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岚……”
周云镜怔怔地望着她,“你记得了?”
“是你逼我去想起前世的,就算我前生不算个好人,我的确对不起你,那你呢?你说我辜负你,可你真的有爱过我的前世吗?周云镜你没有,”山衣摇头,嘲讽似的笑,“你根本不爱她,你只是恨,所以你杀了她仍不解气,你还要找到转生的我,你还要恨。”
“你让我再也不敢顶着‘姜奚岚’这个名字了,周云镜,是你把我变成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山衣的,你杀我丈夫,杀我妹妹……你要我看着他们死,要是我不屈服,你还要杀了我的父母,你把我逼上绝路了,周云镜。”
山衣眼眶泛红,轻轻叹息。
“可是小岚,”
他也红了眼眶,眼里竟也有了些水雾,他认真地说,“我爱现在的你啊。”
他并不爱那个在前生说着喜欢他,又转眼背叛他的小岚。
但却爱上了今生的姜奚岚。
山衣闻声,却仿佛听到了什么最荒唐好笑的事,她用一双漂亮的眼睛细细打量眼前这个男人,在他这般专注地看着她的目光里,她扬起唇角,轻轻地说,“可是周云镜,我不爱你。”
“从来都不爱你。”
她的一字一句,都好像尖锐的刀子一般,直往他心口捅。
“可你昨天不是这样说的……小岚。”
“那是在耍你啊周云镜。”
好像这些年,她还从来没有笑得这样开怀过。
但话音才落,一柄长剑直接从后背刺穿了她的腰腹,她嘴角流淌出来鲜血,回头才见是容震。
“小岚!”
周云镜终于失控,他毫不犹豫地一掌将容震打得筋骨尽裂,容震什么也来不及说,从高空下坠,摔在雪地里便没了声息。
“小岚……”周云镜惊慌失措地抱住她。
山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腹部的血窟窿,她忽然说,“周云镜,如果你觉得我前世做的孽死一次还不够,那我的这一辈子,反正已经被你毁了,你要与我不死不休,那我们就一起死吧。”
“我死了,再轮回,就不会记得你,你死了,无论化成这世间里的什么,总也不会恨我,更不会爱我了。”
她说着,亲手从腹部取出了那枚当初周云镜用来给她续命的珠子。
而与此同时,远在瑶池雪山的一处山洞之间修建的木楼里的姜照一忽然看到那颗被她放在桌上的珠子亮起来莹润的光芒,在她面前陡然形成了一个光幕,她其间,看到了姜奚岚和一个陌生男人的脸。
“姐!”
姜照一站起来,她看到姜奚岚满手的血,“姐你怎么了?!”
“一一,你听我说,”
姜奚岚看着光幕里姜照一的脸,“我为了给你,给立秋报仇,我杀过人,也杀过很多妖,我为了达到我自己的目的,我害过一些无辜的性命,一一,我不值得任何人同情,也不值得你为我掉眼泪。”
“我走到这一步,其实是一种解脱……”
姜照一摇头,她望着光幕里那个面容被毁的年轻女人,“姐,我来找你,我来找你了……”
她眼眶里悬着泪花,慌慌张张地捧起珠子,什么也顾不上,推开一重又一重的门,跑出幽深的山洞。
“一一,我知道你一个人过得很不好,我也知道我的父母因为我也不肯跟你亲近……对不起,”山衣泪流满面,似乎只有在看着她这个妹妹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还是曾经的姜奚岚,“一一,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她努力地笑着,在周云镜伸手要来阻止她的刹那,她先捏碎了手里的那颗带血的珠子。
“姐!”
光幕骤然碎裂消散。
姜照一一边哭,一边捧着珠子往前跑。
埋在积雪下的枯枝将她绊倒,她从山丘上摔了下去,滚了满身的雪,满脸是眼泪,狼狈得不像话。
第58章 我不会走 我不想吃小草。
姜照一根本找不到瑶池雪山背后另一方天地的入口, 她只顾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跑。
冰雪落入衣襟,融在她的脖颈里,她捧着那颗珠子, 哭着一声声喊姐姐。
“照一!”
风雪里,有人在远处朝她招手,那人方言味儿很重。
她看到了三道相扶着从被寒雾雪花笼罩的远方走来, 他们踩着厚重的积雪,每一个人身上都穿了厚厚的衣服。
“青蛙叔叔……”
她终于看清了他们。
“照一姐姐,你怎么穿这么少?”贺予星看见她满头满身都是雪,头发乱糟糟的不像话, 鼻子和眼眶都是红的,像个枕雪而眠的小乞丐。
他忙将自己那件厚实宽松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
穿得热热乎乎的外套一脱下来,贺予星就“嘶”了一声,瑟缩了一下脖子, 但他才将自己的外套披到姜照一身上, 自己身上就又多了件衣裳。
他不由看向赵三春。
赵三春那天骂过他之后就没再怎么跟他说过话, 这会儿也是别别扭扭地把脖子一梗,“看啥子嘛看, 你也是个小娃儿得嘛,老子有一身正气, 你就不一样了,你们凡人就是爱生病。”
“谢谢你, 三春叔。”贺予星低下头, 说了声。
赵三春的气儿似乎终于顺了些,偏头瞥见檀棋在解外套的扣子,“你干啥子?”
“把我的衣服给你。”
檀棋无论什么时候,表情都很肃正。
“行了行了。”赵三春朝他摆手, “老子不要。”
“照一啊,”
赵三春没工夫再管他们,忙看向姜照一,“你这是咋了,先生呢?”
姜照一才要开口,檀棋却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他伸手指向一侧,“那边好像有异动。”
李闻寂的紫微垣星图撕裂了瑶池雪山上的屏障,到现在那儿的气流群还没来得及完全修补裂缝,檀棋感应到了里面的灵气,他们三个带上姜照一,赶紧就往上边去了。
山衣捏碎了那颗续命的珠子,她用力推开周云镜的手,从高空下坠,重重地摔在雪地里,闭上了眼睛。
周云镜在浓云寒雾里,根本看不清底下的她,他眼眶泛红,指节慢慢屈起,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自己胸口的匕首,与此同时,他周身气流震荡,震碎金光,搅乱烟云,他像是发了疯一般冲了出去。
但周身的灵气在血脉里游走喧嚣,他能感受到它们正在努力地想要冲破他的血肉,回到那位神明的身上。
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咬紧牙关,聚了全身之力,袭向李闻寂。
山河震荡,风雪肆虐。
姜照一他们赶来时,正见李闻寂一跃而起,强大的气流在天地间流转涌动,与烟云风雪交织成一色,巨大的声响犹如模糊的龙吟一般,震颤人的耳膜。
周云镜被穿破胸口,他吐了血,被淡色的流光按在雪地里,他半睁着眼睛,仿佛耳畔的风声都变得安静许多,雪花落在他的脸上也再感受不到冰凉,他望着半空中的神明,他的身后,就是那座神像。
巍峨之态,神圣皎洁。
他慢慢地偏过头,去看那雪地里已经死去的女人。
“非天大人,我时常想,若我能如你一般,没有七情六欲,我知道她背叛我的时候,我就能够下得了手,杀了她。”
无论是前世那个卖纸鸢的姑娘,
还是今生被他硬生生地绑在身边折磨,羞辱,又深爱的小岚。
她始终都要背叛他。
周云镜感受到被常年禁锢在自己身体里的,属于神的本源之息如抽丝一般剥离了他的躯体,淡金色的流光一丝一缕,尽数涌入了站在他面前的李闻寂的胸口。
神始终是神,
周云镜看见他的那双眼睛里,始终是沉静冷清的,他从未在乎过自己在人间有多少信徒,也从来不会感受凡人或精怪的贪嗔痴念。
他轻轻地叹息,随即却又笑了起来,他咳出了血,却还要笑,“非天大人,作为唯一的神,你终究要好好领受你的宿命。”
他这句话有些意味深长,被光刺割破喉咙时他也仍然笑得恶劣。
瑶池雪山山神的儿子,死了便化成了烟,被风吹着散去,化为这座山上的草木山风,雪花露水。
没有灵识,没有来生。
重重楼阙成了废墟,覆了霜雪,神像犹如一座山一般,在废墟上屹立着,阴云散尽,霞光弥漫。
延续九百多年的非天殿,一朝尽毁。
赵三春、檀棋和贺予星帮着姜照一将山衣的尸体带了出来,就葬在瑶池雪山上。
“照一小姐。”
姜照一正看着那座新坟发呆,却听身后传来了清朗温润的一道声音。
“朝雁?你还敢来!”
赵三春一见到他,便皱起眉头,就要动手,却被贺予星给拦住,“三春叔你先别急!”
贺予星说着,转头却看见朝雁的左手手腕被割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他行走间,殷红的鲜血便顺着他手背流淌下去,滴落在白雪之间。
赵三春也看见了,他愣住了。
“朝雁先生,你的手……”
“照一小姐,还记得你姐姐跟你说了什么吗?”
朝雁打断了姜照一。
“她不值得任何人同情,我也一样。”朝雁站在那新坟前,已经有雪落在了上面,冷风吹着他的头发,他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忽,“无论如何,命令虽然是弥罗的命令,但应天霜的确是我杀的,”
“这些年来,我不止害了她一个无辜人的性命,”他偏过头,看向姜照一,“我早该死了的,但偏偏百兰救活了我,我十几岁时,在她身边就杀过人,她养着我,就是为了让我替她杀凡人,因为她是精怪,她惧怕凡人身上的地火……后来去弥罗那里,也是她让我去的,那时弥罗和叶蓇有生意上的争端,她让我去弥罗那儿,就是为了获得他的信任,给叶蓇出卖消息。如果不是你姐姐换回了我的心脏,我可能到现在都还是百兰和叶蓇的傀儡,你姐姐是为了你和她的丈夫徐立秋,而我做这些,则是为了我自己。”
“照一小姐,”
他面带笑容,仿佛从来都没有这样轻松过,“好在,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你姐姐留给你的那颗珠子,是周云镜曾经在沉神洞里得来的,一共两颗,周云镜之前一直以为你会死而复生,是你姐姐将其中一颗珠子给了你。现在这颗,就留给你做念想吧。”
“朝雁,祝照一小姐身体康健,事事顺遂。”
他朝她轻轻点头,随即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转身走向风雪深处。
姜照一静默地看着他的背影,那单薄的影子在风雪里越发不够明晰。
他朝着一条不归路去了。
就好像记忆里的山衣般,他也同她做了一样的选择。
他是看着她去死的,他知道那是她的夙愿。
而现在,他这满手的血,再不是别人的血。
他要和她一样,永远留在这冰莹雪澈的瑶池山上,但愿来生,他能做一个骨肉干净的人。
但愿来生,
他不会再遇见山衣,而是姜奚岚。
姜照一从瑶池雪山下来就病倒了,她原本就感冒了,又在雪地里滚了几圈,跑了一路,又因为她姐姐姜奚岚的死,大恸之下,更催病重。
“在看什么?”
李闻寂走进病房时,就见姜照一窗前,她身边还有一个挂着液体的输液架,手上还粘着输液针。
“我都快忘了现在还是夏天。”
姜照一听见他的声音却没偏头看他,她的目光仍落在天光尽处,在云雾里隐约可见的雪山轮廓。
黎云州的雪山上太冷,冷到她几乎忘了这应该是个夏天。
李闻寂沉默地看她的侧脸,在这样明净泛白的光线里,她的脸色更显出一种脆弱的苍白。
“姜照一。”
他唤了她一声。
她闻声来看他,她忍不住往前挪了两步,抱住他,“李闻寂,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吃火锅?我想吃辣了,吃特别辣的那种。”
“等你好了,等我们回锦城。”
他低垂眼帘,看着她乌黑的发,轻声说。
姜照一闻声抬头,“你还愿意和我回锦城吗?”
“为什么会不愿意?”
李闻寂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他的嗓音温柔而平和,“我将你从那里带出来,我就一定会再带你回去。”
“姜照一,我要做的事,现在就剩下一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