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考是国之根基的大事,朝官也好,百姓也罢,都翘首以待。
至于金玉轩今年聚的一群少爷小姐,更是兴奋期望,疯狂求神拜祖宗,希望自个儿押注能成。
谢重姒近来春乏,窝在未央宫,叶竹就亲自跑了几趟,盯着赔率投注。
放榜当天,叶竹听着周围或哀嚎或惊喜的呼唤,只觉得四大皆空,生无可恋。
她驻足片刻,金玉轩的上好贡茶都不喝了,奔回宫中,难得犯上地将谢重姒从软毯里拎出来,在昏昏欲睡的殿下耳旁吼道:“殿下!八千两啊!!真的!打了!水漂啊!!没听见锭响啊!”
谢重姒睁开猫儿般的杏眸,慢吞吞地道:“殿试结果出了?”
叶竹:“是啊!!”
谢重姒揉了揉眼,道:“如何?”
叶竹:“……宣公子探花。江平状元,蒙沥榜眼。至于后头的排序,奴婢不大记得。”
谢重姒坐直了身,没心疼银子,倒是觉得有意思,好奇地自言自语:“嗯?还真是这个序,他怎么做到的?”
*
“此次殿试考卷,你怎么答的?”宣琮捏着誊抄出的各人考卷,挨个点了点,最后指着宣珏的答卷,“不是你平素风格。”
御史府邸栽种竹林,郁葱苍绿。
宣家三子女,坐在庭院里,春意暖融,和风徐来。
宣珏坐在几案前煮茶,热腾水汽蒸卷而上,愈发衬得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白皙修长。
他抬眸道:“嗯?就是按平日习惯,作答而成的。”
“胡扯!”宣琮嗤之以鼻,“呈递考题让陛下定夺和主持批改的,都是读卷官张焕,来自漓江张家。他避嫌江家和蒙家,肯定会把你排到第一个,我之前也就说了,你照常发挥即可,状元非你莫属。可你这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宣琮食指猛扣桌案薄纸,喝道:“就差没把‘削减氏族’这句话,放到明面上了!”
“也未曾放置明面。”宣珏煮好茶,给宣琼斟了一盏,又给宣琮递了一碗,“只在收题时隐晦提了三句,不过张大人的确能看出来,许是心里不太爽快。”
宣琮将茶碗一放,怒道:“废话,我看不出来?我是问你,想什么呢?!”
宣珏“唔”了声,轻声道:“江平对夺魁踌躇满志,我不想同他争执,避其锋芒。再者,进士前三便能直入翰林院,够用了。”
宣琮:“还有呢?”
兄长明察秋毫,宣珏抿了口淡茶,无奈地放下茶盏,不敢隐瞒:“张大人应是想将我挂在十名开外,能登一甲,想必陛下最终定夺时,有所插手——”
宣琮打断:“确实是陛下亲口点你做探花的。”
否则他也不必担忧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急匆匆地托人誊所有考卷。
宣珏意料之中,不轻不重地应道:“给陛下递个投名状罢。”
宣琮冷冷吐出两个字:“有病。”
宣琼在一旁,托着瓷盏,咳出了花儿。
宣琮不得已,改口:“有病……就少瞎操心。”
宣珏只是无奈:“嗯,谢兄长提点,不瞎想了。”
他抬指轻按眉心,道:“长姐寻来的药方很管用,近几日睡得安稳。不知是何处得来的?”
宣琼温声笑道:“同济堂那头来了医术精湛的新医,乔郎带我去看过,找调理身子的方子,我顺便也替你求了副安眠凝神的药方。”
宣琼嘴里的乔郎,是新婚不久的夫婿,待她很好,知她体弱,四处寻医求治。
宣珏了然,问:“那位金大夫吗?听说他性洒脱,不喜达官贵族,只为平民问诊。我还想去再求几个方子,想来是排不上号了。”
前世他登基之后,魇魔难安,御医换了一大把,也无人能开出这种对症的方子。
“让你姐夫带你去。”宣琼难得回府探亲,心情好得也像这阳春三月,“他和金大夫打过交道,关系不错。”
宣珏颔首谢过。
他刚登科,有一连串的琐碎授职,因宣琼拨冗回府,他才抽空回来一聚。
又坐了会儿,匆匆告辞离去。
仿制江南水榭的小院里,只剩了宣琼和宣琮二人。
宣琼眉眼里透出担忧,轻声问道:“阿珏的失眠,愈发严重了么?”
“殿试前一天,一晚没歇。”宣琮嗤了声,“要不是知道他斤两,我还以为他是紧张到睡不着!”
宣琼皱着眉道:“他以前也不这样啊……是不是江南一趟,落了什么心结呀?”
“谁知道。他又不说,闷葫芦似的。”宣琮没好气地道,“还算计起帝王来了,可劲折腾吧,折腾得掉了脑袋就舒坦了。”
“好啦,童言无忌,呸几下。他想做什么由他。不出格不害人,就让他随心随意嘛。”宣琼眼波柔和,“再说了,这种轻狂劲儿,别人家还学不来呢。你当年也是高中探花,阿珏也是,多好。”
宣琮:“……”
不,他是只能考中探花。
这臭小子是故意跌至探花。
水分不一样。
宣琮头大,被长姐逼得“呸”了几声,听他姐温温柔柔地许愿:“一门双探花,宣府的门槛定会被望都媒婆踏破,到时候,绝对能有两位特别合我眼缘的弟媳。”
宣琮默默闭嘴:“…………”
宣珏也不知长姐已憧憬起他的婚事来,和其余忙得焦头烂额的进士同僚,交谈问礼,但也并未深交。
自翰林院出后,天街落了小雨,春雨如酥,不冷也不大,柔如轻抚。
宣珏懒得打伞,忽听得马蹄由远及近,回头一看,戚文澜骑在高头大马上,对他挤眉弄眼道:“早啊,探花郎。”
若非天空昏沉,此时应是正午中日,不早了。
宣珏拢袖静立,猜到戚文澜是心情不错,来耍人来疯的,便笑问:“小赚几何?”
“我算算啊。”戚文澜假模假样地掐指虚算,“三万两吧,够近两年的军旅花销了。”
他兴冲冲地跳下马,道:“你也就万开骏的位次预料错了,别的一模一样。”
宣珏语气淡了几分:“万阁老糊涂。”
戚文澜对朝堂弯弯绕绕头疼,一挥手:“走着,兄弟请你喝酒?”
“不了,改日。”宣珏道,“长姐归府探亲,今儿回家用膳。”
戚文澜只能放人:“哦好的。你的那份我过几天送去你家啊!害,虽然我是净得三万两不错,但其中八千都是谢重姒的私房钱,还怪不好意思的。”
宣珏猛地顿住脚步,抬眸轻道:“嗯?什么?”
“她也投注了呗,但不跟着我走。”戚文澜明显在幸灾乐祸,“我都说了两三遍,跟我押你探花,她非不干,要押你第一。啪,就很快啊,咕咚一声——钱没了。”
宣珏没说话,复又垂下眸,眸光微动,不知在想什么。
戚文澜继续自顾自地道:“不过我姐提醒我,去谢一下她,说殿下是看我说要充军饷,故意让着我的。你说,这八千两,我是不是该还回去啊?”
“……”宣珏面无表情,“收着吧。”
戚文澜尚在犹豫,宣珏语气冷淡地建议:“殿下若未提及要回,就是赏给你的。”
戚文澜一想也是,有钱不收是傻子,反正谢重姒财大气粗。
多了笔本想归还的钱财,戚文澜欢欣鼓舞的纵马离开了。
留下宣珏被他搅得头疼烦躁,隔了很久,才缓慢地叹了口气。
文澜去年多在东境,挨个山头转悠圈,将匪贼吓得退避三舍后,还截胡过几批东燕的密探,也算忙得不可开交。
没和自己聚过几次,聚时也没提过她。
今日猝不及防提到尔玉——
宣珏有点没回过神。
想这一年半以来,也听过她名号许多次。
尔玉殿下,牡丹之色,文人墨客也好,黎庶百姓也罢,都是口耳相传的道听途说。
他再听这转过不知多少遍的消息,也能当个虚名,过眼云烟。
那只是冰冷而高高在上的皇女,又不是真的她。
但从戚文澜嘴里,是截然不同的。
鲜活明媚,皎然如春。
甚至能想象她弯眸一笑,狡黠灵动。
一时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和家人用过午膳,宣珏在书房待了一下午。
笔上牡丹成型,栩栩如生,游曳开灿烂春色。
一画作毕,简单悬挂,待墨汁干凝。
院中书房是他的,吩咐了无需打扫,也没仆人会乱闯,宣珏见颜料渐少,快要用完,便掩了门,去画坊采购一二。
鸟鸣清幽,竹叶簌簌。
宣珏走后不久,宣琼提着个小食盒,装着她刚炖的药蛊,来送给三弟,顺便想和他说下,乔郎答应带他拜访那位金大夫了。
宣琼探了探头,没在屋里找到人,好奇地问仆人道:“三少爷呢?”
“这个时辰,许在书房里头,不让人打扰。”仆人了解宣珏的怪癖,“大小姐,您在外扣门就行,别进去。”
宣琼用帕子捂着嘴,咳了声,又笑道:“不进去不进去,送完吃的就走。那我过去找他。”
她转过回廊,来到几排绿竹掩映的书房,轻轻敲门:“阿珏,姊姊给你送蛊汤。”
她敲了好几声,都没人回应,不由心里一个咯噔。
阿珏近况不是特别好,她也清楚,急得不行……最怕的就是他心悸昏厥,可别一个精神不济,睡过去了。
宣琼又敲了敲门:“在吗?我进去了?”
门没锁,宣琼心里告了声“抱歉”,就直接推门而入。
布局简单精雅,迎门不过一株牡丹,一幅锦绣山水字画。
宣琼又唤了声,还是焦急,犹豫了下,绕过屏风,走入室内。
却倏然顿住脚步。
斜阳映入书房内室,竹影摇曳于地中壁上。整个内室静谧幽微,墨香萦绕。
阿珏素来喜清淡,布局典雅简易,宣琼以为里头也最多就是案台书架,再多几幅点缀的字画。
但她却看到了满室画卷。
宣琼下意识捂住嘴,双目也不可置信地瞪大。
……牡丹,都是牡丹。
素笔白描的,点染勾线的,色彩鲜明的。
花团簇拥的,简单远缀的,泼墨添雅的。
鲜红浓烈的,雅致素白的,澄澈明黄的。
像是世间能有的,他都画了个遍。
放眼望去,墙上、壁上、架上都挂的是卷轴,一幅接着一幅,错花人眼。
甚至书案上垒的那堆收起的画卷,里头内容估计也八九不离十,都会是千娇百艳的牡丹。
这、这都是些什么啊……!
……阿珏魔怔了不成?
宣琼扫了眼内室,也没看到人影,她有些不安,皱起眉来。
要不是臭小子是个爱讲究的,地上没准也都得铺满。
她没动任何东西,吸了口气,转身打算离去,猝不及防和屏风上的一幅长卷对视。
瞳孔微缩。
这幅画上,也有悉心描绘的牡丹。
但有别于其他的是……当中有个华服女子。
宣琼手中食盒险些都拿不稳,虚弱地踉跄了一步。
心里升起个念头:果然、果然是心病难医么?
她只扫了一眼就避开视线,犹豫着要不要看,毕竟是窥探阿珏私事。
终于,还是担心压过所有,宣琼慢慢地抬眸向上。
看到女子层层叠叠的艳红长裙,纤细的腰肢,捏着株牡丹的白皙指尖。
再往上,广袖飘渺,脖颈修长,乌发如木,恍若月宫仙子,冯虚御风。
宣琼忽然一顿,苦笑起来。
……脸是空白的。
阿珏没画脸,只能看到小巧精致的下颚线条。
是该说这个弟弟,太过克制,还是太过谨慎呢?
宣琼尝试着抬指,摩挲了下画轴。
果然,上头颜料的新旧不尽相同。
画中人应是最先作的,身后近百株千瓣牡丹,笔触细节和作画风格都略有差异。
像是横跨了许久,一点点地,慢慢地,用心头血堆砌而成。
宣琼有些出神,无可奈何地焦灼起来。
许是被她指尖摩擦,上头悬挂的细线微动,卷轴突然掉落了下来,逶迤在地。
若是宣琮,估计得刨根问底这女子是谁,甚至骂几句窝囊——一个女子就值得你如此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