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鸢亲自帮他制了一份烧饼夹肉,神情谄媚地递到了他的嘴边。
裴猇禁不住诱惑,嗷呜一声,咬了一口。
烧饼外酥内软,酱肉亦很入味,且吃起来丝毫不柴,既有肉的韧劲,又不让人觉得费牙难嚼。
裴猇刚要去咬第二口,却见裴鸢微扬了小脸儿,将那烧饼夹肉从他嘴边移了数寸,略有些得意地同他讲着条件:“你既是吃了我的烧饼夹肉,便要教我算学。”
裴猇厌恶受人威胁,可碍于这烧饼夹肉实在是过于美味,最终只得妥协,边愤愤地抢过了裴鸢手中的烧饼,边道:“去将《九章》拿过来,本少侠今天心情好,便教教你罢。”
裴鸢立即兴奋道:“谢谢小虎。”
采莲和采萍退至一侧,却见二公子起先的态度还算得上不错,可待他吃完那肉饼之后,却渐渐失了耐心。
——“你怎么就弄不明白?我都跟你解释了多少遍了?”
裴鸢听着裴猇凶蛮的语气,神情略有些委屈,小声道:“你…你再给我讲一遍吧。”
裴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刚刚弄懂了第一卷 的内容。
而司俨已经讲到了卷二的内容,那卷二的内容实则是讲,各种各样的栗米和稻谷之间的换算方法。
裴鸢前几日听完司俨所讲,却又开始糊涂上了。
裴猇的面色难看至极,一是因着困倦,二则是因为他属实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裴小彘这个迷糊精几欲将他逼到崩溃的边缘,他只想赶快摆脱她,也想再好好地补上一个回笼觉。
思及此,裴猇随意披了件外氅,丝毫不顾裴鸢和室内婢子的诧异目光,便如疾风一般,飞快地奔出了内室。
——“小虎,你等等我,你怎么跑了?”
裴鸢亦哒哒地跟在了裴猇的身后。
只听裴猇边跑,边回她:“兄长今日应是休沐,我去寻他,让他教你。”
裴鸢忖了忖,却觉裴猇说的法子也并无不可。
兄长起码比裴小虎有耐心多了,且兄长也定比裴小虎聪慧不少。
只要不是司俨教她便好,她在裴猇和裴弼的面前表现得多蠢笨,她都不会在意。
可是她绝对绝对不能忍受的事是,司俨会觉得她蠢笨。
相府的阁门之后,有一唤做见心斋的圆型环廊。
这见心斋依锦鲤圆池而建,廊下亦安有亭台水榭。
穿过其中的知鱼亭,便可最快到达裴弼的住处。
裴猇甫至见心斋旁,却觉出了周遭的异样,便停住了奔跑,眸色微觑地环顾着四周。
他觉四处枯树的枝桠不会无端款摆,如此,定是有外人闯入了相府之中。
思及,裴猇稍施轻功,便在裴鸢惊奇的目光中,纵身跃上了亭檐。
他凝眉瞭望了许久,却丝毫都寻不到外人的身影。
真是奇了怪了。
而裴鸢,在裴猇刚一跃上那知鱼亭时,便注意到了静站在环廊之下的司俨。
司俨亦看向了她的方向。
裴猇这时从亭上跳到了地上,待看见了司俨后,便同裴鸢一同走到了司俨的身前。
司俨问向二人:“你们怎么跑到这了?”
裴猇一脸不屑地回道:“废话,这是相府,我和她自是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裴鸢如实回道:“我和小虎准备去寻兄长。”
她这话未说完整,实则这话应是:我和小虎准备去寻兄长,好让他教我算学。
司俨道:“可你兄长不在府上。”
言罢,裴鸢的小脸儿一下子便垮了。
裴弼也不知何时才能归府,若他很晚才能回来,那她便惨了。
她明日,可就又要去石渠阁治学了。
裴猇听罢司俨这话,面色却比裴鸢的还要难看,甚至可谓是沮丧。
他看着身量颀长高大的司俨,见他似是在闲赏游鱼,也并无旁的公事缠身,不禁心生一计。
这个颍国来的世子不正是教算学的吗,把裴小彘推给他,他便能解脱了!
裴猇扯了扯唇角,随即对司俨道:“颍国来的世子,我看你也没什么事,不如教教我妹妹算学罢。”
裴鸢听到这话,水盈盈的眸子即刻睁大了好几分。
不不不,她可不想让司俨教她,他会嫌弃死她的!
司俨看向了神情有些躲闪的女孩,嗓音温淡地问道:“需要我教你吗?”
裴鸢这时同他四目相对,也不知为何,她只觉得他那双墨黑且沉静的眼,竟是带了些许的蛊惑意味。
可她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让他教她。
裴鸢下定了决心,亦决定拒绝司俨的好心之举。
没成想,话一出口,却便成了——
“需要。”
眼见着裴猇笑意渐冉,裴鸢却慌了阵脚。
她怎么能口误?怎么就少说了个不字?
裴鸢慌忙解释:“我…我想说的是不需要。”
司俨面色未变,眼神带着几分审视,只又问道:“不需要?”
裴猇却呲牙咧嘴地将裴鸢推到了司俨的身前,随后道:“不,你需要!让他好好教教你算学,学到傍晚再回来,快去快去,别耽误了时辰!”
裴鸢:“……”
裴小虎这厮为了睡觉什么都不顾了,就这么把她给卖了。
第10章 修罗场 这两个狗男人!
如此反复了多番,裴鸢也不好再拒绝司俨的好意,待裴猇逃离见心斋后,只得赧然地垂下了眸子,安安分分地跟在了男人的身后。
司俨为人很讲分寸,裴相和班氏仍在相府,在单独教授裴鸢算学前,他还寻了婢子同班氏通禀了这事。
因而,班氏还派了些相府婢子到见心斋处伺候,那些婢子亦将毛绒绒的兽皮茵席铺在了知鱼亭的地面,还在其内置了炭火燃得很旺的炭盆,生怕自家小姐会在冬日着凉。
裴鸢因着适才的疾奔,垂鬟之上缀着的星点雪梅也变得散乱,甚至有几朵还落在了她的肩头处。
二人在环廊下的知鱼亭中坐定后,司俨觉出了对面女孩的局促和紧张,便温声问道:“你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
裴鸢听罢,垂着头首微转了转眼眸。
实则她不懂的东西也不算很多,之前司俨讲的第一卷 ,她前阵子终于将其弄懂,可他讲的第二卷,她却几乎都没怎么弄懂。
裴鸢如实回了司俨,司俨随即便耐心地将《九章》的第二卷 内容同女孩又讲了一遍。
男人的墨发只用青玉冠单束,面容冷隽英俊,可谓匀净无疵。
他坐的方位,正迎着较为刺目的阳光。
司俨却并未因此觑目,他墨色的瞳孔在日头下也被映得稍浅稍淡了几分。
裴鸢边听着他的讲授,边也觉出了旁的婢子也在悄悄地打量着司俨,她们眼中也或多或少流露了些许的惊羡。
这也是她不想让司俨教她算学的主要缘由,他若单独对她授业,她的心思肯定不会放在治学上,而是都会放在他的脸上!
裴鸢强迫自己要专心、要专注,不要走神。
不消片刻,司俨已经将第二卷 的内容讲罢。
——“我适才所讲,《九章》一书中也有记载。”
裴鸢回过神来,赶忙点了点头,作为附和。
司俨随意又择了一题,该题的题目为:“今有菽七斗八升,欲为栗,得几何?(1)
待司俨出完题后,便道:“算一下?”
裴鸢的神情有些懵然无助。
她就是不懂这些米粮之间该怎样换来换去,这第二卷 ,通篇也都在讲何谓是“率”。
可她就是不懂什么叫做“率”,她觉“率”这个概念实在是太抽象难懂了。
裴鸢沮丧地垂下了小脑袋,讷声回道:“我算不出来…我不是很聪明,您别生气……不然还是等我兄长回来,让他教我罢。”
随即裴鸢又探寻似地观察着司俨的神色,可他的面庞上,却丝毫都未有半分的不耐,亦或是失望。
男人的眉眼依旧冷峻,神色平静如常,语气温淡地回道:“你学不会,是我教的不够好,不是你不够聪明。”
“我……”
裴鸢完全没料到司俨会这么说。
他太温柔,太有耐心,这样的他更让她不知所措了。
裴鸢对司俨其人,仍是不够了解,她只知旁人都说他自幼便才智过人,是国之大器,亦是天下奇才。
但当她想透过旁人,多了解他一些时,却觉得她们每每提起抚远王父子时,都面有忌讳。
而抚远王在上京的风评亦是极差,裴鸢甚至还听到过一个骇人的传闻——
说抚远王司忱曾因醉杀过妻子,而且还不只杀过一个。
司俨这时复将手中毛笔沾了沾墨,将上京一地的米粮价钱都写在了绢纸上。
裴鸢垂眸看了看他笔逢遒劲的字迹,只听司俨又问:“积幂会算吗?”
裴鸢点了点头,回道:“会的。”
只要不是太大的数目,她还是会算的。
司俨随即用指点了点《九章》中的一段话,那话即为第二卷 的要术,原文为:‘所有数乘所求率为实,以所有率为法’(2)
“这话还真是晦涩难懂,不知所云。”
听着司俨略有些幽幽的语气,裴鸢复又看向了他,她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却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感到有些惊异。
司俨又道:“这话都是一些白胡子老头编纂的,他们就喜欢写这些晦涩难懂的东西。”
他说这话时,以往稍显沉郁的眉目之间,也难得有了符合他年岁的意气。
不像平素那般,总是表现得过于成熟和稳重。
裴鸢觉得他这句话说得很好笑,便用小手掩着双唇,低笑出声。
她笑出来后,便不紧张了,也觉得同司俨之间的气氛没那般尴尬了。
司俨见女孩的情绪终于放松,便在绢纸上写了如下的文字——
菽 栗
—— ——
七斗八升 六十三
随后,他示意裴鸢,将菽同六十三做积,再用积除以七斗八升。
裴鸢听话的照做后,将结果算了出来,以极小的声音又道:“是…九斗,八升,二十五分升之七。”
司俨听罢颔首,赞许似地回道:“算对了。”
裴鸢心情一下子便雀跃了起来,她竟然算对了!
司俨边点着绢纸上的字,又道:“日后便用我适才教你的法子,将左上右下做积幂,再除以左下,不需再用《九章》上的要义来算率。”
裴鸢兴奋地点了点头,她依着司俨的法子,复又算了数十道题,都得出了正确的结果。
看来算学也没她想象的那么难!
思及此,裴鸢掀眸,面带感激地看向了司俨。
裴鸢学会了这一算法后,已然过去了半个时辰。
时值午时,婢子便端来了裴鸢一早央求班氏备下的酱肉和烧饼,好让二人当午食用。
司俨依旧不吃肉,只吃饼。
裴鸢则小口小口地咬着烧饼夹肉,不时地悄悄去看司俨斯文的吃相。
二人稍作休息后,司俨还主动提起,要提前教她第三卷 的内容,这样她于次日在石渠阁听课时,便能轻松不少。
裴鸢心道自己真是幸运且寻到了宝,可待吃完肉饼,亦用玫瑰水漱了漱口后,她竟是觉得异常的困倦。
婢子们将热茶和剩下的烧饼撤了下去,待司俨再度授业时,裴鸢听着他温沉如罄的嗓音,却觉她那薄薄的眼皮正在上下打着架。
虽然现在是在深冬,可今日的日头却很是明媚充足。
在茶足饭饱后,那暖洋洋的阳光打在身上,让裴鸢觉得属实困倦。
裴鸢只觉得耳畔司俨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的小脑袋亦是越来越低。
半晌之后,裴鸢娇小的身子终是趴在了书案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她清醒过来后,已是未时三刻。
斑斓的锦鲤仍在潭中欢快地游着,潭水之上也落了些积雪。
裴鸢揉了揉眼睛,耳畔也听见了身侧婢子们的低笑声。
她觉自己肩头那处稍重,待侧目看去时,却见原来是司俨将自己的墨色貂裘披在了她的身上。
裴鸢的周身都被柑枳香那松沉且略带着微苦的气味缠裹,因着她披着貂裘睡去,所以并未着凉。
女孩刚刚睡醒,意识还不甚清醒,只用白皙的小手揉了揉眼睛。
司俨静默地看着她那娇气的模样,却未发一言。
裴鸢这个小姑娘被家人保护的太好,心思也过于单纯,就如一朵在温室长大的娇花,从未捱过风吹雨打。
她父母应是为她筹算好了一切,如她这样性子温软的娇弱女孩,若落得个远嫁得下场,对她家人而言,是件挺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