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衣语气缓慢,幕笠下的那双眼睛,仍在仔细打量繁云。
“可是用这个法子,我可是要折寿的啊!”繁云十分犹豫。
这个本事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大用处,也伤不了人,繁云这辈子还没用过。
“那如果他真的是修罗神呢?繁云,他如今对非天殿的敌意已经十分明显,你不试,又怎么让殿主早些做防备?难道你要等殿主回来,再让你用这办法?”
山衣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听得繁云十分心慌。
殿主脾气不好,阴晴不定,他向来是非常惧怕殿主的。
“好,我试。”
繁云咬牙点头。
——
要越过瑶池雪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李闻寂发现高处隐约有水幕般的屏障,也许在山的背面,便有另一方世界。
天色已经黑透,他找到了一个山洞。
燃起一堆柴火,姜照一裹紧身上的毯子,才吃了些东西,便有些犯困。
她靠在他的肩上,半睁着眼睛看到洞外的朗照的月光落在山石或白雪之上,她忽然想起上次在嫦娥山,那一次他们还是四个人。
好像这不易的一程原来是个轮回,走到尽头,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冷吗?”
她忽然听到他的声音,离她很近。
姜照一仰头看他,又摇头。
“那个屏障,你破不了吗?”她问。
“那应该是天然屏障,并非谁的异力所致,是非天殿将其利用起来,毕竟瑶池雪山曾经也算是一大灵脉,这里有残存的灵气汇聚而成这样的气流群,也很正常。”他倒了一杯水给她,“我也不是破不了,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他衣袖里的星星们都出去了,大约是在尝试突破屏障。
姜照一喝了一口水,居然还是热的,她缩在他身边,却听他忽然唤她,“姜照一。”
“嗯?”
她应了一声。
“到现在,你也没有后悔过吗?”他低垂眼帘看她的脸,跳跃的火光在她侧脸有些暗淡的影子。
“没有。”姜照一摇头。
隔了好一会儿,她又忽然说,“李闻寂,我很喜欢我现在看到的这个神奇的世界。”
这个世界,不止是人类的。
还是所有动物的,也是那些在《山海经》里留有只字片语的奇珍异兽的,更是那些跟凡人一样努力生活的精怪们的,譬如观音奶奶和那个刺猬小少年,譬如她养的那些山灵,又譬如在游仙的当扈鸟一家,在竹宣开烧烤摊的狐狸老奶奶……
还有口音很重的青蛙叔叔。
万物生灵存在于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不该只是凡人的。
姜照一的思绪越来越慢,眼皮也越来越沉,她闭上眼睛沉沉睡去,而李闻寂却看着洞外的风雪看了许久。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另一边山坳之间的茅屋内,身形高大的男人脸色涨红,他周身都弥漫着一种诡秘的暗红色。
他只要回忆起李闻寂的模样,便能准确地施行入梦致幻的本事。
“你要怎么试探?”
山衣坐在后头,看着他打坐时周身弥漫的雾气,忽然出声问了一句。
“只要他在我编造的梦境里能够梦到他妻子,那他就一定对她是动了心的。”繁云说着,便又闭起了眼睛,专注于施行术法。
诡秘的红色仿佛越过天幕,染红了外面凛冽湿寒的雾气,在静谧的夜,悄无声息地落入山间的某个山洞里。
李闻寂眼皮微动,但这一觉却有些沉,他好似陷入了一场幻梦里,但除了浓深的雾气,便再也没有任何东西。
这天地间,一片空旷,极尽荒芜。
“难道……难道他真的是修罗神?” 繁云满头都是汗,他闭着眼睛,见那梦境里荒芜到寸草不生。
可下一秒,繁云却又见梦境骤然转换。
身在幻梦里的李闻寂他双足往前,却转瞬踏入了一个蝉鸣聒噪的夏夜,在昏黄的路灯之下,他看清绑在自己腕骨的红线。
车流在身后停滞,浓荫在地上铺了散碎的影子。
他顺着红线连接的方向,缓缓抬眼,
在那浓雾渐渐散去的对面,眼前的景色却又刹那变幻,是在满是寒雾白雪的山上。
他看到了另一个闭着眼睛,靠在树上的自己。
浓雾里,他看见有一只冻得通红的手从雾气里探出来,挡在他的头顶的同时,树梢的冰雪滑落下来,正好打在她的手背。
所有的一切再度风化散尽,眼前是无尽的黑暗。
忽的,
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转过身的刹那,他看清那道朝他跑来的身影,乌黑微卷的长发,明净漂亮的眉眼,她扬起笑脸,一双清澈的眼睛里仿佛只映着他的影子。
荒芜的黑骤然变得明亮,仿佛天空在她行走间已被她擦亮,遍地生出颜色鲜妍的花草,山水也在他身后重叠交织。
她走向他的每一步,仿佛都是刺破这漫漫永夜的生机。
李闻寂骤然睁开双眼,他修长的手指散出淡色气流准确地攥住了那萦绕的暗雾,他屈起苍白的指节,毫不犹豫地捏碎了那东西。
这夜仍然静谧,他轻轻地喘息着,却仍然止不住胸腔里那颗心脏莫名的异动。
连她平稳的呼吸声落在他耳畔,都变得有些灼热。
长夜漫漫,他的目光落在她熟睡的侧脸,他眼睫微动,满面迷惘。
第56章 爱多恨多 你有没有一点点爱我?
繁云吐了血, 额头上满是汗,他胸口痛得厉害,头发更是瞬间变得灰白许多。
“怎么样?”
山衣叫人扶起他, 忙问。
繁云又咳出血来,喘着气道,“他应该不是修罗神。”
“你的意思是, 在他的梦里,出现了他的那个妻子?”山衣站起身来,幕笠下的一双眼睛紧盯着他。
“我是看到了。”繁云捂着胸口,点点头勉强应了一声。
山衣垂下眼帘,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随后她再抬头,“好了,这次是辛苦你了, 等殿主回来, 他一定会重赏你, 现在,你先去休息吧。”
“你叫人给我多煮些珠蟞鱼吃, 它们的珠子可是好东西。”繁云不忘叮嘱她。
“放心,你损失的寿命, 靠吃妖肉也能补回来,我会帮你找的。”
山衣淡声说道。
繁云终于满意, 被人扶着转身往外走。
但才走出几步, 一柄匕首却刺进了他的后背,繁云骤然瞪大双眼,他嘴里流出血来,转头便撞见素纱幕笠下的那双眼睛。
“你……山衣……”繁云艰难出声。
山衣冷笑一声, 匕首毫不犹豫地再往前几寸,鲜血几乎沾了她满手,她皱着眉似乎有些嫌弃,松了手接过旁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擦。
繁云才用了折损寿元的术法,之前又受了重伤,山衣这一刀,他没防备,倒在地上没一会儿,就没了气息。
“把他扔到前面的断崖底下去。”
山衣扔了帕子,对那两人说道。
“是。”
两人齐声应道,随后便抬起繁云的尸体走了出去。
朝雁披雪而来,见那两人将死去的繁云抬出院子,他倒也没有什么惊讶的神情,抬步走入屋内,里面炭火散出来的温度瞬间使得他身上的雪花融化了成无色的水痕。
“大人。”
朝雁唤了一声。
山衣才洗过手,回头看见他,便道,“你说,这个李闻寂,会不会是修罗神?”
“繁云怎么说?”
朝雁问。
“他说不是。”
“传闻之中,修罗神是被剥夺了七情六欲的,他是唯一的没有感情的神……但既然繁云说他不是,那也就是说,他对照一小姐有情?”
朝雁反应过来。
山衣重新坐下来,幕笠沾了些繁云的血迹,但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有摘下来,“李闻寂是不是修罗神,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我引诱繁云用这个办法来试他,只是想看看,他对一一究竟有没有感情,现在这个结果,我很满意。”
朝雁有些惊诧,他不由抬头看向山衣。
“你说得对,朝雁,也许从一一死而复生的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已经注定要走到这条路上来了,我是怎样都阻止不了的,”山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李闻寂虽来历不明,但到底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如果我猜得没错,他是故意放走繁云的,相信很快,他就能找到这里。”
“既然你想借他的手,又为什么要让他自己找到这儿来?”这是朝雁最为不解的地方。
“他能自己找来,才能证明他的本事,我忍了这么多年,总不能轻易地相信这么一个人吧?”
夜风吹进门来,吹得山衣那素纱幕笠微微晃动,她忽然有些不安地用手指扯住素纱,明明在幕笠之下,她还有一层面纱。
朝雁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他是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最终却还是垂下眼帘。
这一夜过去,山上风雪渐止,晨光洒落积雪之上,泛出晶莹之色。
姜照一睁开眼睛,正望见一个人的侧脸。
晨光朦胧的从洞口外照进来,照得他的面容在这样的光线里更显无暇柔和了些,他半垂着眼帘,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浅浅的阴影铺在眼下,他安静得好像一幅画。
或是她动了两下,他偏头对上了她的目光。
一夜的时间过去,他仍在想昨晚被他捏碎的光影是什么,身为神明,他是不会如凡人一般做梦的。
但昨晚,他却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而梦的尽头,居然是她。
他知道这也许跟他昨晚捏碎的那道光影有关,但那到底是什么,或代表了什么,他却并不清楚。
他更不知道,什么是心动。
“你怎么了?”
姜照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
李闻寂回过神,摇头轻声道。
两人离开山洞,顺着莹光的指引往山上走,但李闻寂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姜照一用棍子戳了戳积雪,抬头望他,“怎么不走了?”
但下一瞬,她似乎隐约听到了马蹄声。
落在积雪上,一阵又一阵的闷响。
姜照一回过头,远远地看见一道纤细的影子,幕笠被风吹开了些,露出来底下她的一双眼睛,面纱遮住了她的脸,而马蹄忽然停驻,她竟就在不远处,在马上,静静地同姜照一对视。
“去吧。”
李闻寂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姜照一回过神,她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不远处那马上的女人。
她迈出步子,雪地里映出她的脚印,李闻寂就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满山弥漫的寒雾,模糊了他的眉眼。
“一一。”
女人见她一步步跑来,她翻身下马,或是有许多话想说,但最先开口的,还是一声“一一”。
“你现在为什么又要见我了?”
姜照一学着冷静许多,她看着面前这个戴着幕笠的女人,这样的她看起来有些陌生,但她的声音却是她如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熟悉。
“一一,我有我的苦衷。”
女人沉默片刻,才说一句。
姜照一点头,“我知道你有苦衷,所以我没有忙着质问你任何,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就说,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就不问。”
素纱被风吹开了些,女人那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一一,你还记得那天在朝雀山,我和你告别的事吗?”
“你说你要去一个自由的地方。”姜照一的记忆是那天在见到她,认出她之后,才彻底恢复的。
“对,自由的地方。”
女人轻抬眼帘,“我那时所说的自由,其实就是准备自杀。”
自杀?
姜照一愣住了。
“你还记得你徐立秋哥哥吗?”她的思绪有些飘忽,仿佛是在脑海里翻到了某些总也忘不掉的记忆。
徐立秋。
这个名字姜照一怎么会陌生,他是姜奚岚的丈夫,但他们新婚半年,徐立秋就意外身亡了。
“一一,他才不是意外身亡,他是被人杀死的。”
山衣的声音犹如平地惊雷一般,在姜照一的耳畔炸响,她惊愕地望着她,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会?”
下一秒,她抬眼却见山衣忽然扯下了自己下颌底下的系带,将素纱幕笠拿下来,乌黑的长发在风中乱舞,姜照一在这样明亮的光线里,看到她的手指已经有些颤抖,却也只停顿了一下,随即便扯下了覆盖了她下半张面容的面纱。
狰狞不平的伤疤几乎蔓延至她的整个右脸,与她另外半张脸苍白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