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李闻寂所愿,
但终究,神谕偏要推着他去摧毁那些曾经真心敬奉过他的信徒。
对于赵三春和檀棋,或是许多的精怪来说,他们都可以为了找到一条活路而一条道走到黑,可是对于李闻寂来说,他作为神,有必须遵从神谕的责任,但现在却因为他们,他正生生抵抗着神谕的桎梏。
“要不,”
赵三春揉了一下酸涩的眼眶,嗓子干涩得厉害,“要不我们就……算了嘛。”
“可是三春叔,”
贺予星的眼眶里几乎有了泪意,他抬头看向赵三春,又看了一眼檀棋,他的手指紧紧地捏着道袍的边缘,“我不想你们死……”
夜已深,
赵三春,贺予星和檀棋三人离开,去了姜照一之前租住的房子。
她搬回雁西路之后,那边的房子就给他们三个人住着了。
独自在客厅里呆坐许久,姜照一才恍恍惚惚地起身去洗漱,又回到卧室里,没开灯,但月光顺着窗棂的缝隙照进来,照见他的脸。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此刻正用一双眼睛平静地看她。
她沉默地走过去,掀开被子在他身边躺下来,他伸出手臂,穿过她的脖颈,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
“你会听到他们的声音吗?”
她忽然问。
“平时我是听不到的,但如果是砸我的神像时骂我,我是会听到的。”他轻声答。
“有很多人骂你吗?”
“还好,只是有些吵。”他微弯唇角,语气仍旧沉静温和。
她忽然从他怀里钻出来,用一双手捂住他的耳朵,冷淡月华里,他看清她的眼圈儿有点泛红,她低下头来,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说,“李闻寂,你不要听他们的话。”
“姜照一,你是不是想错了一些事?”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什么?”
“他们怎样看我,我从来都不在乎,我也不会觉得难过。”
他捧着她的脸,声音似乎比夜风还要轻柔,“所以你也不要为我难过。”
姜照一没说话,又把脑袋埋进他怀里。
“我只有一件事情会特别特别的难过。”
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什么?”
他问。
“你如果离开我,我就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还会很想很想你,每天都想,想着想着,可能就成了一个老婆婆了,头发都白了,眼睛也花了,可能走路都走不了了,我可能会忘记很多事,但是我肯定还是会很想你,也许哪一天,我自己就死在家里了,没有人发现,也不会有人……”
“姜照一。”
他皱着眉打断她。
也许她的这番话的画面感太足,他几乎就不自禁地随着她的言语而去想象,他没多少血色的嘴唇微抿,半晌又去亲吻她的眼睛。
夜色尽头,东方既白时,
姜照一还在熟睡,李闻寂在坐在书店玻璃窗前的根雕桌旁,多色琉璃莲花灯切割出颜色不一的光影。
清晨有些雾气,穿着灰白道袍的少年匆匆走入书店来,站在他的面前,唤了一声,“先生。”
“坐。”
李闻寂轻抬下颌。
贺予星在他对面坐下来,小心抬眼时,发现他的气色似乎变得更差了些。
“你应该也已经知道,你们替我收集灵气的办法行不通。”
李闻寂将一盏热茶推到他面前。
贺予星捧着茶盏,低声应了一声,“是的。”
“现在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我希望你们不要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李闻寂抿了一口热茶,语气冷静。
“先生,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贺予星握着茶盏的手指收紧,“我不想您殒身,我也不想三春叔和檀棋叔死……就算我是个凡人,我也还是很不理解,这个世界只能属于凡人吗?他们精怪就不配活着吗?这是什么道理?”
“要保住他们的命,除非我在神谕的最后期限来临之前就殒身,”他用一双清冷的眼眸看着对面的少年,“这个世界如果不再有神明,那么神谕也就不会再有任何效用了。”
“先生……”贺予星一下站起身来,他没有端稳茶杯,热茶洒了他一身,可他此刻也全然顾不上了,“您要自戕?”
李闻寂没有答他,只是将旁边的木匣子推到他面前,“这匣子里的东西我交给你,等我将姜奚岚的那颗续命的珠子放进她身体里,我走之后,你再给她。”
“我自戕之后,你可以将枯萎的祝融藤捡回青梧宫种下,它虽再难生长,但种在土壤里,总会滋生出一些灵气,如果你要修行,那它对你大有裨益。”灰暗的天色里,他的衣衫如雪一般,他站起身,朝贺予星轻轻颔首,“希望你以后多替我照顾她。”
“先生!”
贺予星见他转身要往后面走,他连忙喊:“您有没有想过,您死了,照一姐姐也许就要用光她的一辈子才能从您的死里解脱?”
“她也不希望蜀中的妖魔精怪都因神谕而亡,”
李闻寂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看他,“贺予星,我只能这么做。”
作为神,
他终究要如上界满天的神佛一般,走向一条无可挽回的陨灭之路。
而这一生,
他只为一件事遗憾不舍。
成为她的丈夫,学会了爱她,却终究未能守着她。
第63章 弄假成真 他已经从天上下来,近在咫尺……
李闻寂觉得姜照一有点奇怪。
吃饭不同他坐在一处了, 话也不跟他多说,一个人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入了夜,
他才从浴室里走出来, 只用毛巾略微擦拭了湿润的短发,抬眼却见姜照一捧起小橘灯,腋下还夹着她的小玩偶。
“去哪儿?”
李闻寂擦头发的动作一顿。
手里小橘灯暖黄的光芒照着她的脸, 她看起来有点严肃认真,“我决定跟你分房睡。”
李闻寂微怔,他看着她几秒,才伸出手却见她十分警惕地后退了两步。
“你知道了?”
他轻皱着眉, 顷刻间便猜中了她这些反应背后究竟代表了什么。
“知道什么?”
姜照一一步步走近他,“你打算自杀的事吗?”
贺予星在李闻寂面前一向很有分寸,不该说的事,贺予星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何况事关蜀中妖魔精怪的生死, 要么是李闻寂遵从神谕, 和蜀中的妖魔精怪同归于尽,要么是他在最后期限来临之前自戕, 他以为贺予星能够厘清这个中利害,却到底还是低估了, 他在贺予星心里的地位。
贺予星不想赵三春和檀棋死,但他也同样不希望李闻寂因此而殒身。
此刻姜照一打量着他的脸, “我现在还不知道那颗珠子被你藏在哪儿, 所以我要离你远一点。”
他终究是神,
他仍然只会站在一位神明的角度去俯瞰人世,就好像他并不能理解贺予星的行为。
明明,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姜照一, 我……”
“你不要跟我讲话,我现在很生你的气,李闻寂,”她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你如果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就该明白,就算你真的将珠子放进了我的身体里,我也敢给我自己一刀,把它取出来。”
她说完就转身往外走,也不管李闻寂此刻是什么神情。
走进对面的房间里,姜照一关上门,降下小橘灯放在床头,把小玩偶放在枕头上,随即她的视线落在枕边的木匣子上。
那是清晨时分,李闻寂交给贺予星的。
她掀开被子上了床,靠坐在床头,捧着匣子半晌才按开了匣子上的铜扣。
雪白的信封整整齐齐地堆叠在里面,她伸手将那些信封拿出来,几乎每一个信封上都有一行风骨清峻的字迹——“吾妻照一亲启”。
不同于她曾经的那四年写给他的那些或长或断的字句,他留给她的每一张纸上几乎都已经写满。
不善言辞的人,连纸上的字迹都是最冷静的笔触:
吾妻照一,展信如晤。
近来时常翻看你写给我的信件,很多时候我也会想你在那四年里的样子。那时你问我而我未能及时给出回音的种种问题,现今都答复在你写给我的那些信件上,若你闲暇了,还愿想起我,便也可以翻出来看一看。
与你结发,成为夫妻,我从未有悔。昔日决心与你结为夫妻时,我已做好打算作为你的丈夫,陪伴你的一生,我以为作为你的丈夫,我必要担负令你余生安稳开心的责任,但从青梧山到黎云州,却是你陪我走了最艰难的一程。为我,你所承受之苦太多太重,这远非我本意。
而今神谕犹如枷锁,我唯一遗憾的,是终要对你食言。
我知你在同我走的这一程里,看过这世界的另外一面,便必定不忍所有的妖魔精怪从此消亡。
或因你总将“捞星”二字挂在嘴边,又常同贺予星,赵三春,檀棋三人待在一处,并不常在我身边,我近来常梦从前身为凡人时的一些往事,有时醒来,我便不由会想,若我当初没有入无间,而是继续轮回为凡人,是不是我也还能遇见你,而你做我的妻子,也不会那么辛苦。
于我而言,你才是那颗星星。
一封信姜照一只读到这里,她眼眶里就有眼泪止不住地砸下来,落在纸上,浸湿了他的字痕。
不同于他平日里的寡言,他在这纸上后面的字句,充斥着要她珍重自身,好好吃饭的叮嘱。
平实冷静的字句,却总也掩藏不住他的关切与不舍。
姜照一强忍着情绪没有哭出声,她整个人都蜷缩进被子里,在这样漆黑的长夜,她怀抱着凌乱的信纸,始终没有睡觉。
“照一姐姐,你的眼睛……”
贺予星清晨来时,看见姜照一红肿的眼睛,还有她眼下的浅青便不由有些愣住。
“我怕他偷偷把珠子放进我身体里,我一直没敢睡。”
姜照一半睁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你也不能不睡觉嘛照一。”赵三春叹了一口气。
“先生呢?”
檀棋觉得有些奇怪,平日里这个时间,李闻寂应该已经坐在书店的玻璃窗边饮茶了。
“我把他锁在卧室里了。”
姜照一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啥子?”
赵三春吃了一惊,“总不可能哦,先生他咋可能被锁住?”
“我锁个门当然锁不住他,但是他还知道自觉,没有出来,”
姜照一趴在桌上,有点蔫蔫的,“但是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能够把他真的锁起来吗?我怕他偷袭我。”
“……把先生关小黑屋是不是有点不太好?”赵三春摸了摸后脑勺。
“先生是神,哪有什么办法真能锁住他。”
檀棋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我要怎么办啊?”姜照一烦恼极了。
贺予星他们三个人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却听姜照一忽然一拍桌子,随后她又坐直了身体。
“我就说我怀孕了!”
她语出惊人。
“啊?”贺予星懵了。
赵三春的第一反应是看她的肚子。
“我说我肚子里有个小孩,腾不出地方放那颗珠子了!”她的眼睛亮起来。
也不等三人反应,
她一下子站起来,转身就往后面跑。
李闻寂在窗前看见了他的妻子匆匆跑进了院子,他伸手合上了轩窗转过身,垂着眼睛,静听着她越来越近的步履声。
当他重新抬眼时,她正好打开了他的房门。
“李闻寂。”
她挺直脊背,走到了他的面前。
阳光朦胧地顺着窗棂缝隙透进来,就落在她的身侧。
“嗯?”
他轻应。
姜照一有点不敢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扬着下巴鼓足勇气说,“我这里有个小孩了,那颗珠子会占了他的地方的。”
小孩。
李闻寂乍一听她这番话,他便不由一怔,随即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她平坦的腹部。
他的神情再度变得冷静淡然。
“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望着他,或许是从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你是不是一点也不喜欢我,你也不想要我的孩子?李闻寂,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