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书撅嘴:“去去去,读书人的事你不懂。”
“嘿!”姜小乙弹他一个脑崩。“真是蹬鼻子上脸,谁出的钱?这烤鸡可是我的!”
钟帛仁将那只鸡拨到姜小乙面前。
明书:“少爷!”
钟帛仁:“她说的没错,这顿饭确实是人家买的。”
这一下轮到姜小乙梗住了。
“逗他们玩呢,谁要跟你们这群倒霉鬼抢吃的……”她又把鸡推回去。“你现在养伤,需要吃点好的。”
钟帛仁:“我无大碍。”
姜小乙:“那也不能干吃青菜,何来滋补?”
钟帛仁:“我自有办法。”
姜小乙狐疑地盯着他,钟帛仁与她对视一眼,淡淡一笑,再次道:“我说了,我自有办法。”这言语搭上这视线,姜小乙莫名其妙就信了,把烤鸡抓了回来。
“那我可吃了啊。”
明书:“哎哎哎!”
钟帛仁指指满屋子嗷嗷待哺的书童,诚恳道:“要么分点吧?”
姜小乙瞧着这群灰头土脸的呆头鹅,噗嗤一笑,全都让了出去。
夜深人静,姜小乙帮忙搭床,她用柴火在屋子里铺了两排地铺,又去外面弄了干草树叶垫在上面,最后又铺上之前装点灵堂的白布,让这群书童睡在上面。
安顿好他们,她自己抱着剑,靠在角落,昏昏入眠。
她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间,醒了一次。
蜡烛早已烧尽,她借着从门缝里流露的淡淡月光,看到屋子另一头的钟帛仁,他好像没有睡觉,而是盘腿坐在榻上。
姜小乙起身,穿过众多熟睡的书童,来到钟帛仁身前,他额头微露薄汗,脸色发红,身体微微发抖,似是高烧模样。她心里担忧,轻轻碰他。“……你没事吧?”钟帛仁缓缓睁开眼睛,近在咫尺的视线,朦胧凝练,沉如深海。黑暗模糊了他们的容貌,只剩下这双明瞳,让他们在千劫万世里,彼此相见。“小乙……”钟帛仁眼底血丝密布,低声道:“你可听过庄周梦蝶的故事?我至今无法区别,究竟何者才是真实。”
她并不知道他叫的是谁,也不想多问。
她陷入那迷离深沉的眼波内。
“你为何这样痛苦?”她轻声道,“我知你家逢突变,但你既自称君子,便该不忧不惑,自强不息。庄子不仅梦过蝴蝶,他也说过‘人之生也,与忧俱生’。人之命河本就喜忧参半,哪有可能一帆风顺。”
耳旁声音浅淡沙哑。
“我从不怕受苦,却怕无有缘由。我这条贱命,奉君君不要,给天天不收。我做了那么多的事,如今甚至分不出对错。如今这一遭,究竟是老天奖赏我,还是惩罚我。”
姜小乙静了许久,说道:“我听不懂你的话,我不知你究竟苦于何事,不过这世上活不明白的人有很多。我师父说过,实在迷茫时,便什么都不要想了,顺其自然做好眼前事,做着做着,就会找到出路了。”
“……真的?”他喃喃发问。
姜小乙:“我师父的话绝不会出错。”
他似是陷入片刻的茫然,这副神态落入姜小乙眼中,酸楚与怜惜并生心口。她身子向前,一只手拍拍他的背,安慰道:“我看你就是烧糊涂了,快点睡觉,睡醒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直起身,面前人并无动作。她拨拨他的肩膀。“躺下呀。”
钟帛仁本在垂眸思索,被她一拨弄,再抬头时眼神清明了不少。
“我不用躺下,坐着便好。”
“坐着不行,越坐伤势越重。”
“不会。”
“会。”
“不会。”
姜小乙被他犟得嘴巴一撇。
“你懂个屁!”
“……”
伸手再拨,还是拨不倒,姜小乙手卡腰,无奈道:“读书读傻了,倔得像头驴。”
钟帛仁静默不言,姜小乙思索着要不要点穴,给他放倒。无意中对视,他那眼神好像什么都知道一般,姜小乙略觉不妥。
“你愿坐就坐着吧。”姜小乙努努嘴,“这样,所谓‘吹嘘呼吸,吐故纳新,为寿而已矣’,我传你一套呼吸的功法,你跟着练,于养伤大有益处。”
他好像笑了一声。
“你传我功法?”
“都是师门秘法,本不能外传的,是看你太可怜才教你的。”姜小乙正色道,“要不你叫我一声师父?”
钟帛仁但笑不语。
姜小乙:“算了算了,也不必这样讲究。咝……你到底学不学?”
钟帛仁笑道:“学。”
姜小乙坐到他身边,一边摆弄一边道:“你就这样坐着,两手置膝上,放纵肢体,念法性平等。然后闭上眼睛,举舌奉腭,徐徐长吐气,一息,二息……”
轻浅的指点,伴随着地铺上书童们的痴痴呓语,一同淹没在温柔月色中。
姜小乙指导完呼吸法门,再回去睡觉,一夜无梦。
夜风骤起,吹着林叶哗哗作响,潮涨潮落,一番接着一番,一浪接着一浪,一如她看不见的地方,那人愈发深沉绵长的呼吸。
清晨,在太阳从地平线冒头的那一刻,钟帛仁睁开了眼睛。
屋里的人都在睡觉,他轻轻下地,走到屋外。
山野在青冷的晨光中,渐渐苏醒。
他站了很久,身后又出来一人。
明书揉着眼睛来到他身边,说道:“少爷,你怎么醒得这么早啊。”他把外衣披在钟帛仁身上,“山里早晚凉,少爷多穿点。”不小心碰到他的脖颈,相当之热。他起初以为是钟帛仁还发着烧,去碰他的额头,发现并没发烧,而是一种非常温和的热气。再看他的脸,也不像昨日那么惨白了。“……少爷?”
“明书。”
明书忙道:“少爷有何吩咐?”
钟帛仁依然望着初升的日头,轻声问道:“我爹生前,对我有何要求?”
“……啊?老爷?”这问题问得明书疑惑重重,但还是回答道:“老爷对少爷一向严格,要求少爷立身有义,以德为归。”
钟帛仁又问:“那我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明书:“少爷……您是不是伤了一次脑袋坏了?”他努力回忆,“您……您的心愿,哦!”他压低声音,“少爷曾抱怨过老爷将书院门槛定得太高,您说希望将来继承宪文书院后,能削减书费,广招学子,造福一方。”
钟帛仁喃喃道:“书院……”
明书想起从前,无语凝噎。
“真是怀念当初在书院的平静日子,这该死的世道把一切都毁了。别人争夺江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为何要一同遭罪呢。”
钟帛仁看向他,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你呢?”他问他,“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明书:“少爷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钟帛仁:“你说说看。”
明书叹气道:“事到如今,明书只希望少爷能够平安回到培州,重振家业。当然,若是能娶得娇妻,生几个娃娃,给钟家续上香火,那就最好不过了。老爷泉下有知,也能安息了。”
钟帛仁笑了两声,又拍了拍他,似是安抚。
姜小乙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眯着眼睛道:“你们说什么呢?”她打量钟帛仁。“哟,钟少爷今日气色不错呀。”
钟帛仁冲她抱了抱拳。
“全都仰赖高人指点。”
姜小乙脸上莫名一臊。
“是吗……呵呵,那就好。”她舒展了一下筋骨,又道:“你接着养伤吧,我该走了。”
明书忙道:“你干嘛去?你不能走啊!”
姜小乙斜眼:“放心,我给你们留银子。”
明书皱眉道:“哪里是钱的事,那狼头寨太过危险,你可千万别去。”
姜小乙偷偷看向钟帛仁。
“你呢?你让我去吗?”
钟帛仁:“可以。”
明书瞪眼:“少爷!”
钟帛仁:“以你的手段,过个狼头寨应该不在话下,不过……”他看向远处深山。“这样的匪寨等级森严,你就算入了寨,也只不过是个看门的喽啰。到时若安排你的事务,你务必选西边的关卡,就在前方不远处,方便我们见面。”
姜小乙:“这还能选的?人家不同意怎么办?”
钟帛仁:“那你就退出,凭你的本事,逃得出来。”
姜小乙瞠目结舌。
“我来这可是有正事做的!”
“我知道。”钟帛仁来到她身前,低声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此事非一朝一夕可以达成,需从长计议,你先拿一块巡山的令牌回来。我就在这等你了。”
108. 108 嘎哈?准备使坏了是不!……
他说完这番话, 姜小乙稀里糊涂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几步路,思绪翻飞……
他为何会知道她想做什么, 他怎能如此笃定?
走了没多远, 姜小乙回过头,钟帛仁站在门板旁静静看着她。天边青光适时变暖, 阳光照在小屋墙壁上,此情此景,与她脑海中另外的画面重合了。
当年,那人也是站在这番光景下, 一次离别,就再没相见。
这古怪的联想让姜小乙茫然失神,凭白生出几分世态变迁的伤感。
钟帛仁问道:“怎么,可还有顾虑?”
的确有, 但这“顾虑”莫名其妙, 她羞于启齿。
姜小乙叹了口气,又想出些借口, 折返至钟帛仁面前,故作不满道:“你一个书呆子, 怎么还指点起我做事了?”
钟帛仁道:“你误会了,我没有指点你,只是略提建议。”
姜小乙:“你自己都叫人打了个半死不活, 还给别人提建议, 我听了能有好?”
这话钟帛仁倒也想不出什么言辞来反驳。
一时安静。
姜小乙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两人面对着面,相顾无言。
就在姜小乙努力再想找些理由的时候,钟帛仁忽道:“是不是不想走?”
姜小乙眼睛微大:“啊?”
钟帛仁道:“不想走也好, 先前是怕你已有计划,我不能贸然打乱,倘若你尚无计划,不如与我一起,行事会更为方便。”
姜小乙:“什么与你一起?”
钟帛仁:“你自个儿拿主意吧。”
姜小乙停顿片刻,奇怪道:“我们怎么一起行事,你哪有什么用处?”
钟帛仁看向茂密的山林,低声道:“用处自然是有的,不过我现在身体伤势尚未痊愈,若要行动,需再等半月。”
姜小乙看着他脸颊和脖颈的淤青。
“……半月?可半月已经能做不少事了,白白等在这,岂不浪费?”
钟帛仁的视线再次转到姜小乙的脸上,嘴角挂上意味不明的笑容,向前走了两步,缓声道:“要你走你也不走,要你留你又不想留,你到底想如何呢,小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