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看向靠在殿门上的年轻女人。
山衣没戴幕笠,脸上却仍遮着面纱,她闻声便抬眼瞥了一眼那一道宛如流星一般的光色,“也许你见了他,就知道答案了。”
她这样一句话,有些意味深长。
周云镜笑了一声,转过身,仍在看底下的好戏。
而山衣静默地看着他的背影,面纱遮掩了她无声的笑容。
这世上真的会有那么巧的事吗?
看不出妖魔本体,又不是凡人的李闻寂,怎么会无缘无故,生了一张跟修罗神像如出一辙的脸?
周云镜看穿她再多的算计,却终究要漏算一件事。
云端之下,
那道流光化为一道身影,一步一步地踩着悬空的石阶,走上殿阙。
他早已经扔了外套,那件衬衫上沾染了太多殷红的血迹,天光如缕,照在他的身上,天边翻滚的乌云里有雷电砸下,震得四方妖邪皮开肉绽,哀嚎遍野。
乌黑的发,苍白的脸,
他沾了些血色的侧脸在这般绮丽的霞光之间,更添一种诡秘的美感。
容震看清了浮烟里,他的容颜。
脑海里不由浮现出第九层楼阙之上的那尊修罗神像异域混血的五官。
“殿主……他的脸?!”
容震瞪大双眼,失声喊道。
周云镜早在看到那个年轻男人的面容时,他面上的笑意便骤然僵住,他站在原地,只看着那个人一步步地走上来,他的脑海里便是那一道暗红的身影。
高高在上的神明悬在半空,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暗红衣袖里流散出颗颗天星,携风带雨,绞杀十万邪祟。
神明抬起带着狰狞伤疤的手腕,苍白的指节沾染着比他衣袍颜色还要鲜红的血珠,遍野的哭喊与求饶他仿佛从来听不见,十万妖邪的血肉被他生生摧毁,森森白骨不沾染丝毫血迹,有的完整,有的散碎。
从此人间,再不是邪祟可以作乱的人间。
“非天……是非天?”
叶蓇看见那样一张脸,她也顿时失了分寸。
而李闻寂踏上最后一级阶梯,便在原地站定,他身后是渺渺烟云,空气里满是血腥的味道,而他的目光在那殿门外几人之间扫过,最终定在了周云镜的身上。
身体里仿佛有气流在喧嚣游走,周云镜的血管都开始变得刺痛微鼓,他额上青筋显露,浑身的疼痛都在告诉他,那个站在不远处的年轻男人,究竟是谁。
“看来是你拿走了我的东西。”
李闻寂当然也察觉到了他身上属于自己的本源之息在他血脉之间震颤,但他细细打量起周云镜的那张脸,他不由轻轻皱眉,仿佛颇有些费解,“可我好像并不认识你。”
而周云镜看着他,面上的神情几乎是震惊与欣喜交织,却又夹杂着太多复杂的情绪,而他身后的容震等人便是在此刻,忽见他双膝一屈,竟骤然跪下。
“非天大人……”
他抬头,犹如曾经在那荒芜雪原之上的尸山血海里仰望地狱之神时一般,无比虔诚。
“我周云镜没想到此生……竟然还能再见到非天大人。”
他如同一个信徒,放下高傲,放下尊严,腰背挺直地跪在神明的面前。
“朝雀山的修罗庙,是你的杰作?”
李闻寂低睨他片刻,仿佛此刻终于想明白了些什么。
“不是,”
“那本是座旧庙,但我重新修葺了它,也是我找到了祝融藤,一端绑在您身上,一端养在庙里。”
“可那东西有灵性,它深入地底便无处可寻,后来庙宇失落在朝雀山上的气流群里,我再也找不到旧庙入口,也就失去了复活您的机会。”
他盯着神明指间那枚朱红的戒指,“没有想到,这祝融藤,最终还是复活了您。”
可李闻寂听着他的话,一步步地走到他面前,“依照你的说法,那我岂不是还要谢你?”
“大人,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大人您能活着。”周云镜说着,他俯身,双手撑在地上,额头重重地抵在地面,磕了一个头。
李闻寂闻声,垂眸看他,不由轻笑,“可你好像也比任何人都希望我死。”
“周云镜,是你拿走了我的本源之息。”
常年跟在周云镜身边的容震此刻无比惊诧,他只知道周云镜一身的异力并不来源于任何妖邪,所以才不会受地火所扰,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周云镜竟然是盗取了一位神明的本源之息。
当今世间唯一的神明就站在他们面前,他身后霞光与雷电交织,血雾在白烟缠绕,他的脸与那第九重楼阙里巍峨的神像逐渐重合,神圣而不可亵渎。
“但你好像不知道,我失去本源之息也不会死。”
凛冽的风吹着李闻寂的鬓发,他的神情似乎仍旧冷静。
祝融藤只可能是在他被迫陷入沉睡,真身还未能沉入地狱时被绑在他手腕上的,因为除了他,没有人能够到进入地狱。
其后天灾来临,他却因失去本源之息而阴差阳错,躲过了一劫,没有如上界所有的神明一般走向陨灭。
周云镜的确不知道,修罗失去本源之息也仍然不会殒身,此刻他再抬头,仰望眼前的神明。
“你是山神和凡人的骨肉?”
李闻寂只一眼,便看穿了他,“那你要守住我的本源之息,应该很不容易。”
“我曾经的确很想令大人复生。”
周云镜仍跪在地上,他沉默良久,才道,“但是大人,我若让您复生,您会不会阻止我将这世上的凡人统统杀光?”
“你似乎有个凡人母亲。”李闻寂轻轻挑眉,提醒他。
“她也该死。”
周云镜露出笑容,眼尾的那颗小痣更加殷红,“我不需要什么父母,这辈子唯一信奉尊敬的,也只有大人您而已。”
“我在成为修罗之前,也是个凡人。”
“所以我根本就瞧不起还是个凡人时的您啊,”
周云镜笑着,“堂堂李唐皇室后裔,安定公主的孙儿,武皇的重孙,却生来就被困在岁阳关,十五岁就死在了自己亲叔叔手里,您那时,可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啊。”
“做凡人有什么好啊大人,您只有是非天,才是妖魔甘愿敬奉的神。”
他话音才落,便当着李闻寂的面站起身来,刹那跃入云霄。
满袖天星化为李闻寂手中的一柄长剑,他身化流光,亦穿梭于层云之间。
雷电大作,地面的冰雪被雷电带出的烈火融化成涓涓水流,冲刷着非天殿底下的尸山血海。
同周云镜的这一战,对于李闻寂来说就像是在同自己相斗,因为周云镜一身的异力都来源于他的本源之息。
周云镜在这九百多年里用了很多办法才将非天的本源之息禁锢在自己的身体里,但即便是到了现在,他要动用异力,仍免不了要忍受锥心刺骨般的疼痛。
眼见李闻寂手中那柄剑再度破碎成数不清的光刺朝他袭来,周云镜飞身后退,仰面躲过,随即翻过身,强劲的气流铺散开来,直指李闻寂而去。
霞光被阴云遮掩,天边风云变幻,四周群山无不受气流摧折,在巨大的寒雾中,倾塌落地,填平河流。
天地震颤,江河水倾。
支撑非天殿的气流群也受到了影响,在阶梯上的山衣等人几乎都要站不住脚。
“我居然……真的见到了非天?”
叶蓇仰望着云霄之上,耀眼得犹如太阳一般的那道光芒,她忽而喃喃。
她的前夫糜仲,居然是死在神明的手里。
怪不得,
怪不得他孤身一人,就可以废掉大半个非天殿,原来,他就是那位甫一出世,便以血腥手段斩杀了十万邪祟的地狱之神。
他是法度的化身,更是万千妖魔敬畏的神明。
流光下坠,在底下的雪原上凝聚成一道颀长的身影,天星落入他掌中再度化为长剑,他剑锋挑起冰雪,强大的气流震荡着,扫向那一道暗淡的影。
周云镜躲闪不及,被重重一击。
他吐了血,心肺被震得生疼,却仍勉强提起精神,强令四周转生之灵气汇集他身,一时风雪更盛,雪花一颗颗如盐粒一般打在人的脸颊。
他速度迅疾如风,两种气流相撞,引得四周山海震动,连支撑非天殿的气流群都移了位,那殿宇几乎倾斜,摇摇欲坠。
山衣等人忙从殿上飞身下来,地上陡然裂开的缝隙如漆黑的无底洞一般吞噬了雪原之上许多精怪的尸体。
叶蓇一时不察,脚下裂开缝隙,她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山衣的手。
山衣差点被她也拽下去,幸好容震及时拉住了她的手臂。
“山衣,快拉我上去!”
叶蓇身体都悬空了,她吓得不轻,忙喊道。
山衣回头看见她仅仅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她冷淡的目光再落在叶蓇那张惊慌的脸上。
“叶蓇,你以为我拉你上来,你今天就不会死吗?”
她的声音似乎比这风还要凛冽,“他可是非天。”
“山衣!你快拉我上去!”叶蓇的嗓音越发苍老嘶哑。
可下一秒,山衣却骤然掰开了她的手,一脚将她踢到裂缝之下看不清的深渊里。
“山衣?”
容震惊愕地看她。
山衣却站直身体,瞥他一眼,冷笑,“怎么?想给她报仇?”
容震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见周云镜从半空摔了下来,他瞳孔微缩,不由喊了声,“殿主!”
周云镜被容震扶着从雪地里站起来,他又好像发了疯似的猛地推开容震,他擦去嘴角的血迹,抬手用剑锋指着他曾无数次跪拜敬奉的神明,“上界所有的神都因我而死,你这个落网之鱼,也不会例外。”
周云镜崇敬一位神明的方式,
最终便是要取代他。
当初他意外在瑶池雪山地下窥破天机,用上古沉神之洞里殒身的所有上古之神的白骨垒砌高台,又从宁州岁阳关挖出了修罗神非天作为凡人时的遗骨与那些上古混沌之神的骨头放在一起烧了个干净,并借此铸起法阵,移星换月,盗取非天作为神明的能力。
但那时他并不知道,那些在上古混沌时期陨灭的真神,他们的精魂化为了世间万物,更成为了上界的根基。
他烧毁了沉神洞里所有混沌真神的骨头,也就阴差阳错地引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天灾,终令上界,令世间的妖魔精怪,都走向了一条灭亡之路。
神骨未能令他将非天所有的能力都过渡到自己身上,但那些剩下的本源之息被牵扯出来,便也是在极为偶然的情况下坠入了蜀道群山,化为了无形的屏障。
上界的神彻底陨灭,但少部分的妖魔精怪却找到了这个藏身之地,保住了性命。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过,
非天竟从来都没有死。
李闻寂面无表情,光刺如针,气流勾连起寒雾冰雪,地动山摇间,再度向周云镜裹挟而去。
两人再度升入半空,两道光影在雾霭里交织缠斗,那气流群四散,悬在半空的非天殿终于失去支撑,在一阵轰然声中,重重地坠下雪原。
宫阙倾塌,冰雪飞溅。
山衣看见那最高最高的第九重楼阙散了架,浓重的寒雾里,那座巍峨的修罗神像立在层层废墟之上。
而流光落入雪原,神明就立在他的神像前面,电闪雷鸣中,竟还有霞光从阴云的缝隙里流淌出来,落在神像肩头,也落在他的身上。
光刺变化成金丝般的绳索,裹着层层的烟云雾气,将周云镜困在了半空之中。
山衣仰望着,
在容震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一跃而起,深入金丝流光与层云之间,准确地将匕首刺进了他的胸口。
在混沌的云雾里,周云镜低垂眼帘,看着自己被刀刃刺穿,正有鲜血涌入的胸口,他停顿了几秒,才迟迟地抬眼看向她,“小岚,你忘了吗?我拥有自愈的能力。”
“那不是你的能力周云镜,神来收回被你偷走的东西了。”山衣的面纱已经被淡金色的气流割断了,她露出带着伤疤的脸,朝他笑,“现在不一样了。”
“你早知道他是非天,对吗?”他看见她在笑,他也不由跟着她露出笑容。
“是。”
山衣答得很果断。
“你还是恨我。”他低声喃喃。
“我不该恨吗周云镜?”她却反问他,随即又轻笑,“你一开始找上我,是说我前生辜负你,将你出卖给老道士,看着你被绑在木架上,受尽屈辱折磨……你说那是我的上一辈子,可对你来说,却还是你的这一生。”
“可是周云镜,你只记得那些人折磨你,只记得你的母亲放弃你,可后来的事呢?后来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后来救你的,不也是凡人吗?他们说你没杀过人,说你不是妖,是山神的儿子,他们救了你的命,可你呢?杀了那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些救你的人,也包括我的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