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这么好吃,怎么有人会不喜欢吃肉呢?
裴鸢吃了两条烤牛肋,果然便饱了,剩下的三条烤牛肋自是都被裴猇包圆。
她实则一直在悄悄地观察着对面的司俨。
常人在用食时,神态或多或少会带着些享受食物的愉悦。
而司俨的吃相斯文且优雅,就算这些食物于他而言是味同嚼蜡,他也会面不改色地将它咽下。
但终归,吃饭这件事于他而言,却更像是某种维系生存的任务。
*
那夜司俨做为来客初至府上,裴相便唤了裴鸢和裴猇去了正堂见客,顺道一起用食,可次日便无需如此。
裴鸢和裴猇一如既往,由着婢子将饭食送到他二人的住处,单独用膳。
司俨除却修缮督造宫殿,还有诸多公事缠身。
未央宫的石渠阁中藏着大量的古籍孤本,因着那场大火,许多书籍亦被焚毁。
司俨少时还在上京时,看过石渠阁内近三分之一的书,因他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皇帝亦命他同学士一起整理和校勘书籍。
这段时日,班氏又在民间寻了几位医师为裴鸢诊脉。
可那些医师却都说她身体康健,并无什么疾病之兆。
裴弼身任大梁的治栗都尉,掌盐铁农务诸事,恰逢上郡正大肆开凿漕渠,裴弼因而又出京去了趟上郡。
司俨同裴弼住在一处,她本想以看望长兄为由,顺便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再见司俨一面。
可兄长既是未归,她也不好贸然去寻司俨。毕竟二人不算相熟,且男女之间亦有大妨。
且司俨其人又总是早出晚归,裴鸢在偌大的相府内,都未曾偶遇过他。
裴鸢数了数日子,她已有七日都未见到司俨了。
没想到纵是他就住在相府之内,她还是寻不到机会去见他。
这日晴雪初霁。
裴鸢身着茜色舞裙,单脚点地,拧倾着娇小的身子,边曳摆着广袖,边做着大掖步转的舞步。
裴鸢闲在府内观察病状的这几日中,偶尔也会在暖阁中压腿练舞。
她在原地转着圈,采莲则在她不远旁为她数着圈数。
裴鸢想,她不该再坐以待毙。
若想再见到司俨,她应当主动出击。
“……十一、十二、十三!”
她的极限便是转满十三个圈,裴鸢听罢采莲最后的一声十三,终于稳稳站定。
随即便扬起了纤细的雪颈,摆出了提襟托掌的手位,亦微抬了眼眸。
她白皙的面容染上了自然的酡红,其上未施任何粉黛,却仍是天生丽质,初显倾城之姿。
裴鸢刚要询问采莲,她的舞步可有进益,却见采萍从外面归来,略有些兴奋地对她道:“小姐,大公子归府了。”
“兄长归府了?那我去看看他。”
裴鸢无从得知司俨的行踪,但她清楚若她这时去兄长那处,或许能见到司俨。
虽然这机会,有些渺茫。
裴鸢不欲耽搁过多的功夫,随意披了件狐裘便往裴弼的庭院奔去。
相府四处的秃树皆被雾凇挂枝,满目望去,一派晶莹澄澈之景。
裴弼刚刚归府,见裴鸢正小跑着向他奔来,不禁有些诧异地问:“鸢鸢,你怎么来了?”
裴鸢望向了内室,却觉其内并无司俨的身影,她边掩饰着心中的失落,边回道:“我…兄长快成婚了,都不怎么同我和小虎亲近了。嫂嫂若是入府后,兄长会不会不理小虎和我了?”
裴弼无奈失笑,回道:“怎么会?”
裴相几年前同曲台属长定了桩亲事,裴弼要娶的便是这家的嫡次女,王氏。
裴鸢本是胡乱地寻了个借口,可既是提起了成婚二字,她心中却突然涌起了一阵恐慌。
她忙抬首,问向裴弼:“兄长,那个颍国来的世子,是不是已经娶妻…或者有婚约了?”
裴弼并未对妹妹突然的问话怀有过多的怀疑,只如实回道:“妻室…应是没有。他若成婚,需得呈给上京鸿胪院,由陛下做主。”
裴鸢心中悬着的石子落了地。
还好还好,他没有妻子,也无婚约在身。
——“那…那他有妾室吗?”
裴弼听罢,终于觉察出了妹妹的异样。
他面露疑惑,又问:“你对他很好奇?问这么多作甚?”
裴鸢只觉双颊烫红,却故作镇定地摇了摇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裴家男儿都很忠贞,都循一夫一妻制,很少有裴家男子会纳妾室。可我知道外男并非如此,便想问问……”
裴弼方才打消了疑虑,待沉吟片刻后,复道:“有无妾室…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裴鸢只觉自己的脸即要垮掉,却强迫自己表现得平静一点。
——“那…那兄长你帮我问问罢。”
裴弼无奈摇首,回道:“好。”
司俨有无妾室这事,现下悬而不决。
裴鸢再怎么掩,都掩不住心中低落。
她渐渐垂下了头首,却听见身前的兄长突然扬声道:“霖舟,正好你归府,我有事要问你。”
霖舟?霖舟是谁?
裴鸢扬起了巴掌大的娇美小脸,却见朝他走来的,竟是司俨。
男人身量颀长高大,天青色的深衣更衬得他皮肤冷白。
他站于皑雪之旁,气质疏离冷淡。
就像是那,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
司俨那双深邃沉静的眸看向了眼前身量娇小的女孩,随即问裴弼道:“怎么了?”
裴弼亦看向了神态略有些忸怩的妹妹,回他道:“我妹妹想知道,你有没有纳过妾。”
“!!!”
裴鸢一脸吃惊地看向了身前的裴弼。
兄长他说话怎么能这么直接?!
都不给她留面子的吗?
第7章 国子祭酒 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
司俨墨黑的锋眉轻轻蹙起,略有些不解地问:“问我?纳没纳过妾?”
他看向了裴鸢赧然至极的小脸,眉目复又稍舒。
裴弼替裴鸢解释道:“对,她比较好奇,因为裴家男子从不纳妾,她便想知道外男是否同裴家人一样。”
裴鸢暗舒了口气。
幸而兄长把这话头给圆回来了。
——“是这样吗?”
司俨身为诸侯世子,周身散着的气场并无上位者那般,总是稍显盛气凌人。可不知为何,他只消微微觑目,亦或是微牵唇角,便能给人以压迫感。
幽黑深邃的眸亦如潭水般,你虽看不破他的心思,但他却似是能将你的想法一眼看破。
裴鸢在司俨的注视下很不自在,却只得佯装如常,点了点头。
“没纳过妾。”
司俨回了她四个字。
话落,裴弼却瞥见,裴鸢的表情竟是释然了不少。
许是因为妹妹长大了,裴弼暗觉自己有些看不透她的心思了。
室外天寒,裴弼摸着妹妹的小脑袋,示意她同他和司俨一同入室。
裴鸢的唇角悄悄翘起。
兄长没赶她回去,她还能再同司俨相处一会儿。
裴弼的住处布置得很古朴,正逢午后,其内恰有婢子在煮茶烹茗。
待众人落座后,满室已是茶香四溢。
裴鸢安静地坐在了兄长的身旁,婢子很快为三人呈上了茶水。
纵是视线被氤氲的茶雾阻隔,裴鸢也不肯闭上眼目,放弃任何能悄悄观察对面男子的机会。
裴弼淡抿了口热茶后,便问司俨:“你今日怎么这么早便归府了?”
裴鸢也轻啜了口茶,待放下手中茶盏后,便很专注地等着司俨的回话。
司俨语气淡淡地回道:“未央宫焚毁较为严重的宫殿皆已修缮完毕,惟剩之前坍塌的飞阁辇道。陛下说我还未休沐,便让我提前回来了。”
裴弼也知那日辇道坍塌一事,据说还死了几名经行的宫人。
裴弼复问:“那修缮辇道,还需多久?”
司俨回道:“不过两三日。”
裴弼轻啜了口茶,他虽知司俨天赋异禀,但对此事仍是难以置信。
“这么快?不过你修完那辇道之后,便该回颍国了罢?”
裴鸢听罢,心情是难以言喻的低落。
她刚寻到机会见他一面,他便要回颍国了吗?
裴鸢下意识地看向了对面端坐的司俨,却见他亦用那双沉静的眸看向了她。
她心跳一顿,刚想扭头避开他的注视,却觉他的眼中似是蕴了丝极为浅淡的笑意。
司俨随即又看向裴弼,回道:“还不能回去。”
裴鸢听罢司俨说,他还不能回去后,剪水眸中顿时又有了光亮。
裴弼的表情却渐变得凝重。
他觉司俨如今,大有被强留为质的态势,便又问道:“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陛下封了我做国子祭酒。”
裴弼微诧,道:“祭酒?你要教学生了?”
裴皇后一直建议皇帝在石渠阁内兴办国子学,能在这处治学之人,除却宗室子弟和王侯之子,从三品以上官宦世家的贵子贵女经由严格挑选后,亦可入学修习。
且入学之年龄,不得低于十三岁,亦不可超过十九岁。
而国子祭酒身为国子学的主官,一般都为上了年岁的博学鸿儒。
可司俨刚值加冠之龄,面容也是极为年轻英俊的,却任了这国子祭酒一职。
裴鸢对此难以置信,她印象里的祭酒,都是些白胡子的老者。
只见司俨颔首后,略有些无奈地回道:“原本我并不需要教书,但有一个国子博士因醉摔伤了腿,陛下和殿下又寻不到合适的人选,便欲让我在那博士腿伤痊愈前,暂时任教。”
裴弼倒是对此事并无任何惊讶。
任教的国子博士,除却学识渊博,身份亦得贵重。
而司俨,哪样都符合。
裴弼仍记得,皇帝刚下令成立华林学省①时,司俨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却也在那学省任职。
那华林学省中的鸿儒,一个个都生的眉发斑白,却因司俨的才智属实过人,对他的态度也是毕恭毕敬。
国子学一般要设礼、乐、射、御、书、数六科。
裴弼知道司俨哪一科目都能授业,却不知他到底要教哪一科。
裴鸢也对此颇感好奇,便问司俨:“那世子…您要教什么呢?”
反正这六个科目中,她最不喜欢的,便是算学。
他只要不教这个,教什么都好。
司俨凝睇着女孩稍带着探寻的小脸儿,淡哂道:“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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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上京又降瑞雪。
国子学正式在石渠阁兴办,裴鸢身为丞相嫡女,自是在入学的名册中。
裴鸢是第一次去国子学,她即要见到许多陌生的同龄人,难免会有些紧张。
但唯一庆幸的是,司俨又能在上京待上一段时日。
只是他身为祭酒,竟是要教她最不擅长的算学。
这日一早,裴鸢便换上了端庄大方的荷色曲裾。
她边对镜照着,便觉自己的身量并未长成,这本是最能勾勒窈窕身形的曲裾,穿在她的身上却是毫无起伏,亦无女子身形的窈窕曼妙。
班氏看出了女儿神色间的低落,便劝慰道:“等你再长大些,穿这曲裾定能很好看。”
裴鸢的小嘴于无意间撅起,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裴猇则在一侧龇牙咧嘴地看着自己新换的那身直裾。
甭说裴猇自己嫌弃这身文质彬彬的打扮,裴鸢也觉得他不着袍袄戎服,反是如寻常公子一般穿着直裾,瞧着格外的怪异。
按说他常在军营,除却习武,治学之功也由班昀一手教授。
且他性情暴戾蛮横,虽达到了入国子学的一切要求,可裴皇后却担忧侄子会在国子学中惹是生非,便将他的名字从其上剔除。
可不知为何,裴皇后却又将裴猇的名字重新安排在了那名册中。
貌似这事还是裴猇自己争取的,裴相和班氏还同他约法三章,让他守规矩,莫要胡闹。裴猇亦在父母面前发了重誓,他二人这才同意让他和裴鸢一同去国子学治学。
班氏仍有诸多府中内务缠身,临行前,还对兄妹二人嘱咐道:“我已拜托世子,携着你二人一并入石渠阁上学,你们可不能太过顽劣,给世子添麻烦。”
裴鸢温顺地应是,亦是抑着内心的兴奋。
适才采萍还说,司俨的车马已然停在了阁门外,正等着她和裴猇。
待班氏走后,裴鸢便同裴猇往阁门外走去。
裴猇被两只摇尾吐舌的拂菻犬缠住了脚,裴鸢却迫不及待地想马上见到司俨,并未等他,便先往阁门外行去。
她甫一走到马车之前,司俨便掀开了车帷。
今日他穿了身荼色的深衣,外披墨色貂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