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开了口。
“五爷,世道这么乱,活着真的好吗?”
五爷在这句话中默了一默。
可怀里的人还在问。
“这乱世,生离死别轮转不停,骨肉血亲零落飘散,世上的痛苦比欢愉还多得多,为什么还要来到这世间呢?”
五爷在这一刻失语。
谁不想活在无灾无难的太平盛世?
从他离开宅院跟着老国公爷四处征战,他便晓得宅院那点痛处还不算什么,很多人父母手足子女俱在,却要在战火里平白失了性命,对他的家人又该是多大的痛?
今日外朝打了过来,明日乱贼造反称王,城池在来回抢夺之中,百姓流离失所,再无一个团圆之家……
五爷看着清瘦的女子。
他没有办法反驳,尤其所有这一切,都非她自己的选择。
她被掠走,被领进国公府,被成为他的妾,还被他怀疑,被下密牢……他怎么才能让她对这个世间充满生的希望?
他到底是错了。
他将女子拥紧。
“对不起,阿姝,你若是不想要孩子,我们就不要了,好么?”
他想有没有这个孩子,他都有了她,若是连她都从他怀中离去,他又该怎么办呢?
可她的眼泪落得更凶了,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他,眼泪汹涌溢出又落下。
他用指腹去抹掉她眼中落下的泪。
“别哭,别哭,你眼睛才刚好一点,万不能哭……”
他托住了她,吻落在她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上面,又从眼睛一路轻滑,密密麻麻地落在她脸庞。
他想到了什么,又低声安慰她。
“阿姝,如果你有孕了也别怕。世道虽乱,可我一定会照顾好你,和我们的孩子。”
他微微抬起她的下巴,吻从脸庞落到了嘴角。
俞姝下意识推了他,手下刚触及他的手臂,他便低声,“我的伤口还没好,阿姝别推,会疼……”
俞姝手下微顿,下一息,那个吻覆到了她唇上。
他毫不犹豫地探了进来,不允许她再有一点残留的空隙,全部占据……
俞姝轻颤着哭泣,男人拥着她柔声抚慰。
她累极了乏极了,脑中混乱一片。
在这一刻,不想说话也不想挣扎了,不知怎么就在男人怀中睡着了。
五爷将下巴抵在她发顶,深吸一口气呼了出来。
雨下个不停,厢房里地龙烧了起来,暖融融的气升腾起来。
五爷怀里抱着他的阿姝,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
俞姝醒来的一瞬,恍惚不知自己在何地。
五爷进屋看到她穿着单衣坐在床上发呆,一双眼睛因为哭泣已经肿了起来,心疼得不得了。
他大步到了床边,“眼睛不舒服吗?让大夫给你看看?”
俞姝摇摇头,想说什么,肚子适时地叫了一声。
五爷笑起来,“晌午了,饿坏了吧,起来吃点东西。”
他叫了姜蒲她们进来帮她换衣裳,又叫了文泽让人把饭菜布到厅里。
他亲自牵了她去桌边吃饭,但她才吃了两口,可就放下了筷子。
“没胃口?”
俞姝点点头,但五爷将丫鬟都打发了下去,亲自坐到了她身边,将人半抱在怀里。
“早间就没吃饭,这会也该饿了。多少吃点吧。”
他夹了一筷子羊肉到了俞姝嘴边。
但俞姝被这羊肉的膻味一冲,险些吐了出来。
她连忙捂住了口。
五爷讶然,“怎么?不舒服?”
男人将羊肉扔去了一旁,端了白粥过来给她,俞姝才勉强喝了一口。
五爷看着她,突然问了她一个问题。
“阿姝近日,来癸水了吗?”
俞姝这事上一向不准头,这些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也没在意这个,他一问,她眼皮跳了一下。
“前些日五爷不在家的时候来了。”她回答。
“哦,这样。”他说可能是密牢空气不好,“想吃点清淡的吗?我再吩咐厨上去做。”
俞姝说了两道,恰外面有人有事回禀,男人起身去了外面。
俞姝把姜蒲叫了进来。
“近来有人问过我癸水的事情吗?”
姜蒲这几日也被关了起来,她摇了摇头,“没有。”
俞姝暗暗松了口气,“若是有人问起,就道我前几日来过了。”
她这么说,姜蒲连忙应了下来,俞姝让她一并支会了薛薇,姜蒲退了下去。
俞姝在满桌荤素齐备的饭菜里,又是一阵反胃。
她莫名就想起了,宋又云说的话。
靴子不好使吗……
五爷很快回来了,告诉俞姝,“老夫人和夫人听闻你洗脱了嫌疑,都给浅雨汀送了些东西过去,等你回去便看到了。”
俞姝讶然。
她这罪名就洗脱的这么彻底?
她还以为,只是这位五爷肯解释给自己听……
俞姝并不知道除了五爷和林骁,旁人根本不晓得个中细节。
不过她有了另一重想法。
她那时确实在给苗萍的五爷里,用秘密方式写了消息。
可是那五爷事后还留在苗萍手中。
也就是说,苗萍极有可能没有把信送出去。
可哥哥还是得了消息前去救援了,甚至还伤了五爷……
那么消息是谁送的?
黑山?
她问了五爷,“这番查寻下来,五爷捉到细作了吗?”
若是男人从前还对她有所保留,眼下便不会再过多防备,直接告诉了她。
“嗯,细作找到了。”
“是谁?”
五爷叹了口气。
“此人真是让人想不到……这细作乃是林骁的续弦宋氏。她还有个代名,唤作黑山。”
话音落地,俞姝猛然睁大了眼睛。
*
林府。
家中混乱不堪,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哇哇大哭。
林骁一步踏入院中,便见奶娘着急地跑上前来,“爷回来了?两位小主子哭个不停!”
“孩子怎么了?为什么哭?”
奶娘道,“本是吃了奶要睡的,可不知怎么哭起来,奴婢哄不好去寻太太,往日太太一哄便好的,可今日……没寻到太太……”
林骁脸色阴冷,“那太太呢?她去哪了?”
奶娘被他的神情吓到,有管事的婆子上前道,“回爷,太太一早就出门去了,也没说去哪,只留下话让照看好三个小主子,到现在也没回来。”
在这话里,林骁指骨噼啪作响,攥着拳的手抖了起来。
大女儿林靴子跑了过来。
小姑娘没看见他,只是问,“是母亲回来了吗?!”
话音落地,林骁突然拔出腰间佩刀,一把掷到了院中的假山石上。
假山石瞬时碎裂,崩裂满地。
奴仆全都吓坏了,林靴子直接哭了起来,“爹爹?爹爹?!我想要母亲……”
话没说完,就被林骁恨声打断。
“靴子!以后不许叫她母亲!她就是个……”
男人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来。
“细作!”
那个坐诊大夫不认识苗萍,而在苗萍来之前,他就得了消息,要去一家府上看诊。
这府邸不巧,正是姓林,而大夫看诊的,就是林骁发了烧的女儿。
林骁在马背上疾驰,背后的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后悔不该和宋又云多言那两句,他甚至怀疑当时宋又云跟他说小女儿发烧,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后悔极了。
明明最初的时候,他也是防备着她的,可她在他身边久了,更生下来一双龙凤胎。
他不由地就放松了警惕。
可笑他口口声声,让五爷冷静清醒,其实最该冷静清醒的人,是他自己!
林骁一手驾马疾驰,一手握得弓弩发出吱嘎的响声。
他倒要看看,她能有多狠心,能抛夫弃子逃得多快?!
……
渡口。
宋又云看向身后的道路。
路上无人,她一直揪紧的心口稍稍松了松,催促一旁的船夫。
“咱们还是快些开船。”
她给了船夫重金,让船夫立刻送她去下游。
船夫动作快了不少,“放心放心,这就开船,必给客官安稳送过去。”
他说他自己也想快点过去,“我家本就在下游,家里两个小崽子还等着我呢,有了客官给的这笔船资,我回去就给他们买两斤肉吃!”
天色昏昏暗暗,冷雨将停未停。
船夫动作很快,宋又云坐在船上,船驶离了渡口。
宋又云却在船夫的话里,想到了自己孩子。
靴子,睿之,敏之……不知三个孩子在家里,怎么样了……
船夫在这时问了一句,“客官到了渡口要去哪?瞧着您轻车简从的,不像是出远门啊。”
宋又云默了默。
“去一座山上。”
“游山?这普天之下的山可多了去了,客官去什么山?”
宋又云说,“黑山。”
船夫笑了起来,“这山我倒是没听说过。”
宋又云说是了。
“是座无名小山。”
她看向了远处,山水之间,它仿佛看到了那座黑山。
黑山之上,葬着她的先夫和亡女。
……
她原本是城里嫁的最好的,嫁的是父亲的门生,哥哥的同年。
父亲只是个穷举人,但认定了她先夫必能成材,而先夫也很是争气,府试考了个案首回来。
他们成亲之后,很快有了个女儿,算年纪,比靴子还长两岁。
他们家中有田产果林,还包了山头,吃穿不愁,丈夫只要安心读书,等待他日一举中第即可。
可惜安稳日子过不长久。
先皇早逝,小皇帝继位之后天下乱了起来,再加上几场大灾,天下流民为患。
很快这些流民中便有相当一部分人,变成了山林土匪。
他们也是有家有产的人,请的起护院,多少能免受土匪滋扰。
但那年,家中老爹得了急病,她回娘家侍疾,再回来的时候,原本等着她归家的丈夫和女儿,都没了!
不仅没了,头颅还被割掉,被人拿去领赏!
逃回来的护院告诉她,“太太,咱们的人路上遇上了山匪,咱们护着爷和姑娘跑路,但是……但是朝廷的官兵来了,本以为能得他们帮助,可他们名义上来扫匪,实则是趁火打劫,咱们高喊救命,官兵却不论三七二十一,把所有人用火铳全都给……”
那护卫脸上被火弹扫烂一片。
宋又云闻言浑身抖成了筛子。
因为夏天的时候,小皇帝去避暑山庄避暑,半路遇上了一群悍匪,受了惊吓。
翌日皇帝便下了令,打杀土匪。
扫匪不是坏事,但这令下的急,悬赏又极高——凡是官兵捉了土匪提头回来的,一律一首级赏银五十两!
逃出来的护卫说,她丈夫和女儿就被当成土匪割了头,拿去领赏了。
没有人去分辨到底谁是土匪,只是被拎走的头颅越多越好。
两颗头,一百两,悬赏了她全部的人生。
她痛哭不已,去衙门前要讨回公道,却被两棍子打了出来。
“你莫不也是土匪吧?!”
还有人打量她,“割了你的头,是不是也能换五十两?!”
娘家人把她拉回家里去了。
朝廷悬赏这事越演越烈,不过半年,便有许多被误杀的人。
官府这才察觉不对,紧急停止了悬赏。
可悬赏虽然停了,她的丈夫和女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她把他们葬在自家的果林黑山之上,准备在树下吊死,去阴间陪他们,却被人救了下来。
那人名叫卫泽言,他说他也恨极了朝廷,而他在袁王的地盘、虞城将军麾下做军师。
他说虞城很好,虞城将军治下甚严,官民融洽,大家一心一意地反朝廷,问她要不要去。
她想离开这伤心地,把心一横就去了虞城,但她一介女流,在虞城除了缝补衣裳也没什么可做。
后来,卫泽言问她,敢不敢做细作,去京城做细作。
若能潜伏于定国公府周围,说不定就能探听他们最紧要的秘密。
她想她有什么不敢?她还活着,就是为了报仇!
况且她和旁人还是有些不同的,她娘家左近的邻居,就是国公府的家臣林氏一族。
那年,她在林骁返乡祭祖之前,回了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