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水怀珠
水怀珠  发于:2021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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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长林道:“今日跟舅舅做了什么?”
  恪儿如实道:“念书,午睡,散步,捉迷藏。”
  “没有写字吗?”
  “没有。”
  恪儿放下吹腻的陶埙,从玩具匣里掏出两个泥叫叫,拿一个递给战长林。
  是半年前他们在奉云县庙会上买的。
  战长林接住,一些画面浮动眼前,心口更如被刺一样。
  “记不记得舅舅的字长什么模样?”
  恪儿吹着泥叫叫,点头。
  战长林一默后,起身走到寝殿里,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封信。
  “是这样的吗?”
  战长林把信打开,摊在恪儿面前。
  烛灯燃在案角,光影里,信上字迹笔势刚健,矫若惊龙,一行行看下来,就算不知所写为何物,也很难不被其激荡纸上的气势折服。
  恪儿摇头:“不是这样的。”
  战长林的眼眶一瞬间发红,挤出一笑:“要看清楚哦。”
  恪儿放下泥叫叫,肯定地道:“很不一样的。”
  战长林点头,收走信,笑着又揉一揉恪儿的脑袋。
  恪儿蹙眉。
  战长林的手在发抖。
  “今夜我有点事,叫琦夜陪你睡一晚,好吗?”
  恪儿听到战长林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这声音是哑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但他发现今晚的战长林有些不一样,他大概是真的有难受的事。
  恪儿握紧手里的泥叫叫,没有反对,点点头。
  战长林叫来侍女。
  恪儿走后,大殿里空而冷,冷而静,疾风吹着覆压窗柩的树影,飒飒响声震荡四周。
  战长林握着那封信,走回寝殿,来到窗前,沉默少顷后,“啪”一声推开窗。
  压在风声底下的细碎水声传来,开窗后,战长林才发现外面下雨了。
  银丝被裹挟风里,飞溅在脸颊上,手上,手里的信上,战长林想到刚才恪儿的回答,指节发白。
  ——舅舅的字很好看吧?
  ——没有阿娘的好看。
  别院里,一盏烛灯影影绰绰,案几上,摆着居云岫刚用过的笔墨纸砚。
  ——所有人的字你都能模仿吗?
  ——嗯。
  ——居松关的也能?
  ——能。
  风声啸耳,信在手里蜷缩成纸团,一个巨大的秘密似困兽挣破铁笼,山崩地陷,一幕幕画面如碎石砸向胸膛。
  奉云县驿馆里,黑夜茫茫,从居云岫房里回来后,一封盖着太岁阁泥封的密信凭空出现在窗前。
  是“居松关”写来的,以军事为由催他速回长安。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他到居云岫房里去前,她正在屋里写字。
  窗前的案几上残留有墨香。
  两天两夜的奔波后,他披星戴月赶回长安城,在空荡荡的万春殿里,见到阔别两年的“居松关”。
  因为战中受伤,“居松关”再次病倒,一声不响躺在床上,他伸手想摘他的面具,被奚昱阻止。
  ——公子,少帅不愿任何人再看到他的脸。
  数日后,他决心趁着赵霁前往奉云接亲,对他暗下杀手,居云岫提前获悉消息挺身而出,茂县河水边,他们开诚布公,关公庙里,又因为前往洛阳卧底一事再起争执。
  ——做此决定的,究竟是他,还是你?
  ——没有分别。
  洛阳赵府大婚,居胤伏诛,长安城里突发军变,他再次赶回太极宫,处理完梁昌进一行后,走入万春殿。
  奚昱如影随形。
  ——我每次进来你都要跟着,是怕我杀他不成?
  ——殿里没有其他人在,我怕少帅突然醒来,身边没人伺候。
  他懒得理这些琐碎的理由,走到“居松关”床边,以天热为由,提醒奚昱不必再给他戴着面具。
  ——至少没人在时可以揭下来,给他透透气。
  奚昱没有同意。
  他一直没有看到过“居松关”的脸。
  返回洛阳后,在白马寺山外的别院里,“居松关”苏醒的消息传来,他心里既喜且怯,害怕回去以后,又面对一扇永远向他紧闭的门。
  居云岫揶揄他。
  ——天大地大,我跟我溪姐在他眼里最大,你抛弃我,就是触他逆鳞,拔他龙须,他当然要收拾你。
  他苦笑,不相信自己的惩罚仅仅如此。
  ——是收拾我,还是在恨我?
  居云岫唇角的笑淡下来,那天余霞散绮,她眸光里倒映着漫山遍野的暮色。
  ——他不会恨你的。
  她认真地重复了一次。
  ——他不会恨你。
  “轰隆”一声,窗外有雷声震落,雨势迅速变大,泼溅着半开的轩窗,战长林摘走面具,背靠窗户,伸手掩住脸庞,绷紧的下颔不住发抖。
  滂沱夜雨下在他身后,严风似箭镞,贯穿胸口。
  大雨如注,覆压槛窗的树影飒飒摇曳,灯火飘飖,奚昱面朝窗户,目光凝着上面曳动的剪影,久久不动。
  一人在他身后道:“公子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耳畔轰然声起,是闷雷一次次砸入雨幕,唰唰雨声充斥天地,奚昱回忆战长林今日的反应,开口道:“你最近还有没有再教小郎君写过字?”
  “没有,”那人迅速回答,“自从上次你提醒后,我就再也没有让小郎君看到过我的字了。”
  奚昱缄默。
  那人心焦如焚,想到这背后的惊天秘辛,一颗心始终无法安定:“奚将军,郡主已在洛阳蛰伏多时,眼看就要收网了,我们究竟还要再瞒公子多久?”
  奚昱目光凝着窗柩不动:“瞒到郡主收网结束。”
  那人不由一震。
  “洛阳城屯兵十五万,太岁阁就只有三百人,加上郡主带去的王府护卫,统共也就四百人不到,靠这点力量,郡主如何收网?”
  “郡主入洛阳,本就是借刀杀人,届时自会智取,不会跟他们硬碰硬。”
  “可晋王残暴,赵霁阴险,郡主一人深入虎穴,万一……”那人越想越心惊胆寒,“奚将军,洛阳一局就是个赴死的局,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郡主孤身涉险吗?她是王爷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血脉了!”
  风雨交加,雷声滚滚,一幕幕往事跃然目前,一声声嘱托回荡耳畔,奚昱声音发哑:“少帅已不在,苍龙军最后的魂不能再丢,否则群龙无首,大业必毁于一旦,郡主和公子……必须保住一个。”
  那人心如被碾,悲恸万分:“所以……郡主要牺牲自己,保住公子?”
  奚昱不语,回应大殿的是一声震天惊雷,雷霆劈裂夜幕,紫电照亮窗柩上的人影,奚昱瞳孔收缩,猛然回头。
  帘幔飘飞,战长林一身雨渍站在大殿里,脸色惨白,猩红似血的眼眸里噙着冰冷的泪。
  一声巨雷劈头而下,居云岫从梦里惊醒,全身一阵僵冷。
  “郡主?!”璨月骇然地看着居云岫。
  马车行驶在黑夜里,辚辚车声回荡空旷官道,居云岫推开窗,洛阳城郊秋风卷树,干燥萧瑟,并没有梦里的惊雷暴雨。
  “还没到吗?”
  “快了。”

  今夜是居云岫出城召集那三百名太岁阁死士的日子,除此以外,她还要借此名义私会一个人。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间熟悉的别院前停下,屋里一灯如豆,映着一道人影,来回踱步。
  居云岫下车,叮嘱扶风在外望风,领着璨月走入院里。
  留守屋外的扈从看到这一幕,脸色震惊,居云岫视若无睹,等璨月推开门后,径直走进去。
  屋里那人闻声回头,亦惊愕:“是你?!”
  璨月关门退下,屋里安静,居云岫向窗前人欠身一礼后,抬头:“太子以为是谁呢?”
  烛灯昏黄,居桁一袭靛青锦袍站在窗边,眉眼间是难以掩饰的震愕。
  今日在城里宴饮时,他突然收到一封密信,信上极言这次秋猎暗藏杀机,有人会对他不利,如若想知道详情,便于今夜前往白马寺山外别院一叙。
  他原以为是哪个朝臣发现了猎场机密,想要暗中提醒他,是以一路戒备,小心翼翼地赶到这儿来,没想到,最后见到的人竟是居云岫。
  居桁犹自难以置信:“怎会是你?”
  居云岫微微敛目:“如果可以,长乐也不希望此人是自己。”
  居桁更困惑。
  居云岫示意道:“此事一言难尽,还是请殿下坐下来谈吧。”
  今夜风大,屋外那棵梧桐树飒然震响,漫山遍野的树林也在飘飖,耳畔似有惊涛骇浪一层层地卷涌而来。
  居桁坐在案前,听着居云岫娓娓道来的实情,全身直如被卷在浪涛里,四肢百骸全是彻骨寒意。
  “四殿下虽然看似跟太子修好,实则背后一直在与赵霁谋划夺嫡一事,这次在御林军里任职,便是为刺杀太子做准备,行刺地点,即是邙山。”
  居桁面如土色,回忆与居昊的种种,心头阵阵发寒。
  居云岫把一块虎符放在案上,推向他:“这是赵霁交给我的虎符,他说,秋猎刺杀一事若成,来日四殿下入主东宫,王氏倒台,大齐再无一人能阻挡他的权臣之路;若事不成,他便会给我讯号,要我及时调遣留守宫城的一万五千名神策军赶赴邙山支援。”
  居桁拿起虎符,一颗心震动于喉头:“他竟要你帮忙调兵,去支援邙山?!”
  “是。”
  “那他岂止是要杀孤!他是要把孤和父皇都一网打尽,他这是造反!”
  居桁勃然大怒。
  居云岫垂着眼:“是,所以长乐不敢不告发。”
  居桁一震。
  婆娑树影摇曳槛窗,居云岫声音悲怆:“我虽是他赵家妻,但更是大齐宗室女,小时候,太子殿下到肃王府来找哥哥玩,还追着我叫‘阿姐’,问我桃花酿的酒香不香。殿下,这些年长乐虽然没有跟宫中来往,但一直记得那声‘阿姐’,知道孰亲孰疏,孰对孰错。赵霁如今所为,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我身为他的妻,自知难逃一劫,只恳请太子殿下看在我事先相告的份上,饶过犬子一命。”
  居云岫说罢,要行礼,居桁忙来阻拦,脱口唤道:“阿姐!”
  这一唤,那些本来都模糊的情感一下清晰厚重起来,居桁越想越感动,噙泪道:“阿姐放心,有孤在,别说是你母子二人,肃王府所有的人,都必定平安无虞!”
  居云岫垂着眼眸,眉目楚楚,秋波曳曳:“那赵霁那边……”
  居桁思及赵霁,目光一鸷:“孤早就知道他在背后给孤使绊子,这样的奸佞,孤早晚要除之而后快,这一次,孤就干脆来一个将计就计,看看最后鹿死谁手!”
  杀掉赵霁以后,顺势再杀那该死的居昊,那这大齐就再也不会有人能撼动他的储君之位了。
  倘若事情败露,被父皇知晓的话,倒也不是不能顺势而为,扫平一切障碍,直登皇位。
  居桁心潮激涌。
  “那这虎符,就交给太子了。”居云岫睫羽覆压眸光,神色不辨。
  居桁回神,握紧手里虎符后,倏地看回居云岫,道:“赵霁这厮阴险狡诈,秋猎那日,阿姐留在赵府恐怕凶多吉少,不如就随孤一块入山,与孤并肩杀贼,再立大功吧?”
  居云岫一默,对上居桁锐亮的注视,良久道:“好。”
 
 
第95章 .  秋猎   “搜捕奸臣,就地格杀!”……
  天色破晓, 晨风吹着窗上疏影,心月坐在婴儿床边,望着襁褓里的婴孩走神。
  孩子已满百日, 脸颊肉嘟嘟的, 睫毛黑卷, 嘴唇嫣红, 模样竟真跟笑笑有六分相似。
  没错,她跟赵霁的女儿不叫依依, 而叫笑笑,是秦岳取的乳名。
  那日分娩完后,秦岳把女儿抱在怀里,反复地看着,什么也不说,那张八百年都没一样表情的脸上挂着笑。
  她稀奇,问他笑什么。
  他说:“她在笑。”
  说完, 把孩子送到床边来,她一看, 还真是笑嘿嘿的。
  于是, 女儿就有了她的新乳名——笑笑。
  想到临别最后见的那一幕, 心月眼神里透着慈爱,也流露出悲伤。这已是她和笑笑、秦岳分开的第二个月,洛阳城里风谲云诡,赵府更是暗流汹涌,她虽然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可是无形的压迫感令她明白,危险已经越来越近了。
  她,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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