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她的冷清,对他的抗拒,对这定国公府抽身事外的态度……后来经过魏家的事情,他终于在她身上看到了冷清面具下的温柔——她也是会对人对事上心,对他也是一样。
可他真的想不到,原来这一切,可能都是海市蜃楼一般的幻象罢了。
他没让人帮他处理那臂上的伤口,就让伤口疼着,他还能舒服一些,给他些喘息之机。
可他越是想要给自己喘息的余地,事实越是逼近到眼前。
林骁亲自去海生御膳房,揪出了伙计姚北。
这个人来的时间不久,但那个行踪不明的坐诊大夫,就是这姚北引荐来的。
更重要的是,此人才刚来,就与韩姨娘走得非常近,甚至帮韩姨娘准备随身佩戴的药靴子。
林骁说与五爷的时候,五爷怔了一下,看向了手掌心的那靴子。
“是这个?”
林骁上前,将靴子里的药材全都倾倒了出来。
“回五爷,正是。”
他说这靴子,很有可能是那姚北与韩姨娘传信的用途,“应该同五爷一样,药材里有特殊的含义。”
五爷看着散落的药材,指尖颤了颤,沉默着将药材重新装回到了靴子之中。
虽然从五爷到靴子,都不是实证,可同实证也没太大区别了。
证据一点一点指向自请去密牢的那个人,距离最后证实她是奸细,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男人从桌前突然而起,药材只装到一半,抓着靴子大步离去。
桌案上盛着白梅的葫芦瓶颤动起来,又在下一息骤然落在了地上,摔了粉碎。
香气飘飞的白梅落在了碎瓷之间,洁白的花瓣沾染了地上的浮灰。
*
俞姝在密牢里坐着,反而觉得浑身轻了不少。
没道理旁人替她遭罪,她在浅雨汀里“养尊处优”。
男人自她下了密牢之后,没再出现过。
没了他的气息,俞姝甚至觉得密牢的空气甚是清新。
他一定是回过神来了吧。
他本有家有室,有琴瑟和鸣的妻子,同她这个来路不明的妾纠缠什么?
没了她,再寻旁的妾室生子,又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必要装作对她十分在意?
想想就是个笑话。
俞姝这般想着,却在下一息听到了沉而急而来的脚步声。
她怔怔站了起来,男人让人打开牢笼,一步跨了进来。
俞姝讶然,闻到了自己之前随身佩戴的靴子气味,此刻散发着熟悉的气味。
男人的气息很快将这微弱的药香盖过了,在牢笼里铺天盖地地朝她压了过来。
俞姝在那气势下,不由地扶住了一旁的墙。
他却一步上前,扯过她的手将靴子塞了过来。
他的声音发颤。
“五爷、靴子,苗萍、姚北……细作就是你,对吗?”
俞姝在这声逼问里指下扣紧了牢墙。
她想回答他就是,可话到嘴边,又闭紧了嘴。
她没回应,男人却笑了。
“你果然是不在乎我的,也不在乎泄露了消息,外面那些人就可置我于死地!”
他看着她,告诉她。
“俞厉就是得了你的消息前来救援的吧?袁王没猜到我会突降,我也没猜到俞厉能及时到达。我中了俞厉一箭,若不是避闪及时,此时,伤的就不是手臂,而是要害了!”
俞姝惊诧……原来他受的伤,是哥哥射来的……
但男人却在话音落地之后,一步上前,径直将她拽了过来。
俞姝踉跄,他从未如此粗鲁。
男人却将她箍进了怀里。
她在他的心跳和呼吸中彻底僵住。
他又要做什么?
男人低下头来,哑着嗓子问了她。
“所以,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在意过我,是吗?”
问到最后,声音发颤。
俞姝在那颤声中,呼吸不顺起来。
血腥味从他那伤了的手臂渗出来,将她完全笼罩住,拼了命地往她口鼻钻去。
她越发呼吸不上来了,却在此时骤然想到了之前他与哥哥的对战。
那一次,他可是一箭将哥哥穿肩,钉在了地上!
俞姝心头陡然一静,呼吸重返口鼻。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一笑代替了回答。
五爷在这一笑之后,明白了,当即松开了她。
俞姝险些摔倒,终是立住了。
而男人从她脸前退开,一步,两步,幽冷之气从密牢的每一处溢出,穿插在两人之间。
他说是了。
“是我自作多情了,你从未……将我当过你夫君。”
男人说完,转身离去。
幽冷的密牢涌起阴森之气,俞姝垂着眸子,独自立着。
*
翌日,袁王身死的消息正式传进了京城。
小皇帝大张旗鼓地给定国公詹五爷办庆功宴。
晚间,男人在属于他的庆功宴上,酩酊大醉而归。
穆行州和文泽两人几乎是将他架回来。
林骁近前看了看,只是几日的工夫,五爷神采不复往日。
他亦是无法,也许早日定死韩姨娘的罪名,才能让五爷彻底认清,彻底没了心思。
他让人再去搜寻那失踪的大夫的下落,等这个人一找到,事情就会立刻水落石出了。
而林骁的期盼很快就有了回应,手下的人来报,“统领,得到确切消息,一个时辰之后,那人会出现在城南的道庙。”
消息令林骁登时精神一震。
时值深夜,林骁匆忙返回了家中,准备换上夜行衣,带上利剑,亲自去抓人归案。
只是他的动静惊动了房中的妻子。
“爷回来了?”
林骁见宋又云醒了,便也不再轻手轻脚,“又云,可晓得我的夜行衣在何处?”
宋又云立刻披了衣裳去给他找。
“这大半夜的,爷还要抓人?”
男人嗯了一声,“就差这个大夫了,抓了此人,审问清楚,也好让五爷死心。”
他说完,拿过宋又云手中的夜行衣,三下两下换上,迅速出了门去。
宋又云跟在他身后。
“你不必送我了,夜间寒凉,回去睡吧。”
宋又云还是将他一路送到了大门前,立在门口的石阶上看着他。
“爷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晓得了。”
男人说完,转身跃上了马,奔进了黑夜之中。
*
天刚破晓,詹五爷从酒醉中睁开眼睛,便听到了穆行州的禀报。
“五爷,坐诊大夫抓回来了,林统领正押入密牢审问。”
男人醉了酒的眸子,瞬间清明了起来。
他站起了身来,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换了衣裳出了房间。
外面下起了冷雨。
雨雪夹杂而下,将大地最后和暖的缝隙齐齐渗入凉气,然后冰封其上。
密牢依旧阴暗潮。
他下了密牢本想直奔审讯室而去,脚步走到拐角顿了一下,转身向密牢深处走去。
俞姝关在最里面的牢房。
此刻,她背对牢门站着,仰着头,从墙沿的最高处“看”向外面的天光。
她看不到什么,又在阴雨的天气中,甚至分辨不出时辰。
但她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大夫被抓回来了。
大夫是姚北举荐到海生御膳房来的。
姚北还曾跟俞姝说过一次,只是俞姝还没见过这个人。
没想到还怎么快的工夫,所有人都已经被那位五爷关进了密牢里。
她听到的时候,一颗心着实跌了下去。。
男人来了,脚步声定在了牢门外面。
俞姝没有转身,也不知道时至今日,他还要说什么。
可他还是说了,“我想亲口听你说出一切。”
俞姝默了默,淡淡,“亲口不亲口,很重要吗?”
她连身都没转回来,仍旧仰头寻觅外面的天光。
男人手下紧紧攥了起来,几息之后,终是离开了。
俞姝听着他离开的步子,混在窗外的雨声里渐渐消失了。
牢房寂静一场,只有远处的审讯室里传来阵阵声响。
俞姝累极了,在雨中静默良久。
窗外的雨没有停下来,反而越下越急,在风里拍打着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审讯的声音小了下来,俞姝慢慢转身回来,准备摸索着坐下,等待她的命运降临。
男人的脚步声突然从出现在耳中,紧接着,他到了牢门前。
她睁开眼睛“看”过去。
男人猛然一脚破开牢门,大步闯了进来。
第43章 冷暖
牢门被男人猛地一脚破开,牢门咣当砸在地上,惊动满室的风。
俞姝在这一瞬,身形晃了晃。
她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吧?
不知道是会被他当场赐死,还是会被幽禁到生命的尽头。
俞姝眼眶热了起来。
她还想死之前看哥哥一回,世上只剩下她与哥哥两个血亲了,她死之前都不能有机会见哥哥一面吗?
但她恍然又想了起来,自己还是个瞎子,纵然哥哥到了脸前,她也是看不见的……
罢了。
“五爷……”
她想说,给她个痛快吧。
但男人下一息到了她身前,一把将她揉进了怀里。
俞姝惊诧,听到了男人动若擂鼓的心跳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阿姝,不是你,是我弄错了……”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顺着墙边的雨道哗哗啦啦地流淌不停。
俞姝大脑空白一片。
男人俯身将她抱了起来,踏着那被他破开的牢笼,一路出了密牢。
雨从廊下飘进来,扫在俞姝面颊。
暗淡的天光映在她眼帘之上,几息之前,她还以为她再也见不到天光了……
俞姝头脑发昏地,被男人抱去了冷武阁厢房。
房中还残留着浓郁的酒气,男人将她小心放到床上,将窗子全部打开。
风夹着雨丝吹进来,原本就冰冷的房间更加冰冷了。
他曾说过,冷武阁很少烧地龙,是为了让他们这些位极人臣的定国公,保持冷静和清醒。
但下一息,男人叫了文泽。
“吩咐下去,把地龙烧起来。”
俞姝头脑越发浑噩了,男人吩咐过之后,便快步走了过来。
他坐到了床边,俞姝下意识往里面侧了身子。
但他没在意,伸手要来解开她的衣领。
俞姝立时攥住了自己的领口。
她满是戒备,五爷看着心下一抽。
“阿姝,你衣衫上沾了雨水,把外面的衣裳换下来吧,莫要冻着了。”
他说着,拉了锦被盖到她腿上。
俞姝恍然,松开了手,他动作极快地帮她脱去外面的衣裳,用被子将她裹了起来,圈在怀中。
俞姝不知道他都审出了什么,也不知他这般态度到底代表着什么。
她仍然戒备而沉默,直到他拿出一个靴子放进了她手里。
是姚北给她做的靴子。
他开了口。
“阿姝,冷武阁的大夫告诉我,这靴子是避孕的用途。”
他说着,把一张纸也放到了俞姝手上。
“你写给苗萍的五爷,出了助产的药之外,另外的几味也都是避孕用的药材。”
俞姝怔怔。
她确实是这样写的,因为她对那些药材熟悉,当时就和姚北这般约定……
这位五爷慢慢替她解释起来。
“你让苗萍她嫂子买了药,顺带着,就帮你买了避孕的药,是吗?”
他说着,轻抚了她的脸颊,“你知道我想孩子,所以你不敢告诉我,对不对?”
俞姝握着那只靴子,彻底失去了言语。
原来靴子与她而言,竟是这个用途……
她紧紧攥着那靴子,五爷看着,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
当他得知那个大夫根本不知道苗萍,也根本不知道他的阿姝是谁,反而吐露传信的另有其人时,他只觉停滞许久的心,忽然就重新跳动起来了。
可是冷武阁的大夫也过来告诉了他,这些药材都和避孕有关。
他撩起她落在耳边的碎发,轻轻挽到她耳后。
“阿姝,你在避孕吗?你……不想要我们的孩子吗?”
话音落地,俞姝的眼眶持不住奔涌而出的泪水,让那眼泪如决了堤的江河一样泛滥开来。
他怎么……都替她解释了?
俞姝头晕到几乎昏沉过去,男人抱紧了她,在等着她的答案。
俞姝抬眼向外“看”去,眼前的一切还是那么昏暗,她努力睁大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到暗淡的天光。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