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在找个恰当的词:“避而不谈。对你皇兄也守口如瓶?”
宣珏静静看着她,眸光澄澈纯粹,有远处烟火,天上星河,也有近处捧着灯盏的人。
谢重姒心跳漏了拍,也几乎是猜到了什么,她瞳孔骤缩。
当年师姐偷偷南下,据说是鬼谷弟子集体逆反,齐逃出谷,谷主不得不大江南北地去抓人。
在漠北找到满头草根、被斗牛追得气喘吁吁的应天师兄,在东燕抓回差点没被卖出海外的张凌师兄,然后,在江南去拎回险些没命的江师姐。
“绝佳借口,偶遇昔日同门。”宣珏将拉住归于商贩,就着谢重姒已燃的河灯,点燃自己手中那枚,又单膝半跪,将他掌心的河灯推远,“不过说到底,也不过是珏在以己度人,妄加揣测。殿下就当听个故事,听完便忘吧。”
不够兜兜转转因果线。
痴心一念,隐埋祸根,葬送佳人性命。
彼时谢策道已在削弱氏族,互相制衡,齐家便率先借刀杀了人。
谢策道和尘心年少游历,怎会不清楚她仇人,未加追究,无非是时机未到,再者不想翻出这些因果,怕某些人自作多情揽走无关的罪责罢了。
宣珏唯一好奇的是——前世谢策道未加阻止,由着谢治胡作非为,第一个就拿齐家开刀,是否也因如此呢?
“绝佳借口,偶遇昔日同门”。
宣珏说得含蓄,谢重姒却道:“……师兄师姊们,其实都是谷主放出去的么?”
宣珏轻叹道:“臣又不是神机妙算,能预见回溯,只是个故事,何必较真。放灯罢,殿下。”
两盏河灯承光,顺流而下,汇入更广袤的光影长河,逐渐飘远。
恰如岁月悠悠,红尘往复,戏本里的曲调历经数年,又被唱起。
二月末,宣珏毫不避讳地入住公主府。
将宣府里他的物什全数搬去,气得宣琮这枚小古板差点没掀桌子,半晌挤出一句“恬不知耻”。
宣珏好脾气笑了笑,又命人整腾起几箱子的藏书画卷来,温和地嘱咐挺着个大肚子的宣琼:“阿姐小心。你莫和兄长置气,他刀子嘴豆腐心。”
宣琼这才放下揪着宣琮耳朵的手,没甚威慑力地瞪宣琮:“再乱讲话我打你嘴喏。”
总之,宣琮一人“于理不合”的反对声小势微,不管用。
他爹都睁只眼闭只眼放行,更别提他那胳膊肘早就往外拐的娘和阿姊,任由自家臭小子打着“修整公主府”的名号搬家。
整个三月,户部空闲,宣珏便将精力都放在公主府修葺上。
四月中旬,天气转暖,谢重姒不再需要地暖火炉,便也从行宫挪了窝。
四月里虫声将出,悠闲奏鸣。
晚间她闲靠在软榻上,翻书累了,将游记搁到一边,走到案几边,立在宣珏身后。
宣珏跪坐垂眸,正在择图,察觉背后人将下巴搁在自个肩上,侧首道:“怎了?”
谢重姒唇瓣擦过他侧脸,肌肤温凉如玉,她心弦微动,磨磨蹭蹭地环住他,摸索着解衣带。
宣珏呼吸一顿,按住她手:“殿下?”
宣珏根本就按得不重,谢重姒轻易抽出手,得寸进尺滑入他衣襟内,控诉道:“不是吧离玉,你还有心思看图纸啊?看我。我比图纸好看。”
即使是便服,腰封玉带也繁琐累赘,谢重姒拆了半晌有些不耐烦,索性一扯,宣珏腰间玉佩在案角轻轻磕碰出闷声。谢重姒欲盖弥彰:“让本宫看看你右肩伤口——是否大好了?”
宣珏:“……”
他呼吸已然乱了节奏,眸色深沉,没打算再放过她。
只是世家子弟,待风月之事多少讲究点天时地利,品玉盘珍馐更慢条斯理。
宣珏尤其。不动声色退后容忍每一步,也只是先纵容她占个便宜。
他墨发垂落,敛眸轻声:“伤好了。”
衣襟被扯得乱七八糟,上衣退至腰际,露出冷白的胸膛肌理,精致的锁骨下,右肩处赫然一道狰狞伤疤。
怎么看怎么是被调|戏欺负的那个。
谢重姒跪坐他面前,指尖顺着紧实腰身不紧不慢地抚上,最后停在刀疤处……她凑上去,轻轻舔舐,嘟囔道:“还有疤呢。过些时日我找人讨点药,尽量去了。这种伤在你身上不好看。”
像是无瑕玉质上的狰狞裂隙。
有碍观瞻。
“好。”宣珏嗓音低哑,虚环她腰肢的手瞬间圈紧。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再忍不住,将人压在了几案上。
东厢房的灯亮到了三更末。〔銥誮〕
虫鸣愈发嘈杂,掩盖喁喁私语。
夜间陡然降了场细密春雨,东厢房外的桑叶簌簌,树梢雨滴自高处蜷曲的叶尖轻盈落下,嘀嗒点入水泊。虫鸣稍歇片刻,转而又七嘴八舌。
望都不夜天,万家灯火半数未熄,在朦胧细雨里巍峨渺远,恍若人世迷离。
这年七夕,谢重姒去寒山寺再次求了道签,依旧是上上卦象。
住持释空笑得慈眉善目,附赠她两道素不拉几的红绳,只有两条绳,旋花都没编,还大言不惭:“姻缘线姻缘线,施主想戴就戴,不想戴啊……”
他意味深长地道:“反正早在你们腕上连着,戴不戴大差不差,大差不差啊。”
谢重姒看他这不着调的出家人样,又想不给香火钱了,缓了缓,才又在佛前拜了拜。
释空疑惑:“殿下还求什么?”
谢重姒笑笑:“很久以前的小杀孽。不知还能不能见到它。”
七夕当晚,宫宴流水婉转。
谢依柔不知从哪叫来了戏班子,搁在台上唱戏,她牵了谢重姒手,兴冲冲地道:“堂姐,走,听说是朝旭先生新出的戏,阳春班刚拿折子练了,只有他们会唱呢。”
谢重姒笑眯眯地陪她坐在台下。
安荣这丫头听看了半晌,许是戏曲太悲伤,她泪眼汪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叫来班主,抽抽搭搭地道:“就、就不能换个结尾吗?”
那班主是唱小生的,年过七旬,但身子骨硬朗,嗓音洪亮,他也是第一次见如此入戏的贵人,“哎”了声,声音如钟:“郡主也不用过于伤怀。你是觉得意难平,但这已是戏中人能达到的最好结尾啦!不如咱们换个喜庆的——”
他拎着戏台子长|枪,耍了个花枪,转身对跟班角儿们喊道:“来,正好今儿七夕,上《抬花轿》——”
戏里人粉墨登场,水袖一扬,咿呀腔调悠扬。
唱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谢重姒拍了拍谢依柔手背,将帕子递给她,哄道:“多大人了,还哭鼻子。喏,看吧,这出戏不悲伤了。”
谢依柔“嗯”了声,擦擦眼角,侧头将帕子还她,看到了什么,小声地用手肘戳谢重姒:“姐夫来啦!在背后呢!”
谢重姒闻言回首。
就看到夜风里,宣珏自远处,携了灯火荧光朝她走来,看她回首,轻轻一笑。
谢重姒朝他伸手,也笑将开来。
台上台下,戏曲声扬。
即便曲终人散,故事也未曾落幕。
就如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更有春冬秋夏,寒来暑往。
恰如梁上燕,岁岁得相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