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先皇后遇刺的事儿,他就更是牙关紧闭咯,抄九族罪名,不可能承认的,不过他这般笃定嘴倔,像是确认不会被扒出,倒是有意思。所以陛下和太子尚在犹豫。”
谢重姒盘腿坐在锦鲤池边的软蒲团上,身前一方长几,她本是将琴搁在膝头,闻言,挪琴到木几上,抬眸认真地问道:“所以,你们怕父兄不出手,暗地里行动了?”
“怕晚了。”戚文澜扫见谢重姒身旁,摆了个酒葫芦,也没多想,顺手就想打开仰口喝。
谢重姒:“师姐的酒。”
又对树上道:“师姐,他想喝你的酒。”
江州司摆了摆手,很是大方:“随意。”
戚文澜眨巴眨巴眼,收回手,道:“她的?那算了。”轻声嘀咕道:“她老人家的酒我不太敢动。”
江州司哑巴,但不聋,闻言一挑眉,对自己突然跳窜的一两个辈分格外不适。
机关左臂一动,手肘处甩出缠绳来,再一收,就将酒葫芦圈起,提了上树。
她用牙咬去塞口,咕噜惯了几口酒,桃子尽职尽责地道:“不喝拉倒。”
戚文澜:“。”
谢重姒在一旁看着好笑,伸手,拍了拍戚文澜僵硬的狗头,道:“行啦,师姐不是生气。你接着说,你们怕什么晚了?”
戚文澜正色起来,说道:“杨兵扣押入大理寺,尽管罪名是十万八千里的走私官盐,但排云纺已有察觉,汇报给楚家。楚家也有所准备,当断尾则断尾,当掩饰则掩饰。”
他顿了顿:“离玉和我说,怕是和土匪勾结,之后也会减少频次,若要动手得赶快,否则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再者,等回京禀报,我也大可说是我偷偷南下,只身一人时偶遇劫匪,便顺手除去。这时陛下是想借机发作楚家也好,还是暂且不发作,训斥我顽劣胡闹,责罚一顿来掩饰,安抚楚家也好,都算得上可进可退。”
谢重姒可算懂了宣珏那晚,意乱情迷时,说的“不算小的礼”是什么。
的确不小。
翻云覆雨,他自己隐没于无形,却手腕一转,牵动楚、齐两族,横跨望都、扬州、苏州三地,调戚家为他所用,最后上朝天阙,呈递于天子目前,由其定夺。
她若是有这种可心周到的手下,饭都能多吃三碗。
谢重姒“哎”了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道:“舟车劳顿也算辛苦,连夜御马,也没睡多久吧,今儿早些回去歇息,补觉安神吧。离玉是姑苏人,改日让他带你四处走动,游玩一二。”
算是个委婉的逐客令。
可是戚文澜非常理直气壮地听不懂,一边手贱地捏着碎石子砸鱼,一边道:“不困啊,精神着呢,晚上好吃好喝,再一觉睡到天亮,就算补觉了。大白天的让我躺床上,我也闭不上眼啊。”
他赖着不走,谢重姒倒也不在意,又把琴搁在膝头,问道:“想听什么曲儿?”
“《破阵子》?”戚文澜砸鱼一砸一个准,搅得锦鲤池里,鱼儿乱游,“别的我也不懂。”
《破阵子》是两军作战前的阵前鼓,之后也衍生出琵琶管弦和长琴短笛的调音。
谢重姒想了想,照着回忆,奏出这曲慷慨激昂的长调,一时院落里,如同劲风过境,万马嘶鸣,兵戈相交,铿锵热血,让人仿佛能窥到黄沙散漫的边境城关。
戚文澜手里石子惊得落了一池,他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会弹琴的?还以为你只是在学在练,随意胡拨呢。”
小时候,谢重姒就和他一个样,是个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
耐不下心学诗书礼乐的。
谢重姒淡淡地道:“有人教的。他琴技绝佳,我学了个皮毛罢了。”
她轻轻抬眸,嗓音很温和:“还想听什么?”
对于戚文澜,她是有愧的。
劫狱救出宣珏,他挨了一百板子——真枪实刀得挨,戚老将军亲自打的,没放一点水。
捡回一条命,伤没全养好,就又去边关吃沙子,一守就是几载。
守到戚老将军夫妇寿终正寝,他长姊戚贵妃服毒殉葬。
守到他也孑然一人。
整天里得头披盔戴甲,长|枪短剑不能离身,用磨砺出的尖锐爪牙,打趴频频入侵的外族。
一个年少轻狂,做事不管不顾的少将军,做到北域沉稳狠厉的战神需要多少步,流多少血——
谢重姒能猜出。
那年宫宴上,他举手投足皆再无张狂的孩子气。
小麦色的侧脸,甚至有道蜿蜒刀疤,从眉梢到愈发刚毅的下颚。
即便颜色不深,更添威严,也……
是会疼的。
这一世,戚文澜还是轻狂的少将军脾气,也不觉让一个公主给他抚琴不妥,自然地一挥手,道:“来曲那什么,叫……我想想,我姊姊出阁前唯一会的一首调子,叫《钗头凤》?”
谢重姒停住手,好脾气地笑笑:“这首么,我不会。给你换个漠北的小调,从军行时常唱的。”
戚文澜没多想,反正有什么听什么,不挑。
又捡了些石子打算祸患锦鲤,被江州司隔空一枝桠打疼了手背。
“小将军,手下留情,剩点活口。”江州司提醒。
戚文澜忒怕这些浑身机关、不似真人的鬼谷弟子,老老实实收了手,坐回石椅上,给谢重姒当起捧哏来。
时不时跟着哼一两声——
完全不在调上的鬼哭狼嚎,魔音绕耳。
江州司沉默片刻,抬掌替桃子捂住耳朵。
心里对戚文澜的评价又多了一层:五音不全。
低眼一看,小师妹倒是心不在焉地没在意,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重姒在想那年,在苏州泛舟江渚,遇到宣珏,画舫上他抚琴而奏时,似乎也有弹这种漠北小调。
怪不得她总觉得似曾相识。
她心里有事,信手拨完几首曲调,不打算再认真弹了,毕竟她此时还该是对音律不甚精通。
正准备停手时,谢重姒察觉前头的捧哏许久没动静了,抬头一看,倏然怔住。
戚文澜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细碎散发遮住浓眉,银制护腕硌在脑袋底下,也不嫌硬得慌。
……果然还是累着了么。
谢重姒起身拿过亭台长椅上的大氅,轻轻盖在戚文澜背上。
再仰头一看,江州司和桃子也都睡得安详。
那毛绒团子窝在师姐胸口,呼吸清浅,随着呼吸,它桃红色的毛发也一张一合,变大又变小。
谢重姒:“……”
好啊,她弹得是催眠曲么?
她也怕师姐着凉,轻着嗓子喊道:“师姐,别冻着,回屋里睡。”
江州司半梦半醒,眯着条眼缝,打手势:“继续弹,别停啊,我再睡会,放心我不冷。”
谢重姒乐了,听话照办,换了种安神宁眠的曲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随手拨弄。
不怎么流畅,像是新手初学,磕磕绊绊,但胜在轻柔和缓。
一边弹,一边自顾自地出着神。
锦官站在不远处的树梢上,耸着肩,锐利的眼神逡鳞次栉比的屋脊和巷道,忽然轻叫了声,扑棱翅膀。
它看到宣珏回来了。
可惜谢重姒没听懂它的弦外音,垂首敛眸,指尖未停。
今日是难得晴天,暖融冬阳洒在枝头树梢和江南水榭,少女肌肤皎如雪玉,清艳婉转,垂眸轻抚琴弦,极清冷的冬日庭院也被她点染盎然生机。
恍惚可见冰融雪消,春回柳绿,草长莺飞。
宣珏在院外听到琴音,心头微动,举止先思绪一步推门而入,就见到这一幕。
谢重姒正在抚琴。
他想了想,还是不打算打扰,准备转步时,看到一旁石桌上披着大氅的人影,隐约可见高束马尾。
宣珏刚要离去的脚步猛然顿住,然后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方才在颜从霍营帐里,他最先看到了两颗血淋淋的,盛放于匣盒之中的人头。
宣珏难得失态地微怔片刻,颜将军还以为他乍见血腥,不大适应,忙令人将死物拿走。
又命人赶紧倒了杯热水给他。
宣珏回过神后,晦涩不明地说了句:“无事,想到一件往事了。”
他的确是想到往事,才略微恍神。
此刻又见到谢重姒和戚文澜一起,鲜少波澜起伏的心,裂开一道缝隙般。
疼得他指尖都微微一颤。
宣家还未倒台前,尔玉高楼抛花,清谈赶场,也不知和文澜说了什么。
再加上他管不住内心,画了幅她的丹青,被文澜撞破,文澜对他态度奇差无比,还踹翻过他一张桌,问:“你什么意思?”
他彼尚未捋清心意,话不敢说满,只道:“如你所见。”
“行,行,行!!真是好极了!!”戚文澜那时怒极了,“宣珏,你要是没什么意思最好!你也最好没什么意思——反正她做事从来也就三天热度,什么玩意喜欢紧了,都会狂热地追着爱上一段时日,我等她没兴趣!”
宣珏默然不语。
但又觉得他说的很对。
她是繁华皆过眼的天之骄子,无论走到哪,行经何处,都是簇拥着浓花盛景。
喜辣喜华喜狂骄,恣意地像是望都最灼灼的千瓣牡丹。
她的喜欢能持续多久?
又或者新鲜过后,也便淡去?
甚至于尔玉死咬喜欢他,以此救下,他都怀疑是为了保他性命的托词——
毕竟除了这样,她也再找不出其余办法了。
宣珏恍然回到了曾经跪地不起的军机处前,他形影相吊,一无所有。
然后有人在背后挣扎着呼唤他:“离玉!”
“离玉?”
待猛然回过神,宣珏才发现已经走到谢重姒面前,她有些疑惑地抬头,又唤了几声,见他反应过来,笑道:“来找戚兄的吗?他睡着啦!可能是太累了吧。”
宣珏喉咙发紧,压下不安,瞥了眼还未醒来的戚文澜,神情自然,万千思虑和求而不得的疯狂都被埋在眼底,温声轻道:“嗯,我来找他的。”
第61章 表白 我心仪殿下,许久
谢重姒笑着指着戚文澜道:“喏, 你叫他起来吧。听小曲听得呼呼大睡的。”
宣珏“嗯”了声,叫醒戚文澜。
戚文澜到底是从军多年,枕戈待旦过, 一个激灵睁开眼坐直身, 披盖在身上的大氅差点落地。
宣珏轻轻接住,将谢重姒的大氅放到一旁长椅,然后对戚文澜道:“寒冬腊月,不怕着凉?走,带你去苏州城逛几圈。”
“忙完办妥了啊?”戚文澜伸了个张牙舞爪的懒腰,眼中困意皆散, 像一只睡饱酣足的猎豹,分外精神地兴奋起来, “走着呗。尔玉, 你一起不?去城北喝酒。”
“不去, 傍晚可能要下雪。”谢重姒懒洋洋地,窝在暖阳下不想动弹。
戚文澜望天,怀疑人生:“下雪?这艳阳高照大晴天——哪个瞎眼和尚告诉你的?”
“师姐说的。”
戚文澜默默闭上了嘴。
觑了眼树上闭目养神的江州司,小心翼翼地跟在宣珏身后溜了。
而江州司, 在两人走后不久,才悠悠睁开眼,她小憩片刻, 心情倒也不错。
忽然足尖轻点, 悄无声息地跳树落地, 在谢重姒对面廊檐下的长椅落座。
她打着手势无声询问:“有什么想法吗?”
谢重姒习惯了江州司直来直去的性子,但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茫然地问道:“……想法?你是指母后遇刺之事, 还是楚家勾结匪贼之事?还是回京后招待谷主和大师兄之事?”
江州司:“有喜欢的人吗?”
谢重姒懂了,半晌无言,无奈地笑了笑:“怎么,师姐想当月老牵红线呀?”
江州司:“他挺喜欢你的。”
谢重姒倒也不避讳这个话题,手指随意挑动某根琴弦,道:“戚文澜?他对手下兵将、熟识兄弟,都这脾性,赤子心肠,逢人爽朗诚挚罢了。”
“宣珏。”江州司瞳孔泛着冬阳的暖金,仿佛洞穿红尘寒暑,“我在说他。”
“铮铮——”
弦音乍停。
江州司重复:“他是挺喜欢你的。”
谢重姒本可以糊弄着说句“师姐说笑”。
但她沉默良久,敛眸垂目,信手拨出一曲《凤求凰》,等曲散后才道:“可是师姐,我不能喜欢他啊。”
不是“不会”,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