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听是这么个道理,但荀宴总觉得,淑妃即便骄纵些,却不傻, 她要对付一个小公主,会用如此明显的手段?
即便是派遣一个名义上教导的女官, 再暗中折磨, 都比直接害静楠生病要聪明得多。
他将思虑慢慢说了出来。
如果是其他人, 皇帝定不以为意, 但这是好不容易修复关系的儿子, 当下也没有反驳, 沉思数顷道:“那稳妥起见,就先按捺不动,朕着人去盯着淑妃那边,有异动再说。”
只能如此,荀宴道:“今日臣要出宫一趟,圆圆那儿,就拜托给陛下了。”
自从前夜皇帝说出“买他一辈子”的话后,小姑娘当了真,自此像个小尾巴时时刻刻跟在他身后,如果他做出要去办事的架势,就脆生生问道:“哥哥,银子还不够吗?”
他若说不够,小姑娘就会说:“那静楠再去挣一点儿。”
然后跑去皇帝那儿拿东西。
只短短一日多,皇帝贴身的玉佩、最喜爱的砚台、把玩的小瓷瓶都被小姑娘要了过来,最后统统进入荀宴的口袋——库房。
此时被荀宴提醒的皇帝,竟不知自己该高兴于圆圆对自己的亲近,还是要醋于她讨好自己全为了阿宴。
罢了,都是债。
皇帝酸甜交加,这一儿一女么,他只能多包容些。
他开口道:“圆圆依赖你,她大病初愈,若不是她去不了的场合,还是带上她为好。”
荀宴心神微动,想起小姑娘病中的话,犹豫两三息点头。
…………
…………
荀宴此次出宫,一为孙云宗,二为等候自己多日的友人们。
在孙云宗向他求助的当日,荀宴便已传信至天水郡,算时日,那边和他差不多也要联系上了。
有件很在意的事,荀宴想亲口问他。
出宫为巳时,明日高悬空中,刺目灼人,不敢直视。
经历了密密的几日雨,天气渐渐升温,站在阳光之下也能感到热意。
荀宴没有备马车,在二人面前的,是一匹立在树荫下高大健壮的骏马。
马儿通体洁白,唯有尾巴尖儿一撮呈灰黑,仿若雪白的笔毫沾了点墨水,轻轻一甩,透着潇洒。
早在天水郡,静楠就随荀宴学过骑马,对这件事并不畏惧。
何况这马儿看着威猛,实则很是亲人,见到她就亲昵地俯首碰来,并舔了舔她的头发,将垂在肩旁的几缕头发舔得湿漉漉。
“上得去吗?”荀宴问。
静楠点点头,左右看过,手握上敷住马鞍的鞍绳,努力往上蹬了两下,成功坐上马背。
马儿轻轻嘶鸣一声,很快平静下来。
荀宴眸中闪过笑意,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原地一跃而起,就稳稳落在了小姑娘身后。
静楠好奇地把脑袋往后一转,被荀宴用手轻轻拨回去,声音在长日下少了分沉,“在马背上不要乱动。”
静楠不再摇头晃脑,立刻乖乖坐直。
扶正她的双肩,荀宴驾马带她慢慢往一条隐秘的街道踱去。
孙云宗在京城的地位堪称微妙,从公主府搬出后,他做起了布帛生意,因材质好价格压得低,瞬间就抢走了京城几大布庄的生意。
几座布庄身后东家都有来头,孙云宗同时得罪几方势力,不可谓不危险。
哪知他是故意如此,在几大布庄找上门后,主动赔罪,道出想要和他们合伙做生意的想法,并让出绝大多数利润。
由此,和那几位东家熟络起来,初步在京城结交一群小有势力的富贵之人。
布帛生意就此稳下,转头他又开起了酒楼,如法炮制,再次结识京中各大酒楼的幕后人。
他于经商一道极有天赋,几乎无论做哪一行都能大获成功,短短三年间,除却不能沾染的官营生意,其他几乎都有涉及。
难得的是,无论哪次遇到磨难,他都没有找过大公主。
二人偶尔来往,只谈风花雪月之事,绝不论其他。
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孙云宗天生擅长此道。听来是个市侩商人,偏因了谪仙般的容貌,令人无法厌恶他那满身的铜臭气。
甚至有人愿意举荐他为官,或将家中女儿匹配,都被他婉言相拒。
孙云宗道,他无意为官,也不知自己失忆前是否有婚配儿女,不可冒然与人议亲。
此举令他名声更盛,即便只是一介商人,地位在上京也已然不同。
他走的路听来顺利、毫无波折,偏偏,几乎无人可以重复。
这次相约之地设在一家柜坊——上京最为正规的柜坊长胜坊,由孙云宗和他人共同所建。
甫一入厅,看门人直接带俩人往上走去,那一桌桌围坐的人群,仅在静楠视线中一闪而过。
人声鼎沸,热火朝天,每人都在赌桌上专心致志。
静楠从未见过柜坊,不由好奇地回头看了又看。
“大人竟带了小……姑娘来。”孙云宗对静楠的称呼及时改口,不赞同地看来。
他的声音若脆玉击石,轻泠泠的,很符合他的相貌。
此刻作为执掌柜坊的东家之一,孙云宗气势略有变化,荀宴注意到,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尊敬之余,更有畏惧。
“无事。”荀宴道,“并不危险。”
他掌管的柜坊,当然不危险。然而瞧见荀宴对静楠近似轻慢的态度,孙云宗无来由生出一丝不悦。
兴许因为这是大公主的妹妹,他想,总见不得恩人的妹妹被怠慢。
他余光在小姑娘雪白的侧脸一扫而过,按下那股无来由的亲近感。
早在三年前遇见时,他就有这种感觉了,如果不曾知晓小姑娘的身份,他会去调查一番自己和对方是否有关系,但如今对方贵为公主,而他不过一介商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干系。
唤来一女子,孙云宗耳语几句,很快,便有一位约莫十五六的少女进门,偎在静楠身旁,给她细细解说着这柜坊中有趣之物。
屏退多余之人,荀宴和孙云宗的这场对话算不得漫长,只续了两盏茶而已。
得他们允许,静楠随少女走至外间走廊,柜坊中略显昏暗,廊中置了四盏明灯,映出柱上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的神兽图案。
静楠踮脚摸去,凹凸的刻痕极为明显,四根柱子,图案各不相同。
少女对她解释,“这是貔貅、三足金蟾、龟,还有麒麟。”
听得似懂非懂,静楠透过栏杆间隙下瞰,依然只能瞧见乌压压一片脑袋,他们在桌上兴奋地做什么,完全不知。
忽然,楼下一男子似有感应,猛得抬起头,刚巧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是一双桃花眼,因主人的年幼稍显稚气,往里看去,清澈如许。
注意到他,其小主人还很有礼貌地点点头。
男子却好似活见鬼,脸色唰得变白,瞳孔急剧收缩,一连后退两步,踩上小厮脚背。
“……老爷?”小厮跟着往上瞧,什么也没瞧见。
他们老爷素来沉稳,怎么突然像受了巨大的惊吓?
男子的神情尚未恢复,胸膛猛烈起伏几下,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上面是谁?”
“老爷忘了,那三楼应是柜坊幕后东家才能待的。”
“……嗯。”
男子正是乔敏,他今日来并非赌博,这家柜坊还可打听消息,他今日来,是想问一问有关那孙云宗之事。
使了大批银子,乔敏却只得到那人意味深长的眼神,“你要打听的这人不简单,明日再回你。”
正欲离开之际,随意在柜坊中逛了逛,不料就碰到了那双熟悉的眼。
乔敏并未看清脸,只是因那双和孙氏相似的眼睛震惊不已,继而想到了母亲黄氏前阵子说过的九公主。
不可能。他否定猜想,九公主金枝玉叶,年纪尚幼,怎么可能会来柜坊这种鱼龙混杂之地。
他定是……日夜所思,一时看岔了眼。
神色恍惚地离开柜坊,乔敏面无表情地在街道穿行,脑中早已乱成一片,时而撞到行人,被人怒视也毫无所觉。
从打听到九公主的脑后当真有疤时,乔敏心就已经慌了。
当朝不信佛,他也从不言怪力乱神,但事实上,从母亲回宫的那日起,他就同母亲一样,开始有了心狂跳的不妙迹象。
仿佛冥冥之中,当真有某种预示。
为此,乔敏特意去旁敲侧击过二皇子的心腹。
从心腹的话中,乔敏得知九公主身世确实有异,二皇子一直对此有所怀疑,无法相信。
他还道,九公主疑似是三年前从夔州一带被带回来的。
三年前,夔州……
九公主当真会是他那个应该早夭的女儿吗?乔敏不敢相信,他也无法进宫确认。
其中该是发生了天大的巧合,才能让这个猜想成真。
他乔敏运气有如此之差?
只如此想着,乔敏就忍不住捂住胸口,那里又开始跳得整个人发慌。
如果不是身体出了问题,难不成还真是祖宗在警示他?
乔敏不信这个邪,转道去了医馆,向大夫道出自己近日症状,“我近日时有心悸之症,不知是否有疾?”
道出这话时,他瞥见小厮惊讶的眼神,却什么也顾不了,只定定看着老大夫抚须。
片刻,大夫道:“无事,近日格外忙碌吧?只是身体疲乏而已,多休息就好。”
乔敏“噢”一声,又道:“最近的确睡得不大好,大夫,给我开一副安神药吧,好叫我夜里睡得沉些。”
大夫不疑有他,在乔敏要求下,格外添了几种安神药草,能叫人一觉天明,身边只要不是地动山摇,都无法惊醒。
亲自提着药包,乔敏步伐又沉重几分。
作为一个商人,他本不应信赖所谓的直觉,可那九公主之事实在蹊跷,他……不能冒险。
此前,乔敏不曾把孙氏放在心上,碍于老丈人的存在,认为把人养在后院中,多一碗饭的事,无所谓。
可如今,他慢慢意识到,如果有第三人注意到孙氏和九公主的容貌,那么遭殃的,就会是他。
握紧手中的药,踏进家门的乔敏,将目光投向后院。
第62章 再聚
金乌明亮, 长胜坊内依旧热火朝天,赢赢输输,心绪随之大起大伏, 令每人情绪高涨, 全然忘却饥饿。
循人声往上,三楼某处便显得格外幽暗、寂静。
自荀宴二人离开后,孙云宗已经静坐在原地许久, 脸庞掩在朦昧光线中,令这谪仙般的容貌也染了尘俗。
一刻钟前, 他右眼忽然猛跳,毫无预兆。
几乎是同时,坐在面前的小姑娘静楠也右眼狂跳。
他意外地望去,在荀宴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讶然。
侍奉之人无不觉得稀奇,有人道:“也许孙老爷和这位姑娘都对某物起了反应,或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孙云宗却觉得, 并非如此。
早先对小姑娘的熟悉感再次浮现, 让他心中隐隐有了个……极其不可思议的猜测。
这猜测不能轻易道出, 因为稍有不慎会招来大祸。
思量许久, 孙云宗招来等候多时的白面男子,“何事?”
男子恭恭敬敬呈上一张字条, “主子,方才有人点名要查您,此人名为乔敏, 坊中所能打听到的消息, 都在这儿了。”
查他?孙云宗挑眉, 他对乔敏此人毫无印象。
一目十行掠过字条, 孙云宗神色不变,冷淡道:“二皇子的狗,竟也嗅到我这儿来了。”
他做的生意,并非样样能见人,招来怀疑不足为奇。
对二皇子一派,孙云宗早有耳闻。陈家表面为簪缨世家、高风亮节,实则极贪,他们的人,几乎无一不在为其敛财。
孙云宗在上京名声不小,行商的本事众所周知,暗地里受过许多招揽,陈家便是其中之一。
但他钟爱自由,且一意追寻过往,一概拒绝了。
将字条置于火舌之上,孙云宗的眸中映入渐渐升起的火焰,却没有任何温度。
直至火光由亮转暗,最后一点纸被烧成灰烬,他才慢慢起身,“乔敏想知道什么,就给他什么。”
这……下属诧异,随后又听一句,“他的所有,三日后,也要一字不落地摆在我面前。”
孙云宗的身影,消失在貔貅柱后。
***
静楠右眼的跳动已停歇好半晌,稳妥起见,荀宴依旧带她入了医馆。
大夫经验老道,很快摇头,“没事,不过是跳一跳而已,我有时候也会呢,别怕。”
“当真无事?”静楠刚病过一场,荀宴不大放心,“她以前从未这样过。”
大夫好笑道:“我是大夫听我的就行了,你们这一个个的,就喜欢疑神疑鬼,方才还有一人硬说自己时常心悸恐有心疾呢。这样吧,要不我也给你们开个安神的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