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将将行来鹿苑,绕过小丘,转角上了长廊。却迎面撞上了那身粉色衣裙。
这几日来,星檀虽未曾见过小妹,却听得祖母提起过。皇帝以为她薨逝,自觉愧对国公府,方将小妹从冷宫放归府上的事。她归来只是看看祖母和父亲,自也不愿与她多有往来,便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可同在府上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真见到了,星檀扪心自问,并不欠过小妹什么,而如今她身上,也再没有小妹想要的东西了。
若说姐妹亲情,亦早已淡泊如水。
而对面的人,却似是被吓到了。睁圆了眼望着她的面容,拼命摇着头,踉踉跄跄直往后退。人早已不能说话,见得她这个亲姐姐,却如同见得鬼神一般。
星檀只冷冷问起,“多年不见,本该问声安好,可月悠这是怎么了?”
那人却靠去了身旁婢子的怀里,闪躲着不愿与她对上目光。
婢子如冰只好帮着解释,“自从世子爷回来,二小姐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好,许是病了。表小姐莫要见怪。”
星檀与阿兄一道儿回京,对外只说是世子爷的表妹,如冰年岁浅,是近两年方入府来侍奉陆月悠的,自然不知她是谁。
见陆月悠依旧只是在那婢子怀中摇头,星檀只觉几分唏嘘。当年那非要入皇城,与她明争暗抢的幺妹,早已不复如前了。
如今她面前的,只是个唯唯诺诺,腰板都挺不直的姑娘。曾也是皇帝心尖儿上的人,也不知他再见得如此的阿遥,可也会与她一样,多有几分怜悯?
星檀只与那婢子吩咐了声儿:“那你便扶二小姐回去歇下吧。再让陆伯与她请个大夫来看看。”
小妹眼里依旧生着恐惧,星檀自也不打算再多打扰。只唤着丘禾,绕开两人,继续往药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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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蒙恩持着那画卷回到养心殿的时候,皇帝且还在与众大臣议事。他不敢多做打扰,只等得午时众臣退了下去,主子得了空闲,方才上前复命。
皇后那一袭话,过于冷淡。江蒙恩自也不敢直说,只先将松柏院中的情形与皇帝交代了一遍。道是,国公府上喜庆,姑娘正与老太太一同准备着新生婴孩的东西。
只提起新生婴孩这几字,便见主子神色怔然,每间川字一闪,又很快淡然了去。
“她,都选了什么了?”
江蒙恩听得主子声音里的落寞,方忙扬声赔笑了几声,“都是上好的棉花,听闻男女各备了一套。百家被,小冬袄,还有…小鞋。”
他方才进屋的时候,便见皇后正持着那虎头小鞋。他不曾与姑娘说,养心殿的寝殿里,那虎头小鞋还被陛下藏在枕后。每每夜里拿出来看着,模样与方才姑娘的一模一样。
“小鞋。”
主子声音中果真有些怅然,似又想起些许往事来。半晌儿,方听得主子再问起,“那天山雪景图,她觉得可还好?”
江蒙恩自故作叹息了声,好让主子有个准备。
“那天山雪景图,姑娘没收,道是画上有些出入,不是她原先那副。”
江蒙恩说着,已双手将手中画卷奉去了书案上。却见主子起了身,自顾自缓缓展开那画卷,只见得图中那对雀鸟,已猛地咳喘起来。
“陛下,请太医吧?”江蒙恩伺候得人久了,自知主子是犯了旧疾。只话还没落,便见鲜血从主子口中洒出,飞溅到了那洁白的画卷上。
他犹豫不得了,直喊着外头候着的内侍,去请太医院来。方又搀着主子往寝殿中去。
寝殿中果木香氛已有些淡了,凌烨察觉得些许,自吩咐得江蒙恩,“添多一盏香来。”
江蒙恩只将他扶来榻边坐下,方又转身点香。
他的目光,却缓缓落在枕后的那只虎头小鞋。他做过什么,她到底都是记得的。安阳城不过几日相处,到头来却未曾让她回过一点心思。
咳喘未曾止住,李太医已在外求见了。
他方摆了摆手,吩咐将将回来塌边的江蒙恩,“终归都是那几味药,便不必请脉了。让他们依着原先的方子熬来便是。”
“陛下,不如…奴才再去一趟国公府,与陛下请一回娘娘。”
“……”他喘息间停顿半晌,自想起她小产那日,他亦未曾去承乾宫中探望。只淡淡道,“不必了,她不会来。”
江蒙恩此回真是叹息了声儿,方道,“那奴才替陛下将下午的议事都推却了,陛下还是好生休息吧。”
“好。”
寝殿内下了竹帘,窗外静籁,唯有殿内剩下袅袅青烟。
凌烨这一觉睡下,气息起伏难平,辗转数回,难以安眠。
梦中恍恍惚惚,他似是回到了那年父皇万寿节的围猎场上。
他与四皇弟正在小马场里挑马,却见那位朝阳郡主,一身鹤白裙,仙姿如月,却多有些调皮。明明将将学会骑马,却非得小试牛刀,让马奴引着去了野郊。
他本未多在意的,只后来听得一声马鸣,方知道是她出了事。四皇弟文弱,到底不愿去救人。他方一扬马鞭,随着马蹄尘土,入了小树林。
女孩儿方十二三的模样,从马上摔下,虽无大碍,却受了惊吓。脚踝上蹭破了皮,他方只好与她查看。见得那脚踝上的疤痕,他只怔了一怔,却听她自觉交待。
“这疤可是很丑?祖母已替我订制脚铃了,下回便见不着了。”
他只淡淡问起,“似是小兽牙印,被什么东西咬伤的?”
女孩儿撅了噘嘴,“宝相寺里的黄大仙,母亲说我触了大仙的霉头,还罚我禁足了三日。”
他方是一笑,是小妹百日宴上,那个胆儿肥的丫头。
却听她先热乎了起来,“你是宣王殿下吧?我在安徽见过你…你救过我和祖母的,你可还记得?陆家的马车,往九华山上去避暑礼佛的。”
“……”他记得。早几年他奉父皇命往安徽平匪乱,曾救过一对祖孙。
“陆星檀。”女孩儿一对深眸子弯成了月牙儿,直凑来他跟前,说起自己的名讳。“朝阳郡主,陆星檀。”
一开始他却也几分迟钝,只待回北疆战场之前,得来她亲手刺绣的锦带,方听师傅说起,那是女子的心意,叫他可要想好了,莫辜负良人。
战场无情,淌着人血,却无极冰凉。
唯独她的信是暖的。
“九月初一。阿檀随着阿兄入宫探望陛下了。他身子不大好,久咳不愈,阿檀与他煮了秋梨膏,望能好些。”
“九月十八。宫中的枫叶都熟了,好看。阿檀作了一副枫叶图,殿下若要开春才能回来,便见不着了。可看阿檀的画,就知道宫中的枫叶有多美了。”
“十月初一。今日与母亲去了寺中祈福,与殿下求了道平安符。殿下要记得戴好,战场上有菩萨保佑,一点儿血也不洒。可阿兄要离京了,阿檀有些舍不得他。”
那笔迹上被眼泪晕开的墨点,直叫人心疼。他终提起了笔,与她回了信…
“世子吉人自有天相。不许哭,乖乖等我回来。”
来年春风无限,煦日暖阳。
京都城的大街上,全是大红的喜色,叫人有些睁不开眼。
十里红妆,翟辇风光。阿檀在车中端坐着,只耐不住性子,挑开半面喜帕,抿着一对笑靥,朝他望了过来…
他本不愿醒的,却是江蒙恩在他耳边唤着。
“陛下,您已睡了一天一夜了。再不吃些东西,身子许要耽误了。”
眼前是太医院三位太医,目色担忧,正望着自己。原是黄粱一梦,已犹如隔世。
他方由得江蒙恩扶着,缓缓坐起半分。想起那副天山雪景图,才问起江蒙恩来,“她这几日怎样了?”
“娘娘…”
“奴才去国公府上请过,娘娘不大肯来。”
胸口的绞痛再次袭来,他接过内侍送来的汤药,只一口饮下了。“她今日可在府上?”
那些梦境恍如昨日,若那些都曾是真的,便从来没有过什么阿遥…
“朕得去找她。”
却见江蒙恩摇了摇头,叹气道,“听闻国公府那位老夫人,带着娘娘往程将军府去了。这几日正是清凉宴,公子小姐们多是被长辈带着,去相看的。”
“……相看什么?”
江蒙恩只觉,主子许是还未清醒,相看,自然是男女婚嫁相看。
“陛下,幕府大家之间,相看门第家室,容貌才德。若两家长辈满意了,便要说亲了。”
“……”
第101章 盛夏(14) 心药(上)
盛夏炎炎, 将军府中却是一派清凉之气。
小风扬着荷叶,绵绵延延一线清香。只沿着庭院小道儿的瓦罐儿里,也将将燃过了薄荷香。假山上的小阁楼里, 点心上了满桌, 贵女们的心思却并不在吃喝上。
今日收得这将军府上请柬的,多是朝堂新宠。这几年皇帝依着长孙谦脉络整治贪腐,拉扯了不少新人上任, 京都城幕府之间, 便自有一番新气象。
去年方从两湖调任来京的礼部侍郎,家中两位女儿待嫁, 本都是老派幕府眼中的香饽饽。可任由得张侍郎, 云侍郎之子前来问候,两位钱家小姐却都不甚欢喜, 只循着借口与理由,将人都支开了。
却是一旁大长公主看得清明,远远正与家婆慎国公夫人说道着。
“张家云家原也是沾过长孙家的光的,如今不甚得圣宠, 急着寻些新鲜血液,好做靠山。可人家钱家,仕途正顺, 又何必与他们牵连在一处了。两位钱家小姐,眼光高些, 也是颇为正常的。”
只说话间的功夫,却见一对主仆二人,正往那亭楼旁的石凳坐下了,似也不打算往清凉宴上去。不过只是一眼,大长公主已然有些惊了起来。
“母亲, 那边的人,好似…”
慎国公夫人的声音却更镇定了几分,“确是很像。”
大长公主迟疑万分:“可温惠皇后不是早已经大葬…”
星檀被祖母带来这清凉宴,祖母她老人家,自个儿却先去后院儿里拜访将军府的老太君了,只让她过来这清凉宴候着。
那亭楼里贵女们凑着齐,京城里不乏早前见过她容貌的,她自想着如此贸然过去,许会吓坏了不少人。便干脆只在外头坐着。
丘禾一旁打着扇儿,望了望那楼里,“小姐可有渴了?奴婢与您取碗凉茶来。”
“也好。”除了凉茶,这将军府上点心也是要试一试的,“看看有没有燕菜糕,多取碟儿过来。”
丘禾应声去了,临去之前将团扇交回到她手上。
不远处的荷池里,接天连碧,花如星火,正是曼妙。星檀打着小扇,只静静赏着,却有熟悉的声响寻上了门来。
杜泽正与她一拜,“表小姐今日也来了?”
星檀自忙起了身,与人福了礼数。却见探花郎今日一身天青的竹服,举手抬足之间,多添了几分飘逸儒雅。星檀只淡淡答道,“本是陪祖母来探望将军府老太君的。”
杜泽恭谦之间,已抬手招呼人坐下。问起早前几日,路上可还太平;又问起祖母的身体。
星檀方知,那日皇帝是让他先行回来信国公府传信的。祖母到底客套,便给了杜泽今日这份儿请柬。
那边亭楼里正是相看的小宴,新科探花郎,面如冠玉,仪表堂堂,前途风光,真要想娶哪家小姐,想来长辈们亦会喜欢。
星檀本不想多耽误人,却听他说起今日将军府上开的兰花,约多有十余种,确是讲究;又听他说起方进来的小道儿上,一路薄荷清香,若取香乘香方,配之以冰凉香,便更为巧妙了。
正说话之间,这不起眼的小石桌旁,却吸引来了另两位小姐。
其一衣着雪青,桃花眸,樱花唇;另一衣着嫣红,只眉目生得比雪青女子更娇俏几分,身上还带着几分未散去的稚气。星檀正想,二人该是一对姐妹,可早前在京城,也并未见过。
那雪青衣裙,便已在杜泽面前报上名讳来,“思雅见过杜公子了。”
嫣红衣裙也跟着与人一福,“思琪见过杜公子。”
杜泽还未反应过来,他此回再来京城,该不多人知晓。更莫提他身上尚无官职,在这京都城里名不见经传,怎就有两位姑娘呼出他名讳来了。
他自也只好微微一拜:“二位小姐,好。”
钱思雅似看出几分他的惊讶,只忙解释着,“家父姓钱,在殿试上曾与杜公子辩议过两湖水患。杜公子可还记得?”
杜泽这才有几分映像,殿试那日,有位钱侍郎替皇帝发问辩论,几番刁难于他,可多也是为了考察秉性,替皇帝办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