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貌是一如既往的清俊,虽是一身斯文且带着书卷气的儒者装扮,却丝毫不显文弱。
司俨薄唇微抿的弧度,衬得其气质冷静而克制。
那是一张极为惑人的皮相,裴鸢不知该怎样用词语来形容司俨的长相,脑海中却倏地想出了一个四字词语——
人间绝色。
虽然人间绝色这词,放在男子身上并不合适。
司俨看着裴鸢,先她开口,温声道:“上来罢。”
裴鸢依言乖巧地点了点头,她平素上马车时,需得由骑奴搀扶。
可今日,车厢内的男人却朝她伸出了手。
司俨在向她示意,他要帮她乘上这辆马车。
裴鸢犹豫了一下,却终是不顾少女矜持,将小手伸向了眼前俊美无俦的男子。
司俨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小心地往车厢内轻拽。
他修长的手几乎将她整个手掌覆住,裴鸢甚至能觉出他掌心纹路的触感。
她觉自己的心脏骤然狂跳,却强撑着镇定,坐在了车厢的一侧。
裴猇这时也走到了马车前,他面色不豫地盯着司俨看了半晌。
司俨也不发一言地注视着他,随后问道:“怎么不上来?”
裴猇乜了司俨一眼,随即将自己的爪子伸到了男人的眼前,痞里痞气地问道:“你怎么不扶我上去啊?”
司俨顺势垂眸,看向了男孩的手背。
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兄妹二人的手实在是差距过大。
裴鸢的小手娇嫩且白皙,就同那凝水豆腐做的似的。
而裴猇的手,因着习武,不仅皮肤粗糙,其上还生了许多的裂纹和冻疮。
这时,裴猇看向司俨的目光已经带了挑衅。
他反应未及时,却没成想司俨竟是毫不犹豫地便握住了他的右手。
且裴猇刚欲将手抽回,司俨却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反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裴猇使了些力气挣了挣,却觉自己竟是挣不开他。
他的眉毛不禁拧了起来。
司俨这腕力,明显是练过的。
且裴猇一向自诩武艺颇高,没成想力气竟是不敌这个模样斯文的颍国世子。
司俨已然拽住裴猇的手,将他往车厢内提,随即冷声命道:“上来。”
裴猇半个身子已然探进了车厢内,却觉司俨明明并未做怒,可那声‘上来’,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强硬,亦带着些微的压迫感。
不知为何,司俨看向他的墨眸,依旧沉静无波。
可却让人觉得暗黑无边,且幽邃得可怕。
裴猇只觉,司俨做此举的杀伤力虽不大,可那侮辱的意味却是极强极强的。
第8章 太子 他是她悄悄藏在心中的宝藏
裴鸢甚少得见裴小虎如此窘态,她本以为他会做怒,可裴猇虽阴沉着面容,却是安分地坐在了她的身侧。
他许是觉得自己尚不是司俨的对手,又或许是因为他答应了裴相,他不会惹事生非。
所以这一路上,裴猇都未再寻过司俨的麻烦。
马车的巨型木轮碾过石地时,作出辘辘声响。
裴鸢软小的耳垂上坠着一对连翘耳铛,在略有些颠簸的车厢内,她那耳铛也随之小幅度地摇曳着。
她的心旌亦在摇曳。
只同司俨这般安安静静地相处,便能让她心生满足。
她一抬眼,便能看见他。
原本去石渠阁治学这事于她而言,是件很痛苦的事,她厌恶早起,也因着贪玩不喜欢终日诵读修习。
可现下每日去治学的路上都有司俨相伴,这痛苦反倒变成了愉悦。
也变成了她清晨一睁眼,便期待万分的事。
车厢之内很是宽敞,司俨坐于另一侧,正面色平静地观察着身前的一对龙凤胎。
裴猇的面色一直发阴,双手环于身前,倒像是一只强抑着怒气的镇宅石狮,护在了他妹妹的身侧。
而裴鸢,则一如既往,是个模样温软且娇美的小姑娘。
她自小便被家人呵护善待,所以容易在陌生人面前害羞,性子亦很天真良善,单纯得就如一张白纸似的。
昨夜裴弼还同司俨谈起,裴猇应是担忧裴鸢会突患那奇怪的疾病,这才去求了裴相,也要去国子学修习。
而那日飞阁辇道坍塌之后,司俨本该去北阙藁街的诸侯府邸暂住,却恰时在西市撞见了裴弼的车马。
他同裴弼旧交颇深,裴弼便邀他去相府暂住。
若按他以往的性情,定会将此事推拒。
可他适才在宫道上碰触裴鸢时,却发生了预知的怪事,他亦因此避了灾祸。
任谁都会设想,他会不会是与那裴家幼女有着某种灵异的联系。
司俨觉得这事并非是巧合,也想寻机再接触裴鸢,证实这件事。
可待他入相府暂住后,不仅公事缠身,且他当着裴弼的面,也不好主动靠近他的妹妹。
适才他握住了裴鸢的手,也是想再度观察,当他碰触她时,他是否还能再度预知未来。
可适才他握她的手时,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上次是怪事发生,这次是无事发生,可两件事加在一起,也无法说明什么。
或许他还得再想些法子去接近这个女孩。
但接近她时,还要保有分寸,不能让她觉得被唐突和冒犯。
这般想着,司俨的视线复又不自觉地往裴鸢的身上落去。
裴猇瞧见后,立即怒目圆睁地瞪了他一眼。
不经时,马车在未央宫的司马南门旁停驻。
司俨的面色依旧平静冷淡,却觉裴猇若是总守在他妹妹身旁,他还真不一定能寻到机会再接近这个女孩。
******
三人一同进了未央宫,且行在上次裴鸢晕倒的宫道上。
待得入掖门之后,裴鸢便见十日前还是一片废墟的宫殿华阙皆都重新矗立在地。
掖门之西的玉堂殿、昆德殿,和掖门之东的宣明殿、广明殿亦同从前一样巍峨华贵,有数名匠人正为其上的重檐歇山之顶涂着漆彩。
裴猇之前没进过宫,自是不会对此有多惊异。
可裴鸢前阵子进宫时,满目望去之景,还是阖宫被焚的疮痍惨状。所以得见宫殿在这么短的时日皆都复原,她自是赞叹万分。
——“世子,您真的好厉害!这么短的时日,未央宫就变得同从前一样了。”
司俨听罢裴鸢单纯且直白的夸赞,却是一怔。
从前自是也有许多人都赞过他,可那些却都是些官场上的奉承,他谦虚几句便也过去了。
可是在裴鸢、这个如白纸一样单纯的女孩面前,他若是再佯作谦逊,便显得有些矫作。
没成想他在这个小姑娘的面前,反是不知该如何自处。
裴猇未等司俨回话,颇为不以为意地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会修房子吗。”
司俨见裴鸢瞪了裴猇一眼,却是语气淡淡地回道:“当年是我督造宫殿,如今宫帷失火,也是因为那时并未做好防火之措,我对此自是负有责任。”
裴鸢认真地听完他的回复,赞许似的点了点头。
待走过金马门后,矗立在沧池和清凉殿之旁的华殿便是众人治学修业的地点——石渠阁。
上午要授业的是经学博士,因着是头一日上课,那经学博士便欲从小经中的《尚书》和《论语》讲起。
裴鸢对这门课业持的心态还算轻松,因为她从前背过其中的几篇,也能将这些经书表达的含义尽数理解。
说来,太子阏临在未行冠礼之前,还曾师从于裴相。
裴相那时亦被皇帝封为当朝太傅,那时的裴相便百务缠身,偶尔得空时便会去东宫亲自授业于太子。而若是相府的政务过于繁冗,太子亦会入相府向裴相请教。
那时裴鸢年岁尚小,总是因着不能时常见到父亲而哭闹,还曾在裴相授业于太子时,闯进屋间内干扰过他们。
太子却并未因此愠怒,裴相也只是同她讲了些道理,并未严厉训斥她。
裴鸢那时刚刚识得几个字,太子也会在裴相忙碌时,亲自教她熟悉这些经书的要义。
实则宫里宫外的人都说太子年岁尚轻,却有帝王的阴鸷之气,且气度高鹜不凡,性情也比寻常的年轻男子要深沉强势许多。
而裴鸢与太子相处过几次,却觉得太子并不如外人传得那般可怕。
他修养甚高,待她的态度也算温和,并无什么储君架子。
太子在她的心目中,便如裴弼般,是个值得信任的兄长。
思及此,裴鸢和裴猇已被司俨送到了石渠阁处,而司俨上午虽无需授业,却还需去不远处的天碌阁同一众鸿儒修书。
石渠阁的正堂之内,置有檀木条案及锦绣茵席数十,正央放置的博山炉中亦焚着松沉旷远的檀香。
因着各家的贵子贵女都会携书童或侍女至此,他们随身提着的书箱中亦置有价格不菲的文房四宝,所以条案之上,并未放置任何笔墨或是绢纸。
大梁的民风还算开放,所以纵然来这儿上学的少男少女各自林立在正堂两侧,中间却并无帘幕阻隔。
裴猇是徐充仪所出的六皇子的伴读,待他寻到了位置坐定后,便自来熟地朝六皇子微扬了下颌,他并未对六皇子施礼,反是大剌剌地同人家打了个招呼。
六皇子面容青白,自幼体弱多病。
见气势风风火火且周身都散着戾气的裴猇坐在了他的身侧,不禁打了个寒颤。
裴鸢隔老远便看见了这一幕,正暗暗失笑时,却听见有人在她耳侧唤道:“裴鸢,太好了,你也来国子学修习了!”
裴鸢循声望去,却见说话的那人,是穿着一身绯色宫衣的五公主。
而她正是五公主的伴读。
裴鸢也略有些兴奋地会回她:“是啊,我也很高兴~”
话落,五公主便握住了裴鸢的小手,并往她的手中塞了块糖贻。
五公主是窦夫人所出,而窦夫人位份贵重,在未央宫中的地位,仅此于裴鸢的姑母裴皇后。
窦夫人的兄长掌管朔方上郡一带的州郡兵,在北需妨匈奴,于西又要惮于颍国抚远王的势力。
同班家一样,窦家也是将门世家,被皇帝倚重。
而后宫之中人人皆知,裴皇后同窦夫人表面和平,暗里却是不睦已久。
因为十余年前,窦夫人也曾是皇后的有力竞争人选。
但裴鸢却觉,大人间的恩怨并不妨碍她同五公主交好。
裴皇后也觉得小女孩之间不会有什么复杂的心思,也不阻碍她同五公主往来。
实则裴鸢的性情并不算外向,而五公主却肯主动同她交好,她亦很珍惜同五公主的友谊。
且五公主比裴鸢年幼一岁,裴鸢时常将她偷偷幻想成是自己的妹妹。
因为家中就她一个女孩,裴鸢一直很想要个妹妹,因而她同五公主相处时,也将她当成妹妹来照顾。
经学博士在上午讲了论语六则,裴鸢听得还算轻松,那白胡子的博士还问了她,何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裴鸢一早便知道这句论语的含义,待当着众人的面答完问题后,那经学博士捋了捋胡子,还赞了她一句。
裴猇则在上午就趴倒在书案,昏然而睡,任由那经学博士怎么唤,都唤不醒他。
此举惹得裴猇身旁的男孩皆都暗自失笑,裴鸢却直想找个地缝钻起来,她都不想再认裴小虎这个哥哥了。
及至午时时分,众人终于有了半个时辰的午休。
皇子和公主各回其宫,随他们的母妃一同用膳。
其余伴读的世家子弟则由宫人统一分发膳食。
裴皇后则派了大长秋来接裴鸢和裴猇,让她二人去椒房殿用午膳。
兄妹二人甫一出了石渠阁,便看见了身材圆胖的大长秋。
裴鸢很喜欢大长秋,他胖胖的身子软软的,抱起来格外的舒服,且大长秋对待她和裴猇的态度也一贯和蔼。
她刚要向他奔去,却见大长秋横了横目,他是在用眼睛向她示意,在宫里要注重礼节。
裴鸢只得保持着端庄的仪态,亦迈着小步向大长秋走去。
行至半路时,却见大长秋的神色微变。
随即,大长秋竟是突然朝着她的方向躬身揖礼。
裴猇和裴鸢因而回身看去,却见身着玄色绀氅,头戴冕冠的太子正站在众人身前的不远处。
且他身后阵仗不小,跟了两个手持鲲翅扇伞的宦人,和几名佩刀侍从。
裴鸢和裴猇见到太子后,便也向他恭敬施礼。
——“臣女,见过殿下。”
太子身量高大,面容冷肃,听罢裴鸢娇滴滴的这句话后,适才还略显沉重的眉宇间,竟是疏朗了些许。
太子唤了众人起身,随后问向裴鸢:“你这是要去椒房殿吗?”
裴鸢模样温驯,如实回道:“嗯,臣女是要同小…兄长去椒房殿陪娘娘用膳。“
太子和裴鸢讲话的语气,带着宫人罕见的轻松,复道:“正好孤也要去椒房殿看望母后,一同去罢。”
裴鸢或多或少,对太子阏临是存了些敬畏之心的,只乖巧地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