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近了,她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总觉得自己心中百般念头都被他看穿了一样,心里拧巴得很。
钟帛仁淡笑道:“我说了,你若有计划,可先行入寨。放心,兄台若走,别说半月,在下多久都等得。”
姜小乙眯起眼睛:“你说你知道我想做什么,现下说来,说对了我就留下。”
钟帛仁面带微笑,左手先指了指自己,右手手心朝上,而后左手指了指姜小乙,右手翻为手背朝上。
这意思便是,她要做的事,与他正相反。
“我可以帮你。”他又道。
姜小乙眯起眼睛,将钟帛仁拉到一旁,低声道:“你先前还想劝说匪帮造反,这才过去几天,又要来帮我,读书人都是这般见风使舵的?”
钟帛仁不太赞同。
“经历了生死,心态发生转变,再正常不过了,与是不是书生并无关系。”他握住姜小乙的手,说道:“莫要激动,咱们万事好商量。”
他言语温和,说着说着,莫名就把姜小乙给稳住了。
明书问:“你们到底怎个决定?”
姜小乙:“回屋吃饭吧。”
尘埃落定,众书生颇为满意。
姜小乙再次留了下来。她为让钟帛仁的伤好得快一点,去抚州城里给他买药,几日下来,带的钱花了个七七八八。这几番来去城中,她仔细观察百姓生活情态,发现他们完全没有被山匪包围的紧迫感。
她从前就听说过,抚州之所以被称为“匪都”,就是因为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能跟土匪扯上关系,甚至匪帮缺人之时,还要去城里人家拉壮丁,与朝廷征兵充军的手段如出一辙。
不愿过这般日子的人,早已举家搬迁,所以现在留在城中的百姓,都是与匪帮同生的关系,可以说是全民通匪也不为过。
某日傍晚,姜小乙在小屋门口劈柴,趁着喝茶休憩的功夫,望向茫茫游龙山,心想着到底走哪条线,才能够事半功倍。
“游龙山的匪寨可以说是铁板一块。”
身后,钟帛仁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走出房门,如是说道。
姜小乙:“哦?怎讲?”
“全国各地的山匪,多是为祸一方的恶贼,民众心中积怨已深。”他走上前来,淡淡道:“但此地不同,抚州城百姓与游龙山的关系异常紧密。每次官兵前来,城中百姓通风报信者,乱出主意者,可谓层出不穷,几次大型围剿皆以失败告终。”
说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当年杨老将军为破除匪患,率大军前来游龙山,花重金聘请向导,层层挑选,可惜还是落了圈套,被带入满含瘴气的洼谷之中,导致前锋队伍损伤惨重。”
姜小乙看了他一会,蓦然道:“……杨老将军?”
钟帛仁清醒过来,道:“便是前朝的杨亥。”
姜小乙:“你怎知道得如此清楚?”
钟帛仁:“也是听人说的。”他来到姜小乙身边,随手拾起地上的宝剑。火红的夕阳在玄阴剑上,落下温柔的暮色。他看了许久,指尖在剑身上轻轻一弹,玄阴剑发出清幽明脆的声响。
他不禁莞尔,姜小乙蹲在木墩上看着,只觉得那笑容中的情致,似水流长。
“怎么?你又瞧上我的剑了?”姜小乙道。
钟帛仁道:“的确是把好剑。”
姜小乙哼哼一声,道:“这把剑的故事可多了,有些事古怪离奇,说出来怕吓死你。”
“哦?”钟帛仁持剑而立,好笑道:“你说说看,我也好奇,什么事能吓死我。”
姜小乙:“说了你也不信。”
钟帛仁:“那也要说了才知道。”
姜小乙歪着脑袋回忆。
“嗯……此剑原主,是个强悍无匹,却又异常愚蠢之人。”钟帛仁不语,姜小乙想了想,又改了口。“不对,非是愚蠢,只是有点死脑筋。”再想,还是觉得不对。“咝,好像也算不得死脑筋,那人……”她想了半天,终是形容不来,一声叹息。“还是说回这把剑吧,这剑原身只是块废铁,被我捡走,每天对着它打坐念咒,说长道短,经过一年多的时间,慢慢变成了现在这副光泽水灵的样子。这样说你信吗?”
钟帛仁毫不迟疑道:“信。”他忍不住又问:“此剑的主人,你印象深吗?”
姜小乙:“自然深,我还替他送了葬呢。唉……你不知道他死得有多惨。”
她起身,从木墩子上跳下来,清了清手里的灰。
“算了,妄议逝者毫无意义。”她冲着夕阳溜达几步,活动筋骨,无奈道:“人各有命,他自有他的想法,只是我还有些话未与他说清,有些遗憾罢了。”
钟帛仁问:“你想说什么?”
姜小乙刚陷入深思,忽又回头,笑道:“与你有何干系啊,问东问西。”随即睨了一眼,接着向外走。“人死灯灭,何必妄自纠缠,当下已经够忙了,我没空再去想他。”
她之果决,近乎冷酷,可埋在这果决之下,他们之间那千丝万缕的因缘,又如春风,缠缠绵绵。
夕阳围绕着她的身影,朦胧情态下,他仿佛再次看见那根若有若无的细线,被暮光染红,牵绕着他们二人。
他曾有疑惑,搞不清此生到底是老天惩罚,或是奖赏。
如今看来,该是两者皆有。
姜小乙听到身后声音,刚回过头,被钟帛仁拉住的手腕。
“你说的没错,人死灯灭,从前之事当断则断。小……”他险些叫错了名字。“多谢姜兄弟解惑,今日起,过往之事我再不去想了。在下与姜兄弟意气相投,一见如故,若姜兄弟不弃,你我今后作伴而行,可好?”
姜小乙听他说着话,心尖一热,嘴上兀自反驳道:“我是江湖人,你是书生,我们怎么作伴?”
钟帛仁:“你若有需,在下也能做江湖人。”
姜小乙一脸质疑。
钟帛仁悄悄靠近了一点,道:“待我们处理好抚州匪患,我也有些话想与你说。”
姜小乙:“说得倒轻巧,处理好匪患,如何处理啊?”
钟帛仁抿唇思索片刻,道:“所谓知己知彼,我们先要了解这些贼首的情况。”他将玄阴剑置地,边说边写。“游龙山的匪寨多如牛毛,经过多年整合,如今归为五大寨,五寨寨主结拜为兄弟。其中,天罡寨总寨主马六山为大哥,排行第二的是吞金寨寨主金代钭,老三是太平寨寨主贾奉,老四是玉龙寨寨主方天绒,老幺是狼头寨寨主刑敕。”
姜小乙惊讶道:“你知道得倒是详细,怎么还被打成那样了?”
“……”钟帛仁略微思索,琢磨道:“他应是不懂规矩,无人保举,过堂的时候便没撑过去。”
“自己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没什么,我倒霉罢了。”钟帛仁把剑尖指向刑敕。“这个老幺性格残暴,武艺高强,屡屡洗劫隔壁州县,犯下大案。他对马六山最为忠诚,所以他的狼头寨被安排在游龙山最外面,是抵御外敌的第一道防线。我们便先从此人入手吧。”
姜小乙看他神色严肃认真,自己也不再玩笑了,说道:“你还真研究了不少,你若有信心,那便先试试你的安排。”说着,她又看向地面上那五个名字,摸着下巴道:“我也听说过这五个结拜的匪首,据说他们彼此之间颇讲义气,感情很深,所以游龙山内外也极为团结。”
钟帛仁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弯出一个惋惜而冷淡的笑。
“世间道理大体相通,想维护一件事,往往困难重重,但若是想破坏一件事,却容易得很。”
109. 109 专业听墙角!
他们很快决定, 先去探探狼头寨。
姜小乙理所应当地认为,计划是二人共同制定,但行动肯定是自己去。没想到钟帛仁也打算跟随。姜小乙严词拒绝, 他却道:“你放心, 我绝不会碍事的。”
姜小乙:“你伤势刚刚痊愈,又毫无武艺傍身, 万一涉险,我怎么救你”
“谁告诉你我无武艺傍身?”钟帛仁反手握住宝剑,向下一置,玄阴剑登时入土三寸, 几乎没到剑柄。姜小乙讶然,伸脚踩踩地面,确是夯实而坚硬。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这一插, 看得出钟帛仁绝对是个善于用剑的高手。
“不对吧……”姜小乙过去抓他的手,翻来覆去看。“细皮嫩肉, 这根本不是握剑的手!”
钟帛仁收回手掌,自己看了看, 也道:“的确是一副没怎么吃过苦头的皮囊。”他攥紧拳头,小臂拉出细长的精络,真气顺着筋脉延展而下。姜小乙眼睛再大一圈。“你还会内功?!”钟帛仁低声道:“这身体尚欠打磨, 不过好在年轻, 从小好吃好喝供着,底子不差。”姜小乙围着他问:“你说什么呢?”钟帛仁对她道:“我从前杂书读得多,许多功法口诀烂熟于心,只是以前没想着练, 如今吃了亏,自然要开始钻研。”
他这一堆歪理,倒也能自圆其说,当下事务繁忙,纵使姜小乙心中尚有疑虑,也只得先照单全收了。
“那我们今晚行动?”她问道。
他点头以应。
夜幕降临。
姜小乙和钟帛仁二人越过睡得香甜的众书生,离开房间,潜入浓黑的密林。
钟帛仁在前面带路,路线选的是又短又隐秘,中间几次绕过巡山的喽啰小队,姜小乙不禁问:“你这路选得好啊,你当初就是走这条路去的狼头寨?”钟帛仁简短回应:“是。”
只不过,他的这个“当初”,可是更为久远之前的事了。
大概走了半个多时辰后,他们来到了狼头寨。
二人躲在暗处悄悄观察。狼头寨位于游龙山前山的半山腰处,寨子建得很松散,几百个小宅分散在半山坡上,无甚规律,外面的关卡也较为薄弱,寨口竖了一杆大旗,上面黑底白字写着一个偌大的“刑”。
姜小乙低声道:“这寨子……像是临时搭建的。”
钟帛仁道:“狼头寨在五寨当中人手最少,只有几千人,不过他们作风凶悍,且调动最为灵活,所以被安排守在游龙山最外侧,起到预警作用。这里是进山的要口,此寨后门出去,四通八达,到处都是退路,真到了关键时刻,这些寨子随时可弃。”
姜小乙斜眼:“你只来过一次,看得这么仔细?”
钟帛仁看过来,挑眉道:“读书人脑子好一点,也不必如此惊讶吧。”
姜小乙撇撇嘴,转回狼头寨,片刻后,又发现点问题。
“那边怎么那么多人?”
大半夜的,寨子北边燃了好多火把,明显很多人集中在那。
姜小乙琢磨道:“似乎是有事,我们过去瞧瞧。”
他们绕着寨子外侧向北移动,就近伏在北门旁侧的山坡上,看见一群山匪围在门后。
钟帛仁道:“像是在等什么……”他看向北边,“从里面来,那就是在等自己人了。”一转头,见姜小乙闷着头在鼓捣些什么。不多时,她抽了一张符纸出来,铺在地上,咬破手指开始画。他问道:“你在做什么?”
姜小乙道:“听听他们说什么呀,借点力,不用冒险上前。”
钟帛仁啧啧两声,不住感叹:“也不怪你如鱼得水,你的这些手段,真是天生跑江湖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