。
段征蹲在河岸边,似是放河灯放出了瘾,陪着他连放了三盏后,见他还是放一盏,鹰隼似的就盯着那纸船看,一直等到彻底看不见了时,便又伸手再拿另一盏,停不了似的重复。
正在赵冉冉踌躇时,一群才及笄的少女挤过来,逮着年轻女子就要与人比浮针乞巧。
岸上恰来了个卖月灯的,少女们便缠着她一处去挑。同他随口说了声,段征回头看了眼身后不远的灯笼摊,笑着点点头竟没有同去的意思。
霁月斋的偏门约莫十丈,而十余步外的河岸边,少年正看着一盏颇为别致的宅院蜡扎悠游远去。
正在赵冉冉犹豫之际,许是天意相助,一大群七八岁的孩童追打嬉闹聚了有二十人的长龙朝他两个中间过去。
“这位姑娘,可否将此灯相让……”
最后看了一眼岸边犹自沉浸的少年,她将手里的灯盏送了身侧女孩儿,缓缓后退了数步后,便提裙穿过人群朝着霁月斋偏门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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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后,赵冉冉同郭善家的对坐在乌篷里,摇摇曳曳地晃过许多窄道青墙,当两岸人家终于依稀褪去,乌篷拐入运河向东的宽阔水道后,她一颗高悬已久的心才终于放了下去。
“嬷嬷,你方才说闽地鱼鳞册收不齐,那表兄可有说会累及他?”
乌篷里此刻只有郭善家的并俞九尘一个心腹撑船,妇人说起话来没有顾忌,便一面劝她吃些糕点定神,一面滔滔不绝转述起邬呈的情形。
郭善家的是个耿直热络的妇人,说话又快又急,虽是有些没条理,也东拼西凑足以安抚下她当下焦躁心绪。
正在赵冉冉卸下心神,挨不住她啰嗦捻过块豆糕才咬下一口时,前方三叉水路交汇的拱桥上,依稀缓缓走上一个人影。
只是略扫了眼,她手里豆糕掉在船底摔了个粉碎,才落地的一颗心呼得悬起,心绪翻覆间好似呼吸都窒涩住。
“快进船篷。”船夫是个会武的,在那人跃下时,呼喝着就从脚边拔剑相迎。
或许是实力相距悬殊,在少年飘然落于蓬顶时,船夫觉出不妙,持剑退了半步两厢对峙着。
段征不看那人,横刀在月色下寒光流动,他轻声说了句:“阿姐,你若出来跟我回去,今日这一切我只当没有。”
周遭人烟不多,他说话极轻,却也足够传到蓬下人的耳朵里,也不知是为何,明明听起来挺寻常的话,此刻赵冉冉听了,只觉着骨缝里都是冷意。
她张了张口,干哑着还未答时,外头刀剑声响起,只是慌神的功夫,船夫就已然抵挡不住,受伤痛呼了记。
“住手!”掀了乌篷的布帘,赵冉冉弯身而出,只是朝前看了眼便移开了视线。她看到他在笑,而那笑被月色染上霜寒,让她连多看一眼都发怵。
或许生平总还有些傲骨,她一把扯下右腕长命缕朝少年身上扔了,愤然道:“挟恩图报、口蜜腹剑,你心中所图我怎会不知。你我今日缘尽,若有怨怼,尽管一刀杀了我。”
捡起长命缕,段征脸上的笑彻底没了,他轻叹着‘啧’了声,忽然提刀朝那船夫袭去。
船夫且战且退,离着船篷近了,赵冉冉壮着胆子跃了过去,她只赌自己的金山银山在他眼里的分量。
千钧一发之际,刀锋险险偏过,段征被余力带出了空门,他还未及怒视,迎面只听女子喝了声:“你莫再滥杀无辜!”而后他回头亲眼瞧见她从袖间扯了块布帛出来,下一瞬夹杂着异香的粉末微尘迎面扑来。
手脚间的力道顷刻撤去,一旁的船夫借机提剑朝他心口挑来,凭着多年生死一线的本能,少年勉强避过要害,手背中剑后便被那船夫一掌劈进了水去。
河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入鼻息耳道,手脚用尽全力地划了两下,才刚透了气时便已力竭,浮浮沉沉间,他怨毒的眸子在水下睁大了,透过水面借着月色努力去看远去的乌篷船。
耳迹依稀听得女子熟悉慌乱的呼救声,当岸边有渔民跃下后,呼喊声骤止,他撑着一口气自个儿爬上岸后,扬头狗一样地甩去身上水珠,一面运气调息,一面目若寒潭地看着乌篷远去。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发卖
三年后, 大楚乾熙元年,天下大势归一。新皇定都顺天,大肆封荫旧部功臣,均田地, 改税制, 轻徭薄赋, 开科取士。
松江府,一处素来静谧的渔村后山。
“人呢!窝囊废, 还不快给老子分开了去追!俞夫人费了多少银子,要是那女的跑了,仔细你们的皮。”
身后的追赶声凶恶急促,赵冉冉拖着已经崴了的左踝,忍着剧痛穿行在一大片麦浪金黄的稻田里。
见她被疼痛拖慢了速度, 一旁的乳娘戚氏扯着她使力的手抖的不成样子。
“娘, 我跑不动了。”赵冉冉揪着一根秸秆停下步子, 将她朝前推了把。
就在方才,戚氏的丈夫被那群人打成重伤, 然而为了救她, 这个妇人至今强忍着没有掉一滴泪。
“不许停下, 你快走。”戚氏个子很高, 她已有五十余岁了, 脊背有些微微佝偻着。
眼见的这么跑下去终是无用, 她空茫坚毅的眼里决绝一片, 横下心将赵冉冉朝沟渠里推了:“小冉,娘去同那群禽兽拼了。你万万躲好, 不许出来, 上京寻你稷弟或是赵大人, 往后自个儿保重。”
赵冉冉从沟渠里翻坐起来,摔得头面上都是泥水,晕头转向见她顺旧路跑去,一时间脑子里嗡嗡作响,惊骇下终是红了眼。
金秋旭阳照拂麦浪,她拼命地朝沟渠外爬,阡陌间的草香清冽如常。
三年来在这个鱼米之乡,同乳娘戚氏一家互相照应的日子和乐温馨,此刻历历掠过,想到那些人出手之重,她的心皱缩成了一团。
听得不远处的喝骂喧闹,她脚下使劲手掌攀着枯草根,掌心磨破的痛此刻竟分毫也觉不出来。
三年了,还要这样大费周折来害她,赵冉冉知道那人是谁,绝不敢将戚氏夫妇单独留下。
麦穗被一道道分开,在戚氏惨叫的第二下里,她高喝着一下扑挡上前,回头冷厉决然道:“你们主子罗织罪名,不过只是冲着我,我跟你们回去,你们积些德莫再祸及无辜。”
为首一人冷哼:“私卖粮食与贼寇,何等重罪,大小姐以为自己还是尚书嫡女千金?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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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车用臂粗的栅栏围着,将他们沿江一路朝上游运去,最后跨江而过,回到了三年前她生活过的广陵府。
入了广陵府,又历经一番早已排演好的过堂定罪,薛老伯和戚氏夫妇被判了徙二千里,当夜就要再由原路被分配去闽地服苦役十年。而赵冉冉则因着年轻,被判了就此发卖为奴的结果。
就要被发卖的前一晚,看守狱卒一言不发地过来,开了牢门将她提了出去。
在一处密闭的刑房里,赵冉冉见到了她预料中的人,乳娘戚氏也被拖来,正忐忑惊惶地看着她。
“二小姐!如今这又是为何呀?您守着恁多家业又嫁得俞公子那样良女婿,求求您高抬贵手,放了大小姐吧!”
话音刚落,两个仆从便上前揪起戚氏就左右开弓地掌起了嘴,一直静默在侧的赵冉冉忙拖着伤腿上前:“三年前,我就说过不会与他作平妻,你究竟要干什么,月仪!”
“哎呀,姐姐卖粮与贼匪,可还是我从中周旋才保了命,我今日来也不过与你治伤嘛。”赵月仪容貌甜美,杏眸里却淬了毒似地含笑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