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离床两步远的地方驻足,挥手屏退宫人。
十余名宫女宦官一齐向外退去,脚步再轻也有些声响。她闻声转过头,看见他的瞬间,神情滞了一下。
“……你还活着。”她轻声道。
适才她胡思乱想了半天,意欲想清是出了什么变故。其中一个猜测就是他或许已然殒命,那宫女口中的“陛下”另有其人。
还好,还是他。
却听他问:“失望么?”
顾燕时一愕,神情僵住。她怔怔地盯着他,半晌才又发出声:“你这是什么话……出什么事了?”
苏曜面无波澜,行至床边落座,一条腿撂在床边,姿态闲适地枕手躺下去:“我想了很久,若我输给大正教,是我的命;若事情了结之后你给我一刀,也没什么。可你让兰月来,朝中慢慢都会知道她是静太妃的人……”他侧首,目光落在她面上,清澈间透出三分凌意,“你让我如何替你遮掩?”
顾燕时脑中一声嗡鸣。
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却也从中分辨出了些事情。她哑哑地看着他,在某一瞬忽而回神,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说……你说什么?兰月干什么了?她……”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神情惊慌失措:“她伤到你了?不可能,她怎么会?”
苏曜眉心微蹙,忖度一瞬,起身解开衣衫。他将衣袖褪下一边,肩头的伤势就露出来,虽缠着厚厚的白绢,依旧渗出斑斑血迹。
顾燕时惊得一颤,不敢置信地再度问他:“是兰月?!”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分分审视她眼中的费解。
她却顾不上他的打量,心下越来越慌,自顾自道:“兰月为什么……她……她是大正教的人?不可能,她从小就跟着我……”
苏曜唇角轻轻勾了一下:“你想说,这些事跟你没关系?”
顾燕时在惊诧中滞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适才问她:“你让我如何替你遮掩?”
她木然望向他:“你怀疑我?”
他毫不掩饰地点头:“我都知道什么,你想听听么?”
她讷讷道:“什么……”
“好,我们从头说。”他神情平静,“前年腊月,宫中要遣散太贵人,你为留在宫里,宁可去做乐伎,便去教坊找江德阳。却误走到我平日解毒暂住的院子,真是走错?”
“我什么时候走到……”她问到一半,猛地想起来,“那是你?!”
苏曜轻笑,不予置评。
又说:“你那时看似穷困,为了救父走投无路,连我借你的手炉也要变卖换钱。但为了说服江德阳让你到腊八宫宴上献曲,不惜一掷千金,为什么?”
“哪里来的千金……”顾燕时连连摇头,“你问过我,我花了五十两银子,我告诉过你了!”
苏曜下颌微抬:“江德阳当时就招了,我才去问的你。那千两黄金现下还在库中押着,你说得清楚么?”
“这不可能……”顾燕时惶然自语。
她脑中尽是懵的,不知怎会生出这样的误会,渐渐的,她又想起一些事情。
她记得当时江德阳突然愿意帮忙,她也觉得奇怪,但机会难得,容不得她不去。
而在他发落江德阳之前,曾经江德阳押到她面前,问她给了江德阳多少钱。
她说五十两,他就笑说:“他舌头没了,母妃说什么便是什么。”
原来从那时开始,她在他心里就心术不正。
可为什么会那样……
顾燕时木了良久,终是想出一刻让她不肯去信的结果:“兰月骗我?”
苏曜抿唇:“我也希望是这样。”
他始终心存侥幸。直到现在,他也更愿相信她眼中的茫然都是真的。
可他却连她是谁都不清楚。
“顾燕时”已被供奉灵位,那她是谁呢?
他看看她,想起她曾经与他谈及家事的样子。那时他就听出她的父母或许没有那么疼她,她却说得高兴,弯弯眉眼里尽是笑意,那份幸福,像是真的。
这是她最让他生畏的地方。
他查到的疑点那么多,可她这个人太真,她的嬉笑怒骂都让他无力抵挡。
顾燕时张了张口,声音轻颤:“你……你不信我了?”
这话出口她就反应过来,他从来都没信过她。
她心里忽而一阵绞痛,牵扯得五脏六腑都不舒服。她皱起眉,低头盯着身上乱糟糟的衾被,紧紧咬住下唇。
她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咬得下唇生疼,很快,一股腥甜漫出来。可那股难受还是未有缓解,反倒更加猛烈起来,激得她鼻子一酸,眼泪骤然滑落。
她忙不迭地抬手去抹,一滴两滴,抹也抹不尽。
苏曜一滞,心里倏尔慌了。
在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她听他说了这些会有什么反应。他想听她解释,也准备好了看她翻脸,但没想到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哭起来。
“燕燕?”他唤了声,迟疑了一些,伸手揽她。
她手胡乱推过来:“你不要碰我!”口吻执拗又认真。
她咬着牙抬头:“你不信我,还演这一场大戏封我当贵妃做什么?你就……你杀了我呀!何必这样虚与委蛇!”
她一双明眸一眨不眨的,说到一半,眼泪又涌出来。
她没再低头拭泪,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我以为你喜欢我……”
此语出口,她的语气一下子弱了。委屈填满四肢百骸,终是将她的声音中都织上哽咽:“我以为你喜欢我!”
她好似在自言自语,又好似在控诉。
她以为他喜欢她,可他从来没信过她。
“燕燕。”苏曜垂眸,强行将她抱住。她再度猛烈挣扎,他的伤口被牵扯,“嘶”地吸了口气,她一下不敢再动。
苏曜沉息:“ 我喜欢你。”
她贝齿紧咬,心生嘲弄,倒得以将再度涌出来的泪忍了回去。
他又说:“我不会杀你的。”
她摒不住地一声轻笑。
“就算你要杀我,我也不会杀你的。”他再度道。
顾燕时一怔,多少有些意外。
她一边等他的下文,一边分辨不清他是不是又在胡说八道,却半晌没再听到他说什么。
她不禁僵硬地抬了抬头,他察觉她的动作,只道她又要挣扎,环住她的双臂更紧了三分:“你别走。”
简短的三个字,忽而变得无力,并不是在与她打商量,却又藏着些许难以掩饰的恳求。
顾燕时迷茫地望着四周,突然觉得自己看不懂他。
他在她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记得最初的时候,她和旁人一样,觉得他谦谦君子。
后来,她觉得他是个混账,是个掩藏在君子面具下的杀伐果决的暴君。
再后来,她倒不觉得他是个混账了,却依旧觉得他杀伐果决。
那也不打紧。就像他说的,没有皇帝不杀人。
可现在,他在说什么?
她有些慌,无措地僵在他怀里:“你……”她哑了又哑,“你为什么啊?”
苏曜闭上眼睛,她父母的事情几度涌至嘴边,又都被他咽了回去。
他想她该是知道的,但心底的那份侥幸却在这一刻升腾到极致。
他盼着她不知道,继而便担心她若知道了,会受不了。
顾燕时在他怀里怔忪摇头:“你别这样……你若、你若真不信我……你……”她费解极了,仍自抽噎着,口吻里却多了为难,“你是皇帝呀!你做什么这个样子。我也……我也没有那么好,你何必这样……”
“燕燕。”苏曜眸中冷下去。他仍自紧紧搂着她,口吻生硬下来,“听我的,别走。”
“我……”她哑声,不明就里地想:她能去哪儿?
“我……没有地方可去呀。”她嗫嚅道。
她脑子里太乱,有许多话想问,还有许多话想解释,一时不知从何处开始,只得顺着眼前的话道:“你在胡乱担心些什么……”
安寂片刻,他蓦地笑了声,似乎突然松了口气。
接着,他松开她。她也得以松了口气,终于得以解释:“……我没有骗过你。”
这话说出来,却连她自己也觉得无力。
方才听他提及往事,连她自己都觉得心惊,可她从未疑过兰月。
但正因她从未疑过兰月,他也知她们无话不谈,自然将她们视作一体。
这样的嫌隙,如何洗得清楚呢?
只是,除却这句“我没有骗过你”,她也不知自己还能如何解释。便也只得这样说,说完,就等着他的反应。
苏曜含着笑,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
又过片刻,他神色间的一切不安与恍惚逐渐消退,他站起身,像她熟悉中那样颔了颔首:“我还有些事,晚些再来看你。”
她怔忪点头,他便转身离开。
她忽地又想起一事,急道:“你锁着我做什么!放开我!”
——彼时,他刚行至寝殿门口,却好似没听见,半步不停地出了门去。
但他一定听到了。
顾燕时锁眉,脑子里乱糟糟的。
许是近来的日子过得太平顺,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遇到这样大的波折。眼下一下子听说了这么多事情,她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木然半晌,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努力思索眼下的状况。
他不想杀她,这总归是件好事。
至于他不信她……
她心下挣扎着思索了半天,心下虽然怨他,却又生不出责怪。
她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可他看到的事情是那样的,他又能怎么办呢?
顾燕时思来想去,一声喟叹。
变故突生,她心里自有恐惧。可经了这么多事,她再如何怯懦也明白了,恐惧是没有用的。她还是得像从前一样,打起精神给自己走出一条活路来。
首先,她要先弄明白一些事情。
比如兰月现下如何了?还有……他心里到底想要她怎样?
顾燕时想得烦乱,黛眉越蹙越紧,俄而懊恼得想换个坐姿,却又扯动了脚踝上的锁链,锁链当啷一声。
她切齿,忿忿地瞪向那锁。
这锁不太长,若她躺在床上,差不多够她侧躺在床榻内侧,稍稍蜷腿。而若下床,因这锁链另一端拴在床边一角,向外延伸倒也可让她活动几步。
她仔细张望了一下四周,殿中陈设好像因此改了格局。屏风被置在了紧邻床尾的地方,方便她去更衣或出恭。
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她蹬了蹬脚,厌恶这锁链,更厌恶他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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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一整日,她不知道他去忙了什么。但他在入夜时分又到了她这里,进殿前先径自去汤室沐浴过,入殿时只穿着寝衣。
宫女早一刻已将床幔放下来,顾燕时见她们这样,就猜到他来了。
她于是坐起身,屏息等着,隐约听到脚步声,她就伸手揭开了幔帐:“苏曜。”
她直呼他的名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的脚步一顿。
她另一只手也抬起来,举至自己心口,他看到她手里的剪刀,眸光一凛:“你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她道,“我有话问你,你若不告诉我,就别过来。不然……不然我们就自此阴阳两隔,倒省去许多麻烦。”
她声音柔软,说出的话却字字有力。
苏曜沉息:“你问。”
她即道:“兰月呢?”
“在诏狱。”他低着眼睛,“你不能见她。”
她的下一句话直接被噎住,薄唇轻轻一抿,改问:“你锁着我,是怕我杀你?”
“不是。”他淡声,“我说过了,我不怕你杀我。”
她下颌微抬:“那为什么?”
“怕你走。”他道,“大正教那些人,或许会来救你。”
我跟他们没关系!
顾燕时自知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索性省去,又问,“这样细细一条锁,锁得住么?他们行走江湖,好用的兵刃很多吧,轻轻一劈就会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