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送走霍凝雪、霍凝霜回来,宋棠依旧在欣赏这盆牡丹绢花。
她笑问:“娘娘想将它摆在何处?”
“你这么一说,确实可惜了。”
宋棠视线虽未从绢花上移开,但她说,“一会儿你便将它收到小库房去。”
有裴昭的两盆梅花在,如何也不可能轮到这盆牡丹绢花。
否则她说过的话倒像做不得数。
下午申时附近。
焚香沐浴过的宋棠乘坐轿辇去往朝晖殿。
快要到地方的时候,她遇到同样乘轿辇去朝晖殿的沈清漪。
许因宫人提醒她在后面,原本走在前边的沈清漪特地让宫人停下来让她先走。宋棠自不客气,待经过沈清漪身边的时候,方才吩咐宫人略停一停。
宋棠目光在沈清漪身上掠过,见她也穿得一身朱红衣裳,便笑一笑。
“婉顺仪几时也偏爱起这种张扬的颜色了?”
听似无心的一句话,落在沈清漪耳中,自不是那样的意思。
余光瞥见宋棠穿得一袭朱红衣裙,只觉得这话在暗讽自己分明故意学她。
沈清漪稳住心神,努力扯出一抹笑说:“因是除夕,便想穿得喜庆一些,也有个过节的热闹气氛,让淑贵妃见笑了。”
“却有些可惜这样漂亮的衣裳。”
宋棠含笑道,“婉顺仪还是适合清丽温婉些的风格。”
“只是我的一点看法,但婉顺仪想穿什么,不逾矩便都没有问题。”
“方才那些话婉顺仪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听来好似单纯的无心之言。
却叫沈清漪握紧手中的袖炉,笑容亦变得僵硬,然不得不道:“多谢淑贵妃的建议。”
除夕宴上有几个妃嫔不精心打扮?
她不愿被旁人比下去,自是费得许多的心思,谁知得到宋棠这样的评价。
尤其即使宋棠这么说她也没有办法反驳。
只是如此三言两语,实在让人……沈清漪压抑着心中愤恨。
她就知道遇见宋棠不会有好事。
全然一副无辜表情的宋棠听过沈清漪的话,浅浅一笑,不再多言,示意宫人继续去往朝晖殿。对于自己三两句话让沈清漪大约不错的心情被破坏,她感到满意,不是这样她也懒得和沈清漪多说话。
停在原地的沈清漪控制住脸上表情,看着宋棠的背影渐渐离得远了一些。
她暗暗深吸几口气,才艰难将回琉璃殿换衣服的冲动遏制。
“婉顺仪?”
怜春前一刻将将小声提醒贤妃也来了,下一刻沈清漪便听见窦兰月的声音。
她偏头看过去,垂首回应:“贤妃娘娘。”
窦兰月同样在看沈清漪,一时笑道:“当真是婉顺仪。婉顺仪今日如此装扮,我竟差点儿没有认出来。”
话说得如何的委婉,可没有半个字是在夸奖。
反而像无意附和宋棠之前那些话。
沈清漪的心情顿时更加微妙,不禁怀疑自己是真的选错了衣服。
维持着脸上的笑,她说:“让贤妃娘娘见笑了。”
“倒也新鲜。”
窦兰月语气温和说着,笑一笑,如之前宋棠那样先走一步。
然而,窦兰月走后,从两个人口中得到相似评价的沈清漪再无法继续维持宋棠离开后的那份镇定。她深深的呼吸,吩咐一声:“回琉璃殿,动作快一些。”
怜春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望向沈清漪。
见她不是开玩笑,又得一声催促,如梦初醒般指挥大力太监调头回琉璃殿。
一来一去耽误不少的时间。
动作再迅速,沈清漪到朝晖殿的时候,其他妃嫔也都已经到了。
席间有许多人的视线落在走进殿内的沈清漪身上。
沈清漪却望向殿中上首处的裴昭和宋棠。
宋棠跪坐于裴昭身边,裴昭侧过身,抬起的手臂,手中一朵牡丹绢花,正帮宋棠往发间戴。这样的一幕,这样的举动,是说不出的亲密无间,更隐隐含着宠溺。
期间发生什么事是半分不知的。
她垂下眼,低下头走上前去与裴昭、郭太后等人行礼请安。
“婉顺仪来了。”郭太后语声和蔼对沈清漪说,“先入座罢,待会儿贤妃挑完,你也挑一朵。哀家近来得的这绢花做得不错,趁着除夕,让大家都讨个彩头。”
沈清漪便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只瞧着裴昭亲自为宋棠簪花,又是一朵牡丹,说不得还是亲自挑的。
“谢太后娘娘恩典。”
沈清漪深福下去,继而被宫人领着入座。
到得此时,裴昭已经安静帮宋棠将那朵牡丹戴好。见她抬眼间眉眼藏着些许羞涩,似高兴又不敢表露太多,他不觉微笑,只也抑制着情绪:“爱妃也入座罢。”
“是。”
宋棠起身冲裴昭与郭太后行一礼,目光从裴昭脸上掠过,面带笑意退下。
那样的目光并不含着半分故意勾人的意图,只是几分羞赧。
但裴昭同她对视一瞬却禁不住心中一动。
宋棠今日穿一袭大红缕金牡丹孔雀纹曳地裙,薄施粉黛,一样美艳不可方物。行走间更是身姿婀娜,风姿绰约,引得移开目光的裴昭当下往她身上又递去几眼。
然而,回到自己位置上的宋棠再未去看裴昭。
她似不知裴昭视线在她身上停留,入座后娇羞低头伸手扶一扶鬓边的牡丹。
沈清漪这一次坐在宋棠的旁边。
几息时间,宋棠偏头去看一看沈清漪,仿佛才发现她换得一身衣裳。
“婉顺仪这幅打扮是要让人顺眼不少。”
宋棠的语气越真诚,对于沈清漪来说越感到言语中的讽刺。
折回去将原本那身朱红衣裙换下,换得一身浅紫暗花蝶纹月华裙已是在宋棠和窦兰月面前脸面尽失,更不堪这样的话。沈清漪沉默中违心说:“自比不得娘娘雍容华贵,国色天香。”
“雍容华贵,国色天香……”宋棠一笑,“多谢婉顺仪的夸奖。”
“今日我也不得不说,婉顺仪和陛下心有灵犀,连说出的话都一模一样。”
那是沈清漪未曾听见的话。
正因如此,宋棠口中的心有灵犀,让她倍加心梗。
“娘娘说笑了。”
沈清漪嘴角垮下去一点,再说不出别的。
片刻之后,宫人捧着一匣子绢花过来,沈清漪无心挑选,最后挑了朵兰花。
她只不过是想,裴昭应会高兴见她挑了这个。
无人在意的一点小小插曲,偏使得沈清漪变成席间最心不在焉的人。但到底是除夕宴,人人脸上有笑,裴昭、郭太后看起来都十分高兴,她不能表现得有情绪,一直笑着,笑到最后单觉得脸颊泛酸,嘴角僵硬。
除夕宴的菜式都含着吉祥之意。
宴席上,裴昭照例下旨与大臣们赐菜,命小太监送往各府,以示帝王倚重。
宋家、窦家、孟家、霍家皆在其中。
而这些注定是与沈清漪无关的,甚至她作为顺仪,越被衬托得尴尬。
是以,一场除夕宴到最后,哪怕陪同裴昭、郭太后去看烟花,周围的人皆欢欢喜喜,沈清漪也早已笑不出来。这些热闹,此时她只觉得与她没有多少关系。
看过烟花便已是很晚了。
终于回到琉璃殿,沈清漪身心疲惫,一言不发任由怜春帮她卸下发间钗环。
“提前准备好的新年荷包记得给大家都分下去。”
沈清漪想起这件事,叮嘱一句。
怜春颔首:“主子放心,奴婢定会记得的。”恰逢小宫女送热水进来伺候沈清漪梳洗,怜春去得外面一趟,回到沈清漪身边时也带回来了个消息,说,“陛下今晚……去了春禧殿。”
沈清漪闻言微怔。
除夕夜,她的确抱着期待裴昭会来琉璃殿,谁知仍是去了宋棠那里。
“那便早些安置罢,我也乏了。”
收敛起情绪,沈清漪面无表情开口,怜春暗暗叹气,让小宫女送热水进来。
宋棠也想过裴昭今晚会不会宿在琉璃殿。
毕竟以往若有担心沈清漪委屈的时候,裴昭是会特地过去安抚她的。
但裴昭来春禧殿,在宋棠眼里并谈不上意料之外。因为考虑到沈清漪的出身问题,如此重要的除夕夜不去见沈清漪一样是合理的。平日里宠爱沈清漪是一回事,牵扯到其他方方面面时,裴昭那样爱顾大局的人,自会有诸多考量。
裴昭是先送郭太后回永寿宫,又陪郭太后喝过一盏茶才过来春禧殿。
因而他出现时,宋棠已换下赴宴的衣裙,洗漱梳洗过,脸上未施粉黛,是一派简单素净的模样。
“臣妾见过陛下。”
宋棠步出里间已然瞧见裴昭,当即停下脚步与他行礼。
裴昭伸手扶起宋棠,一双眼睛望住她,只觉眼前的这个人与宴席上的那个人是截然不同的气质。宴席上多么夺目,此时便有多么小鸟依人——又或者唯有他生出这样的想法,却的确是他此刻心中所想。
“穿得这样单薄,出来也不多添一件衣服。”
裴昭握住宋棠的手带她往里边走,宋棠微笑说:“这般臣妾已是来迟,多磨蹭一会,臣妾是不能出来迎陛下了。”
“那也要当心身子。”
裴昭说着,偏头看一眼竹溪,声音冷了点,“下次记得拦着你们娘娘。”
竹溪连忙福身应是,语气惶然。
宋棠不赞同道:“陛下何必怪罪不相干的人?臣妾要做什么,他们难道真拦得住么?总归都是臣妾自个的主意。”
不等裴昭开口,宋棠继续道:“但臣妾也是见陛下心切。”
说话间,她莞尔而笑,含情带怯望向裴昭,“臣妾以为,陛下不会来呢。”
“你前些日子便同朕开口讨要压岁钱,朕若不来,回头指不定你要同朕怎么闹。”看似责怪的话语中流露的语气却是宠溺,裴昭说,“故而朕想一想,是不能不来了,免得有的人春节都过不好。”
“没有压岁钱算过的什么年?”
宋棠哼一哼,“从前有宋大人、宋夫人和小宋大人给臣妾准备压岁钱,如今自然是要陛下准备了,陛下可不能赖账。”
裴昭斜眼看一看宋棠,跟着变戏法似的将一串用红绳串起来的铜钱展现在宋棠的面前。宋棠伸手去接,裴昭反而收回手,并不交给她,笑道:“这便想拿走?”
一怔之下,宋棠会意。
她略略斟酌说:“臣妾恭祝陛下新年大吉,望陛下新年依旧万事顺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爱妃也新年大吉,万事顺意。”
裴昭微笑回应过宋棠的话,将那串压岁钱交到她手中。
八枚铜板上面都刻着不同的诸如“吉祥如意”、“福寿安康”之类的吉祥话,以红绳编花串成一串,图的一份心意与应时应景。宋棠研究着那编花的手法,怎么看怎么觉得是生手所为,不由抬头去看裴昭。
裴昭轻咳一声,伸手帮她将那串压岁钱拢在手心握住,不让她继续研究,口中说道:“也不是稀罕的玩意,瞧得这么仔细做什么?”
“陛下送的,对臣妾来说便是最稀罕。”
宋棠冲裴昭歪头一笑,“臣妾很是喜欢呢,多谢陛下。”又说,“陛下辛苦了。”
这幅表情像是自己知道了真相偏不说破。
裴昭也当不清楚宋棠的想法道:“爱妃喜欢便是最好。”
宋棠暗暗轻啧一声,裴昭这编花的手法实在叫人不忍直视,不晓得是跟着谁学的。大概是魏峰罢?魏峰多半也不清楚这些,说不定先去同其他宫人讨教再回去教裴昭,裴昭能学得好反而奇了怪了。
她有,未必沈清漪就没有。
不过不管沈清漪有没有,只要不是沈清漪独一份,便足够膈应到沈清漪。
宋棠对裴昭的“用心”感到满意。
裴昭越愿意用心,对她越有利,她如何能不满意?
夜里安寝时,那一串压岁钱被宋棠搁在枕边。到得大年初一的清早,她与裴昭先后醒来,尽管裴昭让她多睡一会,她却一反常态跟着裴昭起身,不但伺候裴昭梳洗,还亲手帮他绾发穿衣。
将玉佩系在裴昭腰间,帮他整理好穗子,准备蹲下身为裴昭整理衣摆时,被裴昭伸手托住手臂,阻止她去做这件事。宋棠看着裴昭,似有不解,裴昭只执着她的手说:“自有宫人服侍,你也不必劳心劳力做这些琐事。”
睡得晚、起得早,宋棠面有倦色,但一双眼睛很亮。
闻言,她笑一笑:“臣妾也少为陛下做这些,今儿是大年初一,便是也想为陛下做点儿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