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时怅然,负手而立,沉默半晌才缓缓道:“没想到阿虞竟然……都是朕的过错。”
镇远侯听到这里脑海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听皇上方才的意思,安宁竟然是皇家血脉?
可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从从来没有听说过,皇上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血脉,这么些年,也从来没有见皇帝找寻过过。更别说,雍西距离京城千里迢迢,即便是丢了孩子,也该丢不到雍西去。
“有劳爱卿了。”
良久,皇上轻叹一声。
也许是得知真相后的触动,或许是这么些年都不能与人说起的孤独,对于安宁为何是皇家的血脉,皇上倒是也没有再瞒着他。
在他登基之前,为了树立他的威信,他曾代替先帝去雍西巡视边境,当时遇到了一位姓虞的姑娘,那是城外一个农户家的女儿,却生得性柔貌美,他出城狩猎时一见倾心,便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与那女子来往。
很快,两人心意相通,回京前,他将那块玉佩送给那姑娘,并承诺不久一定回来接她,还会在家里给她种一大片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虞美人。
回来之后,先帝驾崩,他继承大统,一时间无暇分身,数月后,朝堂好不容易安定一些,又逢外敌大举入侵,他当时之所以毅然决定御驾亲征,其实有一部分原因是要去救那姑娘回来,实现自己当初的承诺,结果没有想到,等他平定了战乱之后,他派了人私下去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对方的踪影了,只能郁郁而归,追封了她一个贵妃的空衔。
虽然之前怀疑安宁的身世,可他也没有确定安宁就是那姑娘所生,毕竟当年他离开的时候,并不知道对方已经有了身孕,但是现在种种迹象表明,安宁应该就是他与阿虞的亲生骨肉。
“那女子,爱卿也是见过几次的,我曾骗她我在你军中效力,她怕我是骗她,要当面验证,不知道爱卿可还记得?”
他不由苦笑,不想他二人实在缘浅,安宁生得和阿虞又八分相像,镇远侯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这哪里怨得着镇远侯,安宁大变样也就是这半年的事,虽然他当时是觉得看着有些眼熟,可当初莫名其妙地被还是太子的皇上称呼为侯爷,只以为他是为了博美人一笑,至于那个美人是谁,却不是他该关心的,时隔多年,哪里还能想得起来。
现在想起来,还真是,虽然当年只是匆匆地瞥了几眼,可毕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仔细回想起来,安宁的眉眼的确和那个姑娘极为相似。
镇远侯现在可顾不上感慨,心里却越发的苦了,若是寻常人家,他心里还好受一些,顶多就当安宁多了一个亲人,没事过去走动走动也就是了,女儿必须还是自己的,毕竟他又不是偷的抢的,养了这么多年,没有让他拱手送人的道理。
可若是皇上,他就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了。
可想象懂事乖巧的女儿,他心里一阵酸楚,还是一点也舍不得。
“老臣虽然眼拙,可这些年视安宁如亲生,若是……若是……”后面一阵哽咽,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朕能体谅爱卿的舐犊之情,不过这些年,朕终究亏欠她太多,想要认回她补偿一二,想必爱卿也能理解?”
“老臣惶恐。”镇远侯心里一凉,跪拜在地,转念一想,又垂死挣扎道:“只是宁儿一向任性,此时只怕还得让她亲自点头方可。”
这时他突然庆幸起这些年对安宁的骄纵来,整个雍西城都对他把女儿宠上天嗤之以鼻,可正是因为这样,安宁才养成了不低眉顺眼的性格,或许这就是当下的转机。
他身为人臣,自然是不敢和皇帝抢女儿的,可皇帝即便要认,也得看安宁的意愿不是?虽然君命如山,可皇帝本来就亏欠安宁,若是安宁不愿意,想来皇上也不会强逼。
至于安宁会不会答应,他的心里还是颇有胜算的。
“爱卿还真是家教有方。”皇上对他的提议有些愕然,意味不明地道,“难道爱卿觉得她还会不愿认朕?”
想来这天底下没有一个不想投胎在皇帝家吧?这一点,皇帝之前还是极为自信的。
“回避下,我家宁儿……”他察觉到皇帝的嘴角显出一丝不悦,连忙改口,“宁儿她虽然骄纵任性了些,但对侯府感情之深,若是突然知晓身世,恐惹她伤感,恕衬斗胆,还是容臣先去试探清楚再来回禀。”
说句实话,要轻易抢走他宝贝了这么些年的女儿,即便对方是皇帝,他也不乐意,他并没有什么攀附皇室的心思,而且身为公主虽然尊贵,还不如在侯府里自在,他的宁儿怎么能受得了那么多繁文缛节,稍有不慎,还要惹得那群言官御史嘴碎。
更别提以后他想要见安宁一面,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见皇上面露迟疑,他的心里已经飞快地盘算着,一会出了宫,见到安宁怎么让安宁不忍心舍去他。
“即使如此,那朕这就命人去召安宁进宫,爱卿可隐身书架之后,待朕亲自来试探,若是果如爱卿所言,她甘愿舍弃公主的尊荣,我也不好再夺人之爱,如何?”
镇远侯没有想到皇上会想出这么一招,心里噗通一下,也只好点头应了。
第130章 久别
安宁赶到宫门口时,正好碰到出宫的大太监。
幸亏她多事打了声招呼,不然恐怕大太监还要去家里空跑一趟,听说皇上又要召她过去,安宁心里有点不安。
她爹在里面还没有出来,又叫她进去,怎么看就感觉不像是好事情。
看着笑得越发和气的大太监,她只能从马车上下来。
“你在这里等我,我爹也在,不会有事的。”怕顾裴担心,临行前,她回头安慰他道。
大太监见了他的举动,脸上闪过一丝异样,往马车里多看了两眼,却没有说什么,见她下来,在前面殷勤地道:“小姐且放心跟老奴走就是了。”
安宁点头道谢,心里却更觉得奇怪了。
难道是她爹又升官了?可再大的官,也不可能让皇上跟前的心腹这么放低姿态吧?
还是那晚来的屋子,安宁也算是熟悉了,进去跪拜之后,才发现,她爹压根就不在这里,屋里只有她和皇上两个人,这下更加不自在了。
“你不要害怕,朕只是召你来聊聊前些日子的案件。”
安宁这才发现,不止是方才的大太监不正常,皇帝也明显不正常,看她的眼神颇有几分镇远侯的宠溺,她顺应地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即便是再傻,她也知道伴君如伴虎,哪里敢真的相信他的话。
结果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安宁突然就相信了,皇上也许真的闲的没事,找她聊天来了。
除了询问她对那日荷花会的案件审理是否满意,皇上竟然还对她在雍西的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问了许多问题,诸如镇远侯府怎么教养她的,平时都做些什么等等。
慢慢的,安宁不仅放松了下来,还主动讲了一些生活中的趣事,比如那次和安平在街上收到来路不明的石子的袭击,安平没有抓到凶手,后来才知道是那些底层军户家的孩子所为,只是因为气愤她骄纵蛮横,败坏了镇远侯府的名声等等,甚至连开酒楼的事情都说了。
皇上听得很认真,还是不是附和两句,让她恍然见觉得,即便是威严的君王,也有慈父的一面。
“这么说来,镇远侯府的确待你很好。”
终于,皇上看似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臣女眼里,父亲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能有这样的家人,是臣女此生最大的福气。”
安宁实诚地点了点头,她说这么多的目的就是想告诉皇上,镇远侯府上下都是忠心耿耿的好人,丝毫没有察觉到皇上嘴角的苦涩。
“照你这么说,镇远侯是比朕还要好了?”皇上不经意地往书架的方向瞥了一眼。
“皇上误会了,皇上是万民之主,自然是无可比拟的,可臣女的父亲却是臣女一个人的。”一放松下来,安宁说起话来也随意了些。
皇上笑了笑,“你倒是聪明,既然朕是无可比拟的,若是朕愿意认你当公主,你是否愿意?”
“啊?”安宁傻呵呵地瞪着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到底是哪里入了皇帝的眼,早知道她改还不行吗?突然对她这么好,她心里实在很害怕呀!
“朕说,若是朕要认你做公主,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安宁的反应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他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可心里却隐隐有了些担忧,又加了一句:“朕可是不轻易许诺的,身为公主有多么的尊荣,你应该是知道的。”
安宁这才相信,皇上真的是个怪人,这是还嫌自己的子女不够闹心啊。
她佯做惶恐地沉思了半天,才为难地道:“皇上如此看重臣女,臣女受宠若惊,只是臣女德薄福浅,不敢奢想公主的尊贵,又生性粗野无礼,若是伤了皇家的体统,岂不是死罪,所有不敢受命,还望皇上见谅。”
许久,皇上都没有开口,她也不敢抬头去看,屋里一时间陷入了沉寂。
“你可想清楚了?难道在你的眼里,一个小小的侯府千金比一国的公主更显赫不成?”
皇帝低沉中略带威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连忙把都垂得更低了,“臣女不敢。”
“那你倒是说说,究竟是为什么?”
“臣女没有读过什么书,只听人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更何况臣女能有这样的家人,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何德何能再敢妄想。”
虽然听出皇帝声音里的不悦,可安宁莫名就是觉得他并没有真的生气。
“你是怕旁人笑话你忘本?那倘若朕答应昭告天下,宣布你是朕遗失的骨肉,这样便合情合理,又如何?”
安宁觉得一阵头疼,不想再纠缠下去,张口就要拒绝,话还没出口,皇上又补了一句:“你好好想一想,朕就给你这一次机会。”
安宁只好配合地沉默了一会,才谨慎地开口道:“臣女很认真的想了,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这个福分。”
皇上看了她片刻,才开口:“这是你的心里话?”
“嗯。”安宁重重地点头。
“那如果你真的是朕流落在外的女儿呢?”
“若果是真的,皇上该为臣女开心才是,臣女能一直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难道做公主就不开心?”
“人人都羡慕公主,公主自然也开心,可那不是臣女所喜欢的,臣女习惯了这样无拘无束的生活,做公主反倒不习惯了。”安宁说得极为诚恳。
当然,还有话她不好说,即便她真是皇上的女儿,有皇上在,她自然还能风光一时,可能新帝登基之后,谁又会待见她这个半道冒出来的便宜妹妹,到时候还不定是怎样呢,她才不去趟那趟浑水,公主再好,也不可能像镇远侯府的人这样毫无原则的宠着她,她的确是很知足。
皇上见她意志坚决,也没有再说什么,又勉慰了她几句,就让她离开了。
原本她还想顺便问一下镇远侯的情况,见皇上有些意兴阑珊,心情好像不是很好,就没敢再多嘴,做好了重新倒宫门口守着的打算。
“难道做公主不好?”顾裴知道后,也这么问。
“有什么好,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拿去和亲了,再说了,我若是成了公主,你不就只能吃软饭了吗?太不划算了!”安宁说的理直气壮,总之这个便宜公主怎么想怎么不划算。
顾裴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以安宁的聪明,未必想不到皇上突然这么做的原因,她既不愿追究,自己又何必去多嘴。
等安宁的身影离开之后,皇上对着书架后面说了一声:“出来吧。”
镇远侯低着头从书架后面走了出来,眼眶还有些湿润,看在皇上眼里却有些碍眼,他不悦地哼了一声:“你教的好女儿,天底下怕是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傻的!”
“老臣罪该万死!”镇远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行了,她既然不愿意,朕说话算话,也就不强求了,从今以后,她都是镇远侯府的人。”
皇上之所以这么痛快,除了安宁丝毫没有攀附皇家的意思,还有一层,是因为当年他实在有负于安宁的母亲,让他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
这样也好,有他在暗中护佑,她可以一世无忧,也算是圆了阿虞的心愿。
想起安宁的未来,他突然又怒从心求,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指着镇远侯道:“方才是朕糊涂了,亏你还自诩爱女如命,怎么能忍心将送她来给一个废人冲喜?你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镇远侯的脸都快皱成苦瓜了,可又有口难言,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这是皇上自己的馊主意。
“好在朕有言在先,只让她在顾家三年,还算尚有转圜的余地。”皇上说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才是罪魁祸首,话题一转道,“三年也太长了,那顾裴不是没什么大碍了吗,安宁既然这么听你的话,你就先把她带回去,等一年半载之后,朕再替她找个如意郎君。”
这话镇远侯倒是求之不得。
不用皇上操心,他已经在军营里物色了好几个年轻有为的,只等着安宁离了京城就让她自己挑一个顺眼的,其他人他都不放心,只有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兵,他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