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锦城的生活平静日久,忽然再看见那两道身影,她才更多了许多真实感。
“照一姐姐。”
贺予星转头就发现了她,忙喊了一声。
赵三春也忙不迭回过头来看她,冲她笑,“照一,快来,我们给你带了好吃的!”
“青蛙叔叔,小道士,你们在这儿等多久了?怎么也不给我打电话?”姜照一忙走过去,输密码开门请他们进门。
“我也是刚来,”
赵三春换了姜照一给他找来的拖鞋,也不到客厅坐着,拿了榴莲就往厨房走,“照一,我先给你开个榴莲吃哈。”
姜照一和赵三春坐一块儿吃榴莲的时候,贺予星捏着鼻子坐到单人沙发上,“这味儿也太大了。”
“照一姐姐,”
但隔了一会儿,他看着姜照一的侧脸,没憋住开口,“你真的不搬回去住吗?”
姜照一吃榴莲的动作一顿。
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儿。
“我不要他的房子。”
沉默许久,她才开口说了一句。
“照一姐姐,先生他其实也很难的……那神谕,是真的能困死他的。”贺予星说道。
“我知道,”
姜照一忽然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她抬起头,望向落地窗外漆黑的天色,“可是他为什么不肯见我?”
他不是没有回来过。
却只是见了贺予星一个人,给了他所有的财产,只让贺予星交给她,却没有来见她。
“照一姐姐……”
贺予星看着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
此刻已经到了夜里的九点多,
雁西路茶馆的老板娘还在忙着给院里院外的客人们斟上满满一杯热茶,她熟练地招呼着人,说笑着,又随手剥几颗花生吃。
路灯照见一道颀长的影子,隔壁那家上锁许久的朝雀书店已经开了锁,老板娘定睛一看,手指里捏着的花生掉在地上,她也顾不上,抬步过去,却见那人已经推门走进了书店,她还没走近,便见那双推门忽然一下自己关上了。
里面没有点灯,老板娘也没再看清走进去的那道身影。
走进后面的院子里,再上了台阶,他推开了那道门。
屋子里没有一点儿光亮,也几乎没有一点儿声响。
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蹭过那桌案,灰痕沾染了他的指腹,在这满室的黑暗里,他静立许久,又在罗汉榻上坐下来。
冷淡的月辉从门外照进来,如同雕塑一般纹丝不动的年轻男人终于轻抬眼帘,他看见了对面木架上镶嵌的玻璃柜,柜子里是一颗颗缤纷的糖果。
室内多了一盏烛火,照见他苍白的面容,也照见了他面前那一堆纷乱单薄的信纸。
玻璃柜底下的木柜已经开了锁扣,里面空空如也。
“你好?请问你就是老天爷给我发的男朋友吗?”
“你为什么不理我啊?是你的红线没有这个功能吗?”
“我们数学老师好凶,他还总喜欢让我到讲台上答题,今天又抽到我了……我在上面做了半天,算的答案还是跟练习册上的答案不一样,他就让我在黑板那儿站了到了下课,我跑到办公室去问他,他好不耐烦地扯过我本子当我面给我算,结果算出来跟我的答案一样,是练习册的答案错了……”
“我这回考试没考好,我爸爸昨晚骂我了,我很生气,但是今天下好大的雨,我看到他撑着伞,冒着雨跑到校门口来接我,还朝我招手对我笑,我就一点儿也不生气了……”
“大伯和大伯母现在也不跟我们家一起过年了,他们看到我也不会对我笑了,我大概也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但是,为什么我就是想不起来那天在朝雀山上的事呢?我连自己怎么掉下去的都记不得了……”
“今天又翻了一本明朝的杂记,真的好有意思啊,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缦胡缨就好了,我真想摸摸它的脑袋……”
……
有的纸上是满满的字痕,有的纸上又只是零星几句。
在这样静谧的夜,灯下的人一张一张地翻看着,似乎通过这些零碎天真的字迹,他便好似看过了那个姑娘的四年光阴。
看她说着自己琐碎的小事,看她说着自己的烦恼与快乐,曾经这些在他眼中毫无温度的一字一句,仿佛都成了一帧又一帧有关于她的画面。
“男朋友你怎么还没找到我!你好笨鸭!”
单薄的信纸捏在他指间,他看到上面刻意写得很大的“姜照一”三个字,失了血色的唇不由微弯。
烛火跳跃,他好似不知疲倦般,翻看曾经她寄来的每一封信件。
直到最后一封,她所有明快的情绪都停留在字里行间,后来她遭受的生离死别她没再写在纸上,也没有再寄给他。
也不管他有没有回应,她总是习惯在纸上向他诉说自己的烦恼与开心,但她最难过的事,却永远都习惯藏在自己心里,不说,也不让任何人看。
“李闻寂,郁城是一个永远住着春天的城市,就好像蜀中很少有地方下雪,我住在锦城好几年,也没见过锦城下雪。”
耳畔有了她的声音,他忽然想起了在郁城的那个夜晚,他们在小广场上看电影,她扑进他怀里,说:
“这里也许永远不会下雪,就好像你很可能永远不会爱我。”
他忽然抬头,目光落在门外盈满月辉的院子。
夜风卷着几片叶子在半空摇晃着,又很快下坠。
锦城的夜霓虹弥漫,各色的光影穿插着,映出地面浅浅的水洼,穿透枝叶的缝隙,落在许多人的窗上。
“这段时间我给他写了很多信,但是他一封也没有回过,”姜照一抱着双膝坐在地毯上,“他不愿意来见我,也不理会我的任何消息。”
“我已经很努力了,”
她垂着头,声音很轻,“可是我好像有点自不量力,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神,我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教会他爱我的。”
“他不爱我,所以他永远也没有办法体会我对他的情感,我原本想,我就用光我的一辈子,我去赌也行,可是现在,我的一辈子还没完,他好像就要被神谕困死了……”
“照一……”
赵三春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好。
事实上,这段时间蜀中的精怪们都乱了套,所有的精怪都看到了那道神谕,他们发现这世上原来还留存了一位神明,可这位神明,终将带他们走向一条灭亡之路。
“照一姐姐你干什么?”贺予星见姜照一忽然要将脖颈间戴着的那枚透明的珠子扯下来,他连忙伸手去拦。
“小道士,你说如果没有这个东西,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姜照一看着他,忽然问。
这就是姜奚岚让朝雁交给她的那颗珠子,即便祝融藤长时间分离,这颗珠子也能替她延续生命。
“照一,不要拿这个开玩笑哈。”
赵三春连忙说。
那珠子没有放进她的身体里,一旦摘下来一次,就再也没有办法对她起效了。
夜愈深,此时还未至深秋,底下的树还没掉光叶子。
贺予星才要开口说话,目光却定在了落地窗外,他有些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睛又往窗外看,“我出现幻觉了?”
姜照一闻声,不经意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簇又一簇的霓虹里,似乎有颗颗晶莹的碎粒落下。
她猛地站起身,推开自己卧室的门,跑到小阳台上。
初秋的夜空里,
莹白的雪一颗颗从天际坠落,越落越急,已见盛大之势。
“完了完了……这才秋天就下雪了,天有异象,说明我的死期真的近了!”赵三春跑来,看到这一场奇异的雪,他一拍大腿,如丧考妣。
姜照一几乎听不太清他的声音,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天空里落下的寸寸晶莹,半晌才迟钝地伸出手掌。
雪花落在她的掌心,
一点冰凉,顷刻融化。
可她看着自己的手掌,眼眶里却有眼泪一颗颗砸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照一姐姐,你怎么了?”
贺予星还来不及惊叹这秋天下雪的奇景,却见姜照一掉了眼泪,却偏偏又在笑。
她又哭又笑的样子也让赵三春有些担心,“哎呀照一,你这是咋了?”
仿佛是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再也压制不住,她收紧了手掌,蹲下身,失声大哭。
赵三春有点手忙脚乱,才要俯身,伸手去轻拍她的后背,却见她忽然站起身,转身冲向客厅。
贺予星才跑出去,就见她已经拿起了茶几上的水果刀。
“照一姐姐!”他瞪大双眼,忙跑过去。
可很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她毫不犹豫地用刀刃割了右手的手腕,顿时鲜血流淌出来,她看着血液顺着手背,一点点地沾染上她指间朱红的戒指。
淡淡的光芒微闪,戒指上殷红的血液被吞噬。
“照一!你这是做啥子嘛!”
赵三春忙跟贺予星来捂住她手腕上的伤口,都沾了满手的血。
而她望着窗外满天飘飞的雪花,脑海里却是那个夏天,在青梧山上的一个夜晚,她站在吊桥边,亲眼看到一颗流星从山崖上掉下来。
“青蛙叔叔,”
她红着眼眶,忽然说,“星星掉进水里了,他不挣扎,要安静地接受他的宿命,可我看见了。我喜欢他在天上发光的样子,所以我要把他捞起来,哪怕是用我的一辈子。”
哪怕,是用我在他眼中,
这微不足道的一辈子。
第60章 亵渎神明 锦城秋夜的这场雪,是为她下……
原本寂静的夜, 因为这一场毫无预兆的秋雪而变得喧闹起来。
锦城是个冬天都难见雪一面的城市,这场不合时宜的雪一来,对于锦城人来说, 就是一种“奇观”。
李闻寂锁上书店的门,旁边的茶馆已经灭了灯,关了门, 整条街上只剩路灯橙黄的光影照着犹如盐粒般的雪花一颗颗坠落。
他转身,静立在灯下,凝望着黑沉沉的夜空。
半晌,他才终于收回目光, 迈着轻缓的步履,朝着街头灯火未能照尽的昏暗阴影里走去。
忽然,
地板上添了一点又一点殷红的颜色,灯光照着他苍白的指节, 血液从他手指间那枚朱红戒指流淌出来, 顺着他的手指, 无声滴落。
他骤然停下,在灯下抬起自己满是鲜血的手, 血珠仍在顺着他的指节坠落到地上。
殷红刺目的血液,竟还带了些温度。
雪花摇晃下坠, 如几粒碎盐般落在他的手掌,瞬间被殷红的血色融化无痕。
他忽然收拢手指,
身体在灯影里模糊成流星的影子, 跃入天际,淹没在风雪里。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霓虹和月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那道纤瘦的身影就静静地坐在窗前, 直到她看到玻璃上映出了一颗流星般的光影。
她回头,看向显出身形的年轻男人,一瞬之间,泛着光的两道绳索毫无预兆地缠住了他的双手,迫使他后退了几步。
而她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推着他的胸膛,同时绕在床头两边的绳索收紧,他不得不一退再退,最终坐在了床沿,双手都被越收越紧的绳索束缚在了床头。
“姜照一,你要做什么?”
他望着她的那双眼睛里神情还算平静。
“这句话,难道不该是我问你才对吗?”姜照一站在他面前,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声音也有些虚浮无力,“李闻寂,你想做什么?”
他竟也有答不上来的时候,此刻抬眼望着她,他半晌也没有一句话。
“你要遵从神谕,带着这蜀中所有的精怪去死,是吗?”
“那我呢?”
姜照一的眼睛已经有些红肿,但此刻真的见到他,她却并没有哭,“李闻寂,你要对我食言吗?”
作为她的丈夫,就算不能一同白头,也要陪伴她的一生。
这约定,
是他亲口给她的。
“姜照一,”
他垂下眼睛,隔了许久,才说,“我别无选择。”
神谕的束缚,他无法挣脱,无论他愿或不愿,那始终都是他的宿命。
目光落在她缠着纱布的手腕,隐隐还能看到里面浸出的血迹,他不由再度看向她苍白的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眉头不自觉地轻皱,似乎有些生气。
“是你逼我的。”
姜照一久久地看着他的脸,“在黎云州,你答应过要跟我一起回锦城,可是最后却是我一个人回来的。这段时间,我给你写了很多信,就像我的那四年一样,盼着你回信,可你始终不给我任何回音……我总在想,是不是我做错了?从在郁城的那个时候,在山庄里,当你和我说,你没有七情六欲的那个时候,我就该果断一点,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