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罢。”
语毕,太子顺势牵起了裴鸢柔软白皙的小手。
裴猇见状,复又蹙起了眉头。
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亦垂眸看了看。
按说他于太子而言,也是小辈。
那么太子既是牵起了裴鸢的手,也该牵着他前往椒房殿。
倒也不是他裴少侠稀罕被太子牵,而是他觉得,自己的这双手虽然没裴小彘的那双手生得好看,但也不至于被这么嫌弃罢……
裴鸢觉出裴猇并未跟上,待回过身后便唤他:“小虎,你怎么还不过来?”
裴猇没有理会妹妹的呼唤,反是将自己的手复又上下翻看。
嗯,是得涂点冻疮了。
今晨那司俨瞧见他的手时,也犹豫了一下到底要不要牵。
他和太子都不愿牵他的手,定是嫌弃他的手难看!
******
裴鸢和裴猇午间休息的时间有限,待在椒房宫用完午膳后,兄妹二人又要忙不迭地奔往石渠阁去修习下午的课业。
实则二人在椒房殿用午膳时,都不甚自在。
裴皇后实则是皇帝阏泽的继妻,而太子的生母早已故去,二人虽以母子相称,但说话间却不甚自然。
太子待裴皇后的态度虽然恭敬,却也透着淡淡的疏离。
待裴鸢回到石渠阁的桌案前坐定后,心里却有些矛盾。
她既喜悦,又有些忧惧。
喜悦的缘由是,她下午又可以见到司俨了。
而忧惧的缘由自然是,她要修习近一个时辰的算学。
五公主似是也对这一科目颇感畏惧,还同裴鸢互相对视了一眼。
昨夜裴鸢还询问班氏,为何她要学这算学。
班氏同她耐心地说,改日若她嫁为人妇,成了一府主母,总要操持阖府钟馈,亦要时常打理账目。
而做好这些,都需要运用算学的知识。
如此才能常葆精明,不会被下人诓骗,亦能帮扶夫君管好内务。
裴鸢正胡思乱想着,却觉周遭贵女的神色竟是突然有异。
她们都被教习姑姑悉心教导,断不会轻易失了仪态。
可裴鸢却明显听见,有人似是低呼了一声。
她抬眸看去,却见原来是司俨携着两名书童入了阁内。
那般至简的玄端深衣穿在他的身上,可谓颀身秀目,仪质文雅,不似人间应有的清俊。
可他的相貌却又稍显阴郁冷厉,与他的气质又存有矛盾之处。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复杂性,他才时常给人一种高深莫测之感。
裴鸢悄悄地抿起了唇角,实则在瞧见旁的女孩惊羡于司俨的外貌后,她是有些高兴的,可却又存了些旁的小心思。
司俨是她秘而不宣,悄悄藏在心中的宝藏。
可她又希望,独她自己,才能欣赏这个宝藏。
在场诸人,俱都知晓司俨的实际身份是颍国世子,所以待他开始教授算学时,这些少男少女们对他的态度也更恭敬了些。
算学包括的科目有《五曹》、《周髀》、《五经算》、《张丘建》、《九章》、《缀术》和《三等数》等书目。(1)
而司俨只是代那祭酒博士授业一段时日,便欲先教一众生员《九章》中的内容。
——“《九章》,即为其书名,共有九卷。而我应该只会教授你们前四卷的内容,剩下的五卷,便在博士祭酒的腿伤痊愈后,再传授于你们。”
阁内的生员齐声应道:“是。”
司俨在正式授课之前,决意先将他要授业的这四卷内容,大抵同这些生员讲诉一番。
便道:“待修习第一卷 方田之后,你们便会知晓,何谓加减,何又谓之积幂。若物之数量非悉全者,又何谓子母和约分。”
裴鸢听到这处,连眨了数下眼睛。
她觉她现下,还算勉强能跟得上司俨的讲授。
只见司俨站在堂前,又命两个书童在他身前的桌案上摆满了不同种类的谷物。
裴鸢微微探身,见那案上大抵有贡米、麸米、糙米、熟菽、粺米等十余种谷物。
随后司俨又道:“这案上的谷物,价钱各不相同。而待你们修习完第二卷 栗米后,便能因物成率,平其偏颇,齐其参差。”(2)
裴鸢听到这处时,已经有些糊涂了。
实则班氏在私下时,也曾想教她一些算学的知识,可是裴鸢对此总是很排斥,班氏又一贯娇惯她,也从未逼迫过她去学。
裴鸢心里有些懊悔,若当时她能刻苦些,让母亲教她一些算学的常识,她便不会同现在似的,觉得司俨讲的一切,都如天书般难懂。
她强自镇定地翻了翻案上的《九章》,可书里尽是些习题,她越看越觉得头脑发懵。
阁外的冬雀正在啁啾啼鸣,裴鸢表面一切如常,心里却是痛苦万分的。
为什么会有算学这样的科目?
为什么她要学这些难懂的玩意?
而最最最让她受不了的,绝对是教她算学的人,竟是司俨。
司俨大抵将《九章》的前四卷的内容交代一番后,便开始教授第一卷 方田的内容。
裴鸢很认真地在听他讲,她也不是完全听不懂,只是反应不如其余的贵子贵女快。
她在心中祈盼着,只要司俨不问她问题就好,她还能装成听懂的样子。
待司俨讲罢这些数理,便给在座生员出了一题。
该题的题目为:今有田广七分步之四,纵五分步之三。问:田为几何?(3)
裴鸢正拿着毛笔,假意在绢纸演算着,却觉,她周遭的氛围有些不太对劲。
待她缓缓抬起了小脑袋后,不禁呼吸一窒。
司俨已然站在了她的桌案前,嗓音温沉地命道:“你来答一下罢。”
第9章 补数学 我还以为,是我将你惹哭了。……
石渠阁内那么多的生员,司俨怎么就单独叫她来回答了?!
裴鸢有些欲哭无泪。
实则司俨在授业的过程中,也是由简入难的讲授,适才也为众人讲了类似这题的算法。
可司俨最开始讲的东西裴鸢便没听明白,无论是那田亩的纵广,还是步和亩之间的某种换算。
她还未弄清楚前面的知识,司俨便接着往下讲了。
裴鸢深屏呼吸,从案前站起了身。
她现下都不太敢掀眸去看司俨的表情,她生怕司俨会嫌弃她蠢笨,也怕他会觉得自己没有好好地听他所讲的内容。
裴鸢侧身看了眼身旁的五公主,想要向她求助。
五公主见状,则一脸惊恐地摇了摇头。
裴鸢暗暗叹气,实则她问五公主之前,便没抱太多的希望。
她也只是想再挣扎一下。
——“想出来了吗?”
司俨复又问她。
这时裴鸢方才抬起了小脑袋,看向了身前的男人。
司俨待她的态度并不严厉,反是极为耐心且温和的。
可裴鸢还是觉得鼻间一酸,眼眶也倏地变红,其内还蕴了些清泪。
她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体会到了如此沉重的挫败感。
她是真的算不出来那题的结果,也是真的听不懂司俨适才讲的内容。
司俨见面前女孩的眼圈微红,原本明媚开朗的模样也变得可怜兮兮的,便有些弄不清缘由。
他觉自己待她的态度还算温和,并无寻常师长待学生的威严。
且他唤她作答的缘由,也是因为这满室的生员中,他惟认得裴鸢和裴猇,便想着寻个自己熟悉的孩子。
司俨语气温淡地对裴鸢道:“没事,坐下罢,再好好想想。”
裴鸢模样温顺地点了点头,复跪坐在了锦绣茵席上,可待她坐定后,她却不敢再抬首看他,只用那双水盈盈的眸子一直盯着案上的《九章》。
女孩心中能够确定的是,如果教她算学的不是司俨,而是其他人,那她若是碰到今日这种情况,充其量也只会觉得心生窘迫,而不会如现下这般伤心万分。
司俨让裴鸢落座后,又随意唤了阁内另一处的世家子作答。
那世家子反应极快,立即便张口将那题的答案说了出来:“三十五分步之十二。”
五公主瞧出了裴鸢心情的低落,还递了她一块绢帕。
裴鸢接过了那块帕子,却并未落泪,反是将那些眼泪儿和委屈都生生地憋回了肚子里。
黄昏将至,幸而今日的算学课程终于完毕,且三日之内,她都不需要再被司俨传授算学。
待裴鸢终于熬到了回府的时辰时,裴猇却几乎睡了一整日,他对适才发生的事也自是毫不知情。
兄妹二人一左一右地跟在司俨身旁,并肩行在未央宫通往司马南门的青石板地上。
冬日的裴猇总是格外嗜睡,他如行尸走肉般随着裴鸢和司俨走着,并时不时地打着哈欠。
夕日将坠,流云伴着瑰丽的霞光在天际四下浮动。
司俨浓长的鸦睫微垂着,侧颜精致且立体分明,俊昳的五官无一不让人心动。
裴鸢正悄悄地看他,司俨似是感受到了女孩的注视,便在原地停下,亦微微转首看向了她。
裴鸢因而飞快地错开了视线,佯装淡定如常。
裴猇虽意识不清,却也眯着眼停了下来,脑袋亦耷拉着,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你很怕我吗?”
司俨问道。
裴鸢急忙解释道:“我…我不怕你。”
司俨注视着女孩巴掌大的小脸,复问道:“我适才对你很严厉?”
不知是不是夕日余晖落在了她的身上,他觉,裴鸢的双颊也泛起了淡淡的酡红。
女孩抿了抿唇,软声回道:“没有,没有很严厉。”
司俨见裴鸢鬓边的发钗稍有倾斜,便伸出了手,神情专注地帮她将那钗子扶正。
两人的距离于顷刻间变得极近,裴鸢亦嗅见了他广袖上的柑枳之香,她飞快地眨了数下眼皮,亦暗暗深掩着心中突涌的悸动。
待将那钗子扶正后,司俨的语气稍带着释然:“我还以为,是我将你惹哭了。”
裴鸢以极小的声音回道:“没有,您没有将我惹哭,都是我自己的原因……”
随即,裴鸢赧然地垂了双眸。
终归,司俨还是要替那博士祭酒授业一段时日。
她适才也并未哭泣,因为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
无论如何,她都得想些法子,精进一下算学这门科目。
******
旬日过后,国子学的生员可得休沐一日。
这日上京晴阳覆雪,天朗气清。
裴鸢在休沐的这日,却难得起了个大早,并未贪睡赖床。
采萍和采莲在铜镜台前帮她整饬妆发时,俱都惊异万分。
小姐竟是在辰时之前便起身了,还真是稀奇!
裴鸢这日穿了身蕊黄色的三裥褶裙,柔软浓密的鸦发绾成了垂鬟分肖状,因着大梁以梅插髻的雅好巍然成风,今晨婢子刚撷的雪梅亦被星星点点地缀在了小美人儿的发间。
这般新妍娇嫩的颜色,却更衬裴鸢的肤色匀净且白皙,她皎丽的小脸儿上虽未施任何粉黛,却依旧是眉目如画,雪肤花貌。
女孩的三庭五眼生得异常精致,时常给人以惊艳之感,可整体看来,却又是让人觉得极其舒服的温柔长相。
待裴鸢整饬好衣发后,裴猇仍在室内的次间熟睡。
裴猇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呼吸沉沉。他的睡相透着凶蛮,横亘于眼上的断眉也充斥着戾气。
裴鸢声音不高不低地唤他:“小虎~”
裴猇听罢,蹙着眉头翻了个身,并没有搭腔。
裴鸢复将说话的音调抬高了几分,又唤他:“小虎!”
裴猇方才一脸怒容,且极不情愿地从榻上坐起了身,语气不善地问她:“时辰还这么早,你不多睡一会儿,折腾我做什么?”
裴鸢笑嘻嘻地回道:“小虎,你教教我算学罢~”
说来裴猇几乎未怎么听过司俨授课,可在算学的修习上,也要比她强上数倍。
裴猇复又躺回了床榻,亦将衾被盖在了头上,他睡意未消,只悻悻反问裴鸢道:“你怎么不去寻娘教你?”
裴鸢同他解释:“近来年节将至,娘她很忙的。”
裴猇冷笑一声:“那你哥我就不忙吗?”
裴鸢的声音低了几分:“我看你不怎么忙,一有时间便在睡觉......”
裴猇没再理会裴鸢,反是又阖上了双目,即要再度睡去。
“小虎~~~”
裴鸢的声音带着撒娇且讨好的意味,可裴猇却仍是无动于衷。
裴鸢见裴猇如此麻木不仁,终于忍无可忍,便绷着小脸儿又道:“裴小虎,你再不起来,我放狗咬你了!”
裴猇这才不情不愿地再度起身,亦用眼瞪了裴鸢一下。
裴鸢则命采莲和采萍将她特意寻的酱肉和烧饼拿到了裴猇的眼前。
裴猇嗅到了肉味后,表情才稍稍平和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