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知他此前对自己心怀怨恨的皇帝,清楚地了解到,此刻……来之不易。
他的余光并未离开荀宴,注意到荀宴神色如常,好像根本没察觉到自己说出什么惊天之言,只是寻常一句关心罢了。
是了,只是寻常的关心,朕何必要扭扭捏捏,不成样子。
外间光线愈暗,深色帘幔更显得殿内昏昏,不得不以烛火照明。
但皇帝此刻眼里、心底,却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榻边传来一点声音,二人齐齐看去,原是静楠迷蒙半睁眼,隐约看到荀宴身影,嘟哝了声“哥哥”。
她睡意未褪,身子往旁边挪了些又倒下,被荀宴接入臂中。
这时候,荀宴才看到她手掌上包扎的布条,回头问道:“圆圆也受伤了?”
皇帝微微一笑,颇为得意的模样,却不回他。
最后由全寿代答道:“陛下当时和陈大人、二殿下吵了起来,大动肝火,小殿下似是怕陛下吃亏,拿起茶杯就砸了过去。”
那茶杯中正有滚烫的水,才被烫伤了小块。
皇帝补充道:“放心,圆圆绝对不吃亏,二皇子可是被淋了头。”
荀宴:……看来是真的忘了谁才是亲生的。
不过,他几乎能够想象到,小姑娘面无表情地举起杯子丢去的场景,丢完还要认真道:“不可以欺负父皇。”
偏偏她年纪小,那两位都不好计较。
眸中浮现浅浅的笑意,荀宴下一刻忽然感觉怀中一空,再看,人被皇帝捞去了。
这人一本正经道:“不是朕针对你,实则是阿宴啊,你老大不小了,朕的圆圆也快到能定亲的年纪了,男女授受不亲,不能再随便搂搂抱抱了啊。”
荀宴:“……?”
“她才八岁。”他抿着唇,不悦道。
皇帝挑眉,“八岁怎么了?八岁一点也不妨碍说亲定亲啊,哪像某些人,已经二十多了,一点消息都没。”
皇帝表面嘲讽,实行催婚之事,但听在荀宴耳边,很不是那么回事。
他虽然不是从静楠襁褓中开始带着她,但怎么说,也是看着小姑娘从四岁大的小不点,一点点长到如今稍大些的。
在他怀里长大的小姑娘,这么快就要变成别人的?
荀宴哪哪儿都不舒服。
只沉思一息,他就道:“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她不会定亲。”荀宴言之凿凿。
皇帝顿时笑了,“就算现在不定,再过几年总要的,你这说的什么话。”
“她不会嫁人。”荀宴竟是很认真地在说这话,眼神似乎还在表示——我可以养她一辈子。
皇帝笑意僵住,直到看见荀宴低头唤人都没反应过来,心想:完了,他这儿子亲都还没成,就已经有了老父亲的心态。
当初大公主下降的时候他也很不舍,可从来没说过“女儿不会嫁人”这种话啊!
那厢,荀宴已经轻轻唤醒了静楠,避免让她白日睡得太多,夜晚无法安眠。
静楠惯于赖床,被强行叫醒时哼唧了半天,往荀宴怀中钻了又钻,才慢慢清醒过来。
一声高兴的哥哥还没叫出口,人又被皇帝迅速捞了过去,“小圆圆,你知道刚才哥哥说了什么吗?”
不解地眨眼,静楠看着他。
皇帝把方才的对话重复了遍,并贴心地解释了嫁人的意思,全然无视一旁荀宴绷着的脸。
小姑娘听得似懂非懂,但不妨碍她维护哥哥,很肯定地点头,脆生生道:“嗯,不嫁人的。”
完了。皇帝心底又冒出这个想法,他的女儿要被儿子带歪了。
趁荀宴带着人去询问太医,皇帝以这个年纪很难有的速度,迅速扭向了全寿,“快,给朕捋一捋各府和圆圆年纪相近的小郎君有多少。”
第59章 高烧
翌日大早, 皇帝精神矍铄地起榻,招手道:“怎么样,名册理好了没?”
“陛下, 都在这儿了。”呈上名册,全寿犹豫道,“不过……听说小殿下昨夜着凉, 病了。”
皇帝一愣, 忙动身去静楠居住的乐安宫, 步履匆匆,令来往遇见的宫人都为之惊讶。
“朕还好好的, 圆圆怎就病了?”甫一入门, 皇帝就看到了榻上小姑娘红通通的脸蛋和烧得发干的嘴唇, 脸色极差。
乐安宫大宫女小心回禀道:“似是昨夜……奴婢忘了查看门窗是否关严,小殿下吹了一夜冷风。”
她面带薄汗,事实上, 皇帝来之前, 这位大宫女就已经受过荀宴一番拷问了。
大宫女有苦难言,一个月前她被全总管安排到此处,受其叮嘱时就知道这位深得圣心,自然不敢怠慢。
小公主初次回宫居住,她每夜都作为最后一人离殿, 会仔仔细细检查烛火、门窗, 而她分明记得每扇窗都关严了。
今儿一大早,正对着床榻的那扇窗却是大开, 挡风帘幔亦被缚至两边。
莫非是她记错了?如今大宫女也不敢确认, 只能向那位荀大人告罪, 道自己疏忽大意。
当时, 荀大人听罢脸色已经很是不好,但陛下眼前也没好到哪儿去啊。
大宫女战战兢兢之际,果然听到皇帝大怒,“一群没用的东西!照顾不好九公主,朕要你们何用!”
他冷冷扫视一圈,道:“全拖下去,杖责。”
侍卫立刻上前把人都捂嘴拖走,临走前试探地看了眼全寿,得到一个“十”的口型,立刻了解。
十板子,不能轻也不能重,总之得叫这些人吃点苦头。
几步走到榻边,皇帝看静楠难受地躺在那儿,心底也很不好受,压低声音问:“太医呢?”
“已在路上了。”这声是荀宴所答,他目光时刻不离静楠,见她又有向被褥内缩成团的迹象,立刻道,“圆圆,躺好,不能进去。”
他抵达乐安宫时,正因无人管她,让静楠一人缩了进去,以致呼吸也困难起来,偏偏这样也不愿出来,最后是被他强行把脑袋抱出被子的。
小姑娘被他稍冷的声音激得身体一颤,烧得迷糊中也知道委屈,瘪瘪嘴一副要哭不敢哭的模样。
皇帝看得不是滋味,忍不住低声道:“她本就难受,别凶她。”
说罢伸手抱人,“不哭,父皇在这儿呢,没人欺负圆圆啊,乖。”
受到安慰,静楠稍微平静了些,但依旧烧得意识匮乏,难以睁眼,肌肤烫得惊人。
即便宫中太医医术高明,但小姑娘才这点年纪,能用的药少之又少,如此高烧,确实有些危险。
瞧静楠这可怜兮兮的模样,皇帝着实心疼,又对荀宴道:“错也不在她,阿宴,你别对她太严厉了。”
荀宴:“……”
事实上,他很少严厉地要求静楠,虽没有林琅那般无条件地纵容,但平日确实大都在顺着他。方才语气硬了些,只是因一时心急。
此刻听面前人的语气,荀宴有种这当真是皇帝亲女儿的错觉。
太医匆匆赶到,来的却并非皇帝常用的那几位,而是一位面生的年轻太医。
瞧面相羞涩腼腆得很,但给荀宴的感觉却不像当初李术那般讨喜。
皇帝对此人不熟,自然说明这太医资质浅,医术在太医院中算不得出众。
他出声询问,这年轻太医小心翼翼地回:“那几位大人正好都告了事假,今日不在,微臣恰好擅诊小儿脉,请陛下放心。”
皱眉看此人许久,皇帝勉强颔首。
二人让开位置,齐齐看这位年轻太医诊脉。
在四道目光的凝视下,太医手抖了下,搭上榻上小姑娘滚烫的手腕。
她本就是极白的肌肤,如此一烧,整个人像刚从锅里捞出的小虾,变成了通体粉红。
凝神片刻,太医不言不语,手掰开那双紧闭的眼看了看,再轻声唤她吐舌观察舌苔。
这些步骤很是正常,太医问诊大都如此,但当太医的手伸至静楠脑后时,荀宴眼神一厉,极快地捉住了他,“你在做什么?”
他眉头微皱,目中满是煞气,太医情不自禁咽了口水,道:“臣……看看小殿下这场烧是否影响了这儿。”
只这样?荀宴总觉得不对。
约莫是因为在天水郡时,大夫曾说过静楠摔伤带来的后果,荀宴对此格外敏感。
皇帝不悦道:“你是说,九公主有可能把脑子烧出问题来?”
“不……不能说完全没问题。”这二人的眼神实在吓人,太医身体僵硬,“但这个本就说不定,稳妥起来,臣才想看一看,然后再斟酌是否要添别的药材。”
医术一道荀宴了解不多,算是个门外汉,但他此刻直觉这太医说的并非全是实话。
偏偏,没有任何证据。
目光不错地盯了片刻,荀宴松开他,淡道:“直接去写药方,其余的不用你做。”
“……是。”
太医掩去眼底一闪而逝的精光,摩挲指腹,方才虽然被拦住了没能亲眼看见,但指尖的触感让他知道,那儿确实有道小疤。
算是不负所托。
皇帝不解荀宴何意,但对他十分信任,思索道:“去传何太医,午后必须进宫。”
给静楠换了块冷巾,荀宴偏首道:“最好着人去盯着那太医,熬药时也不能离开。”
“是。”
昨夜留宿宫中已脱离了计划,今日荀宴本约好了大理寺少卿等人见面,见静楠这模样,他当即安排了人传讯出宫,另外择日会面。
天色尚早,才至辰时,荀宴道:“陛下先去用膳吧,别误了早朝的时辰。”
思索几息,皇帝颔首,“朕先去,全寿,你留在这儿,若他有何吩咐,照办便是。”
除却钟九,阿宴身边都没有特别得用的心腹,该提醒他或帮他物色些人选才是。想着此事,皇帝大步往外走去。
乐安宫陡然静下,荀宴接替了皇帝的位置,将静楠搂在怀中。
一旦感受到怀抱的舒适,小姑娘就不愿再躺回榻上了。无法,荀宴只得解衣脱靴,抱着她坐进被中。
天水郡地理位置偏僻,阴凉多雨,在那儿整整待了三年,静楠身体都无恙,几乎没生过病。
在皇宫被精心照料的第二日,却发起高烧,让荀宴不得不多想几分。
随手轻拍着小姑娘,荀宴以目扫视屋内,片刻后,目光凝在了缚帘幔的钩子上。
铁钩上挂了一条丝线,泛着淡淡的银光,与帘幔的布料完全不同。但丝线极其隐蔽,若非荀宴目力卓绝,也很难发现这一细节。
他的脑海中,几乎立刻勾勒出画面:有人在挑上帘幔时不小心被钩住袖口,带出一根线来,顺势悬挂其中。
荀宴初至乐安宫时,曾听见脸色发白的大宫女自言自语道:分明放下帘幔又关了窗,莫非我记错了?
显然,大宫女并不确认静楠着凉是她疏忽所致,但因没有证据,为了避免在圣前被当做狡辩,便一力承担。
假如,此事的确不是她的疏忽呢?
荀宴立刻起身,怀中仍抱着的人却叫他动作一滞,只得吩咐全寿将那根线取来。
光凭一根线无法断定什么,荀宴问道:“宫中制衣可有区别?”
观他前后举止,全寿隐约明白意思,“各宫宫人制衣样式都有所区别,布料亦是,拿去制衣局,兴许能问出什么来。”
“嗯。”将线递去,荀宴道,“此事交给你了。”
无论他,还是高烧中的静楠都深得圣心,全寿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应声去办。
继续观察片刻,再无所获,荀宴干脆阖目小歇。
他昨夜睡得晚,只歇了两个多时辰,如今确实有些疲惫。
叮铃铃——伴随屋外廊下的风铃之声,不知不觉间,荀宴由小憩转为沉眠,唯有抱人的双手不曾放松。
半个时辰后,浓郁的药味传入鼻间,荀宴瞬间睁眼,将端药宫婢吓了一跳,“荀、荀大人……药来了。”
“嗯,放这。”荀宴示意,“出去吧。”
呈上药盘,再取来蜜饯,宫婢俯身离去,自然没有注意到,荀宴拿起汤匙,先自己喝了口,随即脸色微变。
太苦了。
不知药中是否添了黄连,这种苦味,便是荀宴也难以接受。
他略一思忖,将药放温了,再轻声唤醒静楠。
小姑娘迷蒙睁眼,因身体不适犹泛着水光,光影模模糊糊令她无法看清人,但凭声音和气息还是能知道,是哥哥。
“圆圆。”他问,“渴不渴?”
“渴。”声音也是低低软软的,没什么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