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他方撇开她的手来,缓缓起了身,又让江蒙恩与他披上斗篷。外人看来,便是未曾有过异样。只星檀垂眸,看到自己手中猩红的血渍,方提醒着她,他是真的伤到了。
丘禾这才追回来府上,“小姐方与陛下走开,怎回来府上了?”
星檀早已没了气力答她的话。
丘禾却见得她手上的血渍,防忙来查看着,“小姐哪里受伤了?别吓丘禾。”
“不是我。”她有些恍惚,一道道剑光在眼前闪过。
她似看到梦中那道身影身着银铠归来,将那些谋害太子的东厂贼人,一一一剑封喉…
脚步已不知不觉随着皇帝主仆二人的身影往外去,直行来门前,便见江蒙恩扶着那人上了皇辇,马车缓缓驶开,她方觉心中什么地方空了一块。
立在原地许久,午时太阳的炽辣,她却丝毫不觉。落在肩头脊背的,唯有丝丝寒凉。只等得丘禾来劝道,“小姐,该要进去清洗清洗。”她方缓缓转了身,倚着丘禾身上,有些站不住了。
“你说,他是不是故作轻松,在骗我?”
“小姐在说什么?”丘禾方也只看到皇帝披着斗篷离开,并未察觉到异样。只自家小姐的精神,从那时起便不太清明了。
“小姐可是累了?便回屋歇息会儿吧。”
回来松柏院的时候,华澜正从里出来,与她一拜道,“院子已经清点过,除了一处机关,并无其他凶险。还请姑娘放心。”
她没了气力说话,只与华澜微微点头,“有劳了。”待正要入那小院儿,她方想起方才的事儿来。
“华侍卫,该去查查我幺妹。她不曾被祖母许入这间院子,方我却在外头见她从里出来,行止古怪。”
入夜,国公府一派平静。如往常般,星檀陪着祖母晚膳,又在院子里走动了走动,便侍奉着老人家睡下了。
待回来自己的屋子,白日的事情,却依旧历历在目。皇帝口中的咸腥,还有那些血渍,一一揪着她的心脏,不肯放过。
丘禾正与她打水来盥洗过,陆伯却来了门外通传,“小姐,宫中来人了,还是那位江公公。”
早几日江总管来,道是皇帝旧疾发作,想请她去看看的。她那时只念着,她病痛在承乾宫之时,他也不曾来过。便将人遣了回去。
这回她却不敢轻易了。
“江公公在哪儿?”
陆伯回道,“人在松柏院门外,小姐可要见见?”
星檀扶着丘禾行出来院子的时候,却见江蒙恩果一脸焦急。
“还请娘娘去看看陛下。”
“他…怎样了?太医如何说的?”
“外伤到底包扎过了,还得养着。可太医说…陛下的外伤尚无大碍,可心疾积久并发,还须得一味心药呐…”
第103章 盛夏(16) 养心
仲夏晚夜的皇城, 被浓雾重重包裹。雾气丝丝缕缕从马车窗外洒落进来,透着几分熟悉的寒意。
御花园的枝繁叶茂之间,偶有窜出来几只生灵, 看不清楚面目, 只依稀听得几声干枯的鸣叫,往暮色之中飞舞而去。
星檀深吸了一口这里的气息,一切仿若昨日, 年少时一场闹剧, 她倾尽真心,换来之的那不起眼的冷淡的情分, 到头来, 却在他心口结了疤痕。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江蒙恩正在门外候着。
星檀落了马车, 抬眸便见门匾上“养心殿”三个大字,她已经许久未曾想起过这里了。
“娘娘,请随我来吧。”江蒙恩说着,已去了前方引路。
三年过去, 养心殿并无变化。那间寝殿藏在院落深处,庭院中兰草稀疏,仅有的两颗青松, 似比以往长高了几分。
寝殿的房门被推开的时候,果木香氛扑面而来, 原本幽柔的薄甜,因为过于浓重,似藏着某人的偏执,此刻却显得十分妖异。
殿内烛火仅留着一盏,微弱得有些可怜。唯李太医一人, 守着烛火旁,正清理着桌上的银针。见得她进来,李太医只忙微微一拜,细声道,“娘娘来了便好。”
她远远望见那边床帏里躺着的人,似固执朝着床里,只留着一抹突兀的背影。
“他怎样了?”她问起李太医。
“陛下刚刚用过药,方能安睡。只这连日来,心疾发作得愈发厉害了些。方想让娘娘来看看。”
李太医还在收拾着药箱,她却已缓缓往那床帏中走了过去。轻纱帷幔,似隔着时光,只等她去揭开那一层过往。
帐子里有些轻盈的药香,是皇帝身上的,只他似朝着床里,已经睡熟。
她不忍打扰,只在床边缓缓坐了下来。靠里侧的墙上,挂着她的秋千画像,原只是在安阳太守的别院里见过,不知何时,又被他挂来了这处。
她只缓缓去探他的肩头,触及得几分暖意,方叫人放心些。他的手却紧紧握在胸前,她以为他疼,方顺势去寻他的手来。
指尖划过几丝流苏,参金丝的绒线,是宫中司珍坊才有的珍品。隔着晦暗的光线,她也依稀能分辨,是那明黄的络子。
被他扣在胸口上的,原是那只被她扔下的平安扣。
他没醒,她只缓缓靠去床头,只当是陪着他便就罢了。
小风袭来,青烟舞散。想来白日里那番触目惊心,她尚未来得及与阿兄和阿爹交代,就连祖母她也并未透露。
只是倘若帝王在国公府上中了机关,出了事儿,国公府许还得牵扯上弑君之罪。
他却要替她瞒着。
方一路进来这间寝殿,她便已然在想,这三年来他是如何过来的。她心软了,还有些心疼。只垂眸能见那双眉眼合着,他似睡得尚还安稳,她方跟着在一旁小睡了过去。
四更天的更鼓响起的时候,身旁方有了些许动静。星檀睡得不沉,却见他已缓缓转身过来。
眼见她在,那双鹰眸中几分惊讶,人已要忙着撑起身来。她忙起了身,顺着他的意思扶着。手腕儿却被他一把握去了掌心。
“你肯来?”他似依旧有些不信。
她却垂眸去他掌心里寻那枚平安扣,却被他本能地躲了躲。她方细声道,“那络子上沾了些许血污,我与陛下换了,再还给陛下。”
寝殿内忽的安静了几分,星檀见他眼中颤动,便当他是默许了,方从他掌心里将那平安扣拿了回来。那白玉还带着些许他的余温,还有些许湿润的细汗。
却听他轻咳了两声,“朕还得去趟早朝,可否劳烦姑娘与朕更衣?”
“必须得去么?陛下身上还有伤。”
“嗯。今日还有些要事。”他温声答着,却已要自己起了身。她方去取了衣架上的龙袍来,只见得那寝衣下厚厚的纱布痕迹。她方想伸手去探探,手却被他拦了下来。
“小伤无碍。不必挂心。”
星檀抬眸,却见他微微抿着嘴角,眼眸中带着几分笑意。她方小心与他穿好龙袍,才唤了人侍奉用水。只将要送他出养心殿了,又见他转眸过来,“你该一夜未睡好,先去歇下。朕下了朝便回来看你。”
那道背影行出去了养心殿,不时却依旧捂着胸前小咳。虽有江总管陪着,她却依旧有些不安。
只回来寝殿中,借着清晨的阳光,望见窗下几个熟悉的木箱,原是那时她搬离养心殿,叫人一并搬走的那几个。缓缓揭开箱盖,樟木浓香飘来,里头衣物如新。不想这三年来却是这些常伴他在养心殿。
她缓缓合上木箱,方觉这屋中香气太过浓郁,方叫人将门窗都敞了敞。那果木香氛虽是香甜,却并无药效。只他原用的龙涎香,方有养心之效。
她只换来侍奉寝殿的小内侍,叫人将寝殿与大殿的香换了一道儿,方靠着暖榻,稍稍歇息。
晌午太阳正盛,凌烨从朝堂下来,难得暂且推却了今日议事的大臣,只道是身体不适,需要休养。朝堂亦早知道皇帝旧疾,只稍作体谅。
唯独工部侍郎钱朗,因次女被关押入北镇抚司之事,在金銮殿旁苦苦求情。
凌烨本也只打算稍作惩戒,方落了口谕,叫钱朗自个儿往北镇抚司去提人,回府后好生教养,如有下回,严惩不怠。
江蒙恩一旁看着,却觉这位侍郎大人不甚聪慧。主子今日心急下朝,分明要赶回去养心殿的,偏生被他耽误了这么些时候。
娘娘肯回宫,比起他教养女儿,可得重要多了。
凌烨一路回来得急,自也没顾着间歇着的小咳。只将将行回来门前,却见那抹青色竹服立在门前的柳树下候着,见他来了,她脚步轻盈,竟是迎了过来。
他到底不敢想的,只也忙加快了些许脚步。待人走近,方去寻着她的衣袖,隔着那层轻纱,握着她的手腕儿。
“可休息好了?”他见得她眼下的乌青,便知道没有。却见她微微抿唇,与他点了点头,嘴角那对笑靥若影若现。不觉也跟着扬起嘴角来。
“朕,有个地方想带你去。”
星檀本是想劝他回去歇息的,却见他目光笃定,方只好应承了下来。手腕儿被他拉着,不肯放开,她便干脆随他了。
坤仪宫门前不知何时种起了花草,远远望去,一片花团锦簇。只那宫门重新修葺,早已不似原来的坤仪宫了。星檀隐隐只觉有些熟悉,只待走得近了,见那牌匾上芳仪轩三个大字,她方想起,是自己在江南时住着的小别院。
她迟疑看向身旁的皇帝,却见他微微点头。
“朕去过了,江南陆府,你的闺房。”
她却早有些生疏了,她离开江南已经五年,那自幼住着的小院儿,如今也不知变成了什么模样。抬步跨过门槛儿,却见园林摆设,真与芳仪轩一模一样,有清澈的溪水穿过竹林,也有花间蝶舞,满园香气。
不知不觉,她脚下已快了几步,只行来那道小竹桥上,池中锦鲤正游得欢快,野风拂面如度深春。
皇帝跟来身后,只重新寻得她的手腕儿,将她缓缓拉了回去。
他眼中倒影着溪水鳞光,如冬夜的星辰。
“你不愿回来,朕便在这儿等你。”
“你想着江南,朕自想着,还你一个江南。
“阿檀,再信朕一回可好?”
话落之间,她腰身已经被他卷了去。他掌心温热,是暖的。只将她稳稳拥住。那唇齿却是滚烫,覆来她唇上。
开始的时候,尚只是轻微的试探,只得了首肯,便就成了强势的索取,似要将这三年孤苦全问她讨要回去。
第104章 盛夏(17) 小憩
这芳宜轩的寝殿, 还依着之前她住惯的布置。星檀方在外,还见得桂嬷嬷与邢姑姑,连同银絮一道儿, 被皇帝留在这儿等着她回来。
午时的日光从花窗洒来凉榻上, 星檀半靠着软枕,正细细捋着膝上人的发丝。那青丝高束,到还仍是一层不染。仅有的些许沧桑, 却写在他眼下的乌青里。
午膳时, 皇帝没用下几口,便就有些微微发了热。江总管本要去传太医的, 却被皇帝喊了回来, 他只道是不想被打搅。
午后的暑气分明重了几分,此刻他身上却有些发凉。星檀只悄声唤了婢子来, 与他添了被褥,便就由得他如此枕着她膝头睡熟了。
窗外正是盛夏景色,兰草葱绿,百花怡香。知了藏在树间沙沙作鸣, 几丝暖风飘入窗棱,倒是叫她几分安心。这样,他便该不会发寒了。
膝上的人只躺了少许时候, 方缓缓转了身,只再往她腰腹间凑了凑, 又摸索着将她的手握去了心口。
“陛下可是心口还疼着?”
他半睡半醒,懒散着回了她的话,“有你在,怎还会疼?”
星檀没再扰着他。
他却干脆将脸埋入了她腰间,她听得那里几声深长的呼吸, 似有只受伤的小兽,贪婪地祈求最后一丝怜爱。
**
江蒙恩正带着话儿,从养心殿回来。穿过门前幽径,跨过小桥,却又见得那抹熟悉的身影,他方凑了往前,与人合身一拜,“邢姑姑。”
自皇后出事,她便委身与了内务府张斯伯。其中缘由他不得而知。外人皆说邢姑姑命好,这芳宜轩虽没有主子却被陛下看重,又有得大总管照料,这些年邢姑姑的阶位,在这后宫里也顶了天。
江蒙恩却隐隐看得出来,她过得并不大好。只每每随着皇帝南巡北访,他方悄悄带着些许东西回来,本是想哄着她高兴高兴,却一一被她退了回来。
到底那是张总管的对食儿,并非他能觊觎。
邢倩只欠了欠身,依礼数答了话,“陛下还在寝殿中午睡,娘娘照看着。江总管若有急事,便去那边寻吧。”
“多谢邢姑姑。”江蒙恩只微微颔首,方见她从自己身边行了过去。那一身的冷静,原是在这深宫里养成的,始于礼数,又带着防备。
只上回新年,他奉皇命来这芳宜轩中添灯。却偶撞见她在皇后灵位前,细细述说。他方察觉得些许,她待温惠皇后早已甚于主仆。而与内务府的虚与委蛇,许不过是场交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