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燕时冷脸:“没有!”
“干什么啊——”他悻悻,“我又没惹你。”
她冷然瞪他:“还说没惹我!”
她难得回家一趟,他非此时过来,她都不好跟爹娘多说话了。
苏曜撇嘴:“我一会儿就走。”
她还瞪着他,他端着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与她对视,她很快就绷不住了。
她想起他那日坐在秋千上说的那些可怜兮兮的话,觉得自己在欺负人,无声一喟,终是站起身:“我去沏茶。”
“多谢。”苏曜轻哂,待她起身离开,他探手摸入棋盒,拣出颗棋子,藏于袖中。
顾元良取点心回来得很快,小半刻的工夫就回到书房。兰月随在他后面,手中提了数个打在一起的油纸包。
前后脚的工夫,顾云氏也煮好了顾燕时爱吃的面。
面是苏氏的,拢共煮了四碗,配以各种浇头。顾云氏带着两名婢子一并将面端进来放到桌上,苏曜却没等她开口就站起身:“在下要先告辞了。”
顾云氏一怔:“吃些再走吧。”
“不了,实在是有事。”苏曜笑道,“实不相瞒,今日原有同僚大婚,若非正巧路过,都不得空进来拜访。若再晚上一刻,就赶不上吃喜酒了。”
顾云氏了然,便不再劝,只嘱咐顾元良:“你去送送?”
“好。”顾元良点点头,朝门外一引:“请。”
“有劳了。”苏曜微笑,从容不迫地与他向外走去。顾燕时见他走了,心下一松,想起爹爹方才欲言又止的事情,心弦又再度绷起来。
爹爹方才的样子,分明是有什么事情难以启齿。
她已大致猜到了他要问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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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宅大门处,苏曜与顾元良道别后就上了马车。马车在顾元良的注目下驶向南边,驶出很远才连转了两道弯,拐向皇城。
复行约莫半个时辰,马车驰入皇城,停在了宫门口。苏曜信步而入,到宣室殿前挥退了迎上来的宫人,独自入殿。
林城如料已候在内殿,见他进来,嚯地站起身:“陛下是不是疯了?”
苏曜挑眉:“舅舅听到这话又要揍你。”
语毕提步走向御案。
林城却全然顾不上礼数,几步走到御案前,与他争辩:“若这一家子真不干净,陛下这般去了,未见得能全须全尾的出来,到时候……”
“放心,一根头发都没掉。”他轻松而笑,手探入袖中,取出一个银质小匣。
小匣呈圆形,只一寸宽,样式扁平,上有银扣。苏曜的手指在银扣处一按,盖子弹开,里面的几件东西呈现出来。
苏曜垂眸凝视:“茶叶、棋子,你去看看产自何处。还有,我去的时候看到有人在院子里煎药,似是顾元良喝的。想法子弄些药渣出来,看看是什么药。”
林城接过银匣,手指在茶叶上一捻:“西湖龙井举世闻名,苏杭一带因离得近,富庶人家尤为爱喝,不足为奇。”
语毕他顿了顿:“余下的,容臣细查几日。”
“不急。”苏曜颔首,“顾宅附近可安排好了?”
林城点头:“周遭住户、守卫、商贩皆是无踪卫的人。这几日盯下来倒没见有什么异样,顾元良一心只忙着盘个铺子继续做药材生意,与他打过交道的人无踪卫也已盯住了。”
“有劳了。”苏曜缓然,林城垂首沉默半晌,复又道:“陛下别再这样任性行事了,倘若真有什么……”
“倘若真有什么,朕想让他们觉得朕已为静太费神魂颠倒。”他噙笑,倚向靠背,迎上林城的疑色,续道,“若她真是一颗棋,后面必有更深的算计。我依他们所愿走,他们就不必铤而走险。若让他们觉得这颗棋没用,事情才真的难料。”
林城眉心微蹙,知他所言有理,也仍觉心里不安。他踌躇片刻,问:“陛下到底是什么打算?”
“自然是想把尉迟述挖出来。”苏曜轻笑,“擒贼先擒王。咱们跟他们这样缠斗不是办法,若能打听到尉迟述的下落,朕即刻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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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宅,一家三口一道吃了面,顾元良照例出去散步消食。
顾燕时原本悬着一颗心等他问话,可他好似已将那事忘了,始终没问什么。
可她心里到底不安,等他出去,她就拉住了母亲,问得小心翼翼:“娘……我爹适才说来旧都时听说了什么……是什么事?”
顾云氏眼底一滞,转而屏退了两名收拾碗筷的婢子,看了看她:“你坐。”
顾燕时心里七上八下,顾云氏拉着她一起坐到里屋的茶榻上,斟酌了再三,开口仍很小心:“我们听人说……你跟陛下……”她顿声哑了哑,“是些听来不大好的话,可是真的?”
顾燕时死死低下头:“娘……”
“是真是假都不打紧。”顾云氏攥住她的手,“若是假的自不必提了。若是真的,我们只想问问你,现下究竟是什么情形?你说你在宫里过得好,究竟是真是假?”
“我……”顾燕时局促不安。
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自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母亲这样直言相问,又让她不知从何说起。
顾云氏垂眸,轻声叹息:“我们是怕你受苦,毕竟陛下……”她笑容有些窘迫,“论起来还是你的庶子呢。这种事传得沸沸扬扬,让他丢人,我们怕他怪罪你。”
“没有……”顾燕时小声嗫嚅,思量再三,终不打算再隐瞒下去,低若蚊蝇地告诉母亲,“陛下他……他很护着我。”
顾云氏眼睛一亮:“真的?”
她低着头,点了点:“嗯。他……他是个有担当的人。前阵子朝臣们闹着要杀我,他始终不肯,很是用了些办法保我的命。还有……还有太后,太后也仁慈,这些事她都知道,但也并不怪我。”
顾云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似在判断这话中的虚实。顾燕时看出她的担忧,反手将她的手握住,唇角勾起笑意:“我当真过得挺好的,您和爹爹不必担心。我最初的时候……实是为了救爹爹的命才从了陛下,现在倒愈发觉得,这么过下去也很不错。”
“那……”顾云氏踌躇了一瞬,口吻放得更轻,“陛下就没想着给你个名分?”
顾燕时一愕:“这怎么给?”她哑然,“我……在外人面前,还是他的庶母呢。”
顾云氏闻言失笑,摆手:“罢了,这倒也都是虚的。只要你过得好,我跟你爹就放心了。”
顾燕时脸色通红,低着头不敢应声。
回家之前她明明想得很好,想竭尽所能将此事瞒下去。不料这才到家不足一个时辰,她就什么都说了。
她因而觉得无所适从,无所适从之余亦有些意外与惊喜。
——她原还道爹娘会怪她的,可他们在意的却只有她过得好不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果然还是爹娘待她最好了。
她忽地有些自责,觉得自己先前心下打着算盘一味地想瞒他们,大是有些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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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日的光阴悄然而逝,顾燕时回到宫中时天色已黑。她走进灵犀馆的院门,抬眸便见房中已亮起灯火,窗纸上投出坐在茶榻上的影子,一人一猫正相对挥拳。
她不自觉地定住脚,立在院中笑看起来,看了会儿,他们好像打得急了,挥拳速度越来越快,阿狸还将两只爪子都抬了起来,几是站在了榻桌上。
顾燕时提步进屋,绕过屏风探出脑袋,扑哧就笑出来。
苏曜的手一顿,被阿狸一爪子挠到。
“嘶——”他吸着凉气看看手上的血痕,便还了阿狸一拳,“拿你喂狗!”
“又吓唬它!”顾燕时含着笑走过去,将阿狸抱在怀里。阿狸一边打起呼噜一边看苏曜,大有几分趾高气昂的挑衅意味。
苏曜不再与它置气,目光落在顾燕时面上:“看来回家很高兴啊。”
“自然高兴。”她抿唇,他啧声:“我对你不好吗?”
顾燕时:“好啊。”
“那回家还这么高兴。”他轻啧。
她浅滞,忽而发觉他好似在吃醋。
她无奈地睇他一眼,绕过榻桌,坐到他膝头:“你这是吃什么飞醋?那是我爹娘。就算全天下都待我好,我回家见到他们也还是高兴呀。”
苏曜神情冷淡,手也不搂她,闲闲地以手支颐:“见我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样高兴过?”
顾燕时:“……”她脸色发白,睁大眼睛盯着他看,“我们日日都在一起,有什么需要这样兴高采烈的!”
“就你道理多。”他翻白眼,而后也不顾她还坐在膝头,撑身便站起来。她慌忙先一步站稳,他信步走向外面,宽袍大袖看起来既潇洒又慵懒,“沐浴更衣去了,母妃要不要同来啊?”
她的双颊一下子发起烫:“不要!”
嘁,还不是嫌弃他?
苏曜摇摇头,自顾自地踱出卧房。汤室里已将热水备好,他推门而入,热气袭面。
再至天明,就是年初二。
若在洛京,年初的这几日朝中都会十分忙碌,礼数会很多,宫宴也不断。
但现下天子身在旧都,朝臣虽随来的不少,也到底比不得洛京。是以除夕的宫宴虽仍隆重,年初这几日的礼数却都免了,众人都可好好歇上一歇。
苏曜便心安理得地在灵犀馆的床上躺到了晌午都不愿起床,顾燕时嫌弃地看了他几次,眼看该传午膳了,终是忍不住上前去推了他:“起床了。”
他被她一推,就势翻身,将脸埋进被子里:“嗯。”
“都中午啦!”她又反过来拽他,他不理,身子沉甸甸地往下坠,她不依不饶地使劲拽他的胳膊,直拽得他半截身子都悬空在床边,“该用午膳了,你不饿吗?”
他终于挣了下眼睛,却没有起床的意思,只是两只手一并伸过来揽她。
“快起床!”顾燕时锲而不舍地喊他,却忍不住笑起来。不多时,她就先认了输,被他扒拉着坐到床上。他转而向前一凑,枕在了她膝头:“陪我待一会儿。”
昨夜他睡得不大好。做了半宿的梦,有时梦见大哥,有时梦见她,还鬼使神差地梦见过父皇母后。
他梦见大哥浑身是血的样子,转过身,又看到她满手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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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东南角,无踪卫衙门的正厅里,林城步入厅中看到候见的手下,多少有些意外:“这么快?”
手下颔首,上前两步:“棋是苏州当地一间棋社所产,售价四钱银子。顾宅里熬的药是治风湿的,苏州河流多湿气重,沾染风寒的人很多。”
林城点点头:“别的呢?”
那人继续禀道:“顾家夫妇来旧都时雇了马车与马夫,都是苏州当地的。另还有些不大急用的行李,雇了镖局押送,今晨入的城。属下派人潜入镖师下榻的驿站查过,多是些古董字画,也有些顾云氏的首饰,没见什么蹊跷。”
林城拧眉:“什么蹊跷都没有?”
对方垂眸:“是。”
二人之间安静了半晌,林城陷入沉吟。俄而忽见面前手下欲言又止的模样,眉心一跳:“有话直说。”
“……也没什么。”他脸色僵了僵,“属下只是觉得……鲜少查到如此’正常‘的人家。”
林城微微屏息,自知他的意思。
他们无踪卫只要盯上谁,事无巨细均会查个明白。其中不乏有人本身清白,当中却也不免有些细由会让人起疑。
譬如他们去年查过的一个女子,明明生在北方极寒之地,却偏爱吃南方的糕点。他们因此一度以为她身份有假,掘地三尺地摸下去,才知原是她幼年所住的村子里曾有南方迁去的人卖过那些糕点,她并无什么异样。
这样鸡毛蒜皮的“古怪”,寻常人身上多少会有些。
若一点异样都没有,看起来反倒奇怪。
太正常了。
正常得就像……就像刻意做给谁看的。
可这想法又好似没什么道理。只是他们的直觉,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