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荀宴断然拒绝,若要开药,还是让宫中太医来。
他的担忧,静楠似有所感。
二人踏出医馆时,她牵了牵荀宴衣角,示意他俯身。
荀宴弯腰,以目询问,随后猝不及防地被踮脚的小姑娘摸了脑袋。
她的手小而软,即便再用力地抚摸,在荀宴的感受中也很轻柔。
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头顶,温温柔柔,努力地安慰他。
小羽毛道:“哥哥不怕,没事的。”
荀宴含笑,回抚了她的脑袋,轻轻嗯一声,但眼底的忧虑只是藏到了更深处。
若只有自己,荀宴自然不怕。真正能够令他担忧甚至畏惧的,只有面前毫无自保之力、懵懵懂懂的小姑娘。
她才进宫两日,就发了一场高烧,幕后之人至今未明。
他本以为公主的身份能够保她一生无忧,如今看来,依旧危险重重。
皇帝有心爱护她,可身为天子,他不可能时时刻刻将人带在身边,难免有疏忽之处。
宫廷之中,再无人可以护她,若出了事,该如何?
重重思绪,掩在平静的神色之后,静楠仰首朝哥哥看去,只隐隐约约看见那双幽邃的眼,注意到她的目光后,很快转为温和。
“走吧,去见一些熟人。”他抱起了她。
□□,街道人群攒动,这本是荀宴绝不会做的事。
小姑娘不自在地动了动,抱着荀宴脖子,软软唤他:“哥哥。”
她难得感到一丝害羞,许是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应该再被抱着走。
“怎么了?”
想要自己走的话停在喉间,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她喜欢被哥哥抱着。
静楠想了想,最后认真道:“喜欢哥哥。”
先生说过,不可以当闷葫芦,藏在心底,哥哥是不会知道的。
荀宴微怔,这该是小姑娘第一次言语如此直白地表达对他的喜爱。以往,最多只是眼巴巴看着他,不愿离开他。
不得不说,言语的力量终究不同。
即便是他,听到后唇角也情不自禁扬起微小的弧度,轻轻嗯了声。
…………
今日休沐,大理寺两位少卿、京台大营几位都尉、钟家兄弟等人齐约茶楼。
所为何事何人,彼此都心中有数。
场中除却赵熹,其余都是内敛之人,秉性沉默,在桌上一杯接一杯品茶。
偶尔的交流,只有“茶好”“再续”之类的简单话语。
众人都算得上熟悉,同在上京办差,哪有真正的陌生人,只是因各有思虑,在关键之人未到场之前,便缺乏交谈的心思。
周正清眉眼低垂,兀自一人临窗而坐,喝茶、把玩茶盏,时而将视线投向窗外风景。
忽然,他双目微微睁大,手中动作也停住,像是僵在原坐的石块。
赵熹第一个注意到他的异常,探身看去,诧异之后目露了然,倒不像周正清这般惊讶。
很快,厢房中人都知道了原因。
伙计推门,随之步入的,是怀中抱着小姑娘走进来的荀宴。
房内齐刷刷掉了一排下巴,又默默安回去,无一不对荀宴另眼相看。
他们这些有女儿的,在大街上都不好意思抱着女儿走,荀宴这样冷言冷脸的性子……
想到他面无表情抱着人穿过人群的画面,场中人都不由想笑。
“小公主殿下。”赵熹率先出声,起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含笑问,“可还记得在下?”
“记得。”小公主脆生生道,“是赵哥哥。”
……无耻!其余人唾弃赵熹,四十多岁的人了,竟好意思让七八岁的小姑娘叫哥哥,应得也不脸红!
不过,经提醒后,众人也纷纷离座行礼,“见过九公主。”
女官教导过礼仪,静楠对此也不惊奇,但仍很有礼貌道:“各位叔叔好。”
噗——赵熹发出低低笑声,得来周遭瞪视,老不修!
三年前那场乌龙认公主之事,仍历历在目,上京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荀家三郎是小公主的救命恩人,格外得小公主依赖。
所以这会儿,见荀宴仍同兄长一样带着这位小公主,便也没人惊讶。
顶多,因荀宴难得露出的温和模样而打量几许。
茶点再上,荀宴让静楠坐在身旁,她就乖乖地专注吃点心。
议事间,有人余光望去,望见的都是这位小公主鼓起的两腮,口中忙碌不停,小松鼠般憨态可掬。
有些事,在他们看来并不适合这位小公主听,但荀宴并不介意,他们便也不多言。
真正说来,场中人不是荀宴好友,就是只忠于当今的直臣。
他们或代表自己,或代表家族前来赴这场聚会。
圣上虽未明说,但多少透了些口风,他欲重设大都督府。
机构新立,自然多出许多职位。那些位置举足轻重,不可能全招揽新人,圣上的意思是,从京中各部门抽调,用以组建大都督府。
大都督府真正的主人,则为面前这位——面容年轻、骨相深邃的郎君。
即便是亲口夸过荀宴无数遍的赵熹和周正清初闻此事,都不免震惊,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底的不可思议。
就任免官员来说,这都不能说是破格提拔。
应该说,一步登天。
对亲儿子也莫过于此了。得知消息的人无不如此想。
想当初,大皇子二皇子想要个实权位置都求了圣上许久,荀宴不过是外放当了三年郡守,回来就直接领所有军马的统兵权。
这位置,颇像曾经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如果不是十足的信任和爱重,怎么可能给?
议事过半,有人道:“骤然之间抽调如此多的人,京中其他部门该如何运转?譬如这大理寺,两位少卿都走了,青黄不接,案子都办不了。”
“各位大人多虑。”荀宴正色道,“并非是让各位脱离原岗,只是兼任而已。”
兼任?瞬间想明白某事的一些人脸色都绿了。
这意思不就是,两边都得跑,两边事都要做吗?
圣上可真是……
那词他们不敢明着说出来,只敢内心嘀咕:周扒皮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但他们不说,不代表皇帝不知道。
这场议事后,荀宴带着静楠再度回宫,皇帝乐呵呵地抱起他沉了不少的小公主,边问道:“怎么,他们是不是在私下骂朕呢?”
荀宴回答得很官方,“陛下重用,各位大人欣喜不已,未有怨言。”
“没明着说,那就是在心里骂了。”皇帝显然很了解他的一干臣子,但毫不心虚,中气十足道,“朕给他们算过了,一年大大小小的假,加起来也有六七十日,申时后大部分人就下值了,闲得很。把这些日子都利用起来,夜里闲了也能有事可做,难道还不好吗?朕又不是不给俸禄,他们那点银子够养家吗?俸禄多了难道不好?”
竟是真心觉得自己是在对臣子好的模样。
荀宴一时语噎,顿了顿,介于皇帝也是在帮自己,便昧着良心道:“陛下赏罚分明,臣唯有敬服。”
第63章 宴会
夜幕笼住整座皇城, 好似细密的纱罩,只从缝隙间露出些微光线,暗色无边。
风愈发大了, 荀宴倚坐在榻前看书,即便有灯罩护着, 他也能感受到摇晃的灯光。
“圆圆。”他的视线投向了窗边,小姑娘呆呆站在那儿许久了,不知在看什么。
正欲起身之际,静楠转头,指着黑暗道:“要下雨了。”
“嗯。”掠过微微抖动的小窗, 荀宴道, “关窗,上榻准备睡了。”
二人在天水郡都很少同塌而眠,皇宫中自然更不可能。只是因着前几日的高烧, 荀宴准备先陪着小姑娘入睡,待她睡着了, 再自行离开。
静楠乖乖地合窗,手搭在窗栓的刹那, 几点雨水噼啪打在手背, 触感湿冷。
雨终于下了。
从窗边到睡榻的短短距离,噼里啪啦的雨声骤然响起, 呼呼风声仿若从外向内盘旋而来, 让静楠加快了脚步, 跑到榻边飞快脱靴爬了上去。
荀宴只是倚坐在榻边, 并未上去, 她就躺在被褥中, 用手轻轻地握住了那垂下的衣袖。
再仰眸, 认真地盯着哥哥。
这样专注的目光荀宴怎会察觉不到,他低眸看去,隐约察觉到,小姑娘今日有些反常。
若非要形容,像是某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但以她的年纪和心智,分明还没到能有小心思的时候。
他抬手,摸了摸那圆圆的小脑袋,低声道:“还不睡?”
静楠摇摇头,呆呆道:“睡不着。”
她感觉胸口有点不舒服,尤其是今日眼皮跳的时候,不过很快,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直到此时夜深,不适感才再次出现。
手中动作暂停,荀宴若有所思。
大夫曾说过,静楠后脑积压的血块若不特意医治,不会突然消失,需要长达十几甚至几十年的时间。
这伤最影响的是她对他人情绪的感知能力,其次,她的情绪起伏也会较常人少许多。
遇到好吃的、碰见喜欢的人,她会高兴;受了委屈、欺负,会难过。除了这两种,其他复杂的情绪基本不会有。
或者说有了,她也不会懂。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今日长胜坊中,静楠和孙云宗同时眼皮狂跳的场景,心绪微微一动。
这两个人,会有关系吗?
仔细想来,并不是不可能。
孙云宗来自夔州,他捡到圆圆同样是在那一带,若说能够攀扯上某种亲缘关系,也不是……等等。
电光石火间,荀宴突然想起,当初调查之人向自己回禀时,曾一句话带过了圆圆母亲的处境。
他道,圆圆母亲原本出身官家,可惜娘家倒台,兄长也不知所踪,所以乔敏才敢那样毫不留情地待她!
如果,孙云宗就是那位不知所踪的兄长……
荀宴眸光渐凝,看着虚空某一点,眉头微微皱起。
孙云宗此人……太复杂了,无论哪种人他都能与之交好。
上至皇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他都能轻松打交道,生意亦是各种场合皆有涉足。
非黑非白,游走于律法的边缘人物,且手段极多。
荀宴与他交往不深,对他的性格并不了解,因此也不知道此人到底是利益至上,还是重情重义之辈。
假使他真是圆圆的舅舅,荀宴也不可能轻易让两人接触。
静楠看着他,仍在发呆中,荀宴忽然道:“下雨了,可还记得和雨有关的诗?”
“啊”静楠发呆的眼睛睁圆,像是很惊讶,不明白为什么哥哥突然成了先生。
她一直就不喜欢读书,即使先生教的都能很容易学懂,也不喜欢。
曾经,她想学先生的弟弟偷懒,但这想法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就先看到了先生罚弟弟背书的样子。
那个和她一样大的男孩儿被狠狠用荆条抽了顿,一边哭,一边还是得背书。
先生就在旁边笑眯眯看着。
那种惨状深深印在了静楠的脑海中,从此以后,她听话的对象就多了一个——笑眯眯的先生。
哥哥也会那样打她吗?
静楠下意识缩回了手,胸口的不舒服顿时消失无踪,绞尽脑汁地背诗,将所能记住的和雨沾边的诗句,一股脑地道出。
“几日喜春晴,几夜愁春雨。”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
殿中回荡着小姑娘脆生生的背诵声,荀宴垂眸凝望,似在认真倾听,又似在暗自出神。
不出一刻钟,这座寝殿内重回安宁,只余外间淅沥沥的雨声。
给静楠掖过寝被,荀宴轻步下榻。
他在偏殿歇息。
入睡前,他因思虑无法合眼,干脆起身写了封长信,准备待雨停时再唤来信鸽。
有些事,恐怕还是得让人亲往夔州去一趟,才能查清。
***
睡莲绽了满湖之日,整座镜湖都飘了淡淡的莲香,幽幽沁入心脾,令路过之人都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圣上生辰将至,他亲自下令,要在镜湖中摆宴,皇宫顿时忙碌起来。
水榭台升起,高高在上,从中心到湖畔,修建了一座长长的浮桥。
浮桥顾名思义,离水面极近,不过两三寸而已,脚步一踏上去,整个人都随之摇晃,似随时有坠湖的危险。
静楠由宫婢带着,步上这座浮桥时,瞬间就感觉桥身剧烈晃动了下。
宫婢脸色微变,手都抖了抖,掌心满是汗水,颤声道:“殿下,别、别怕……”
“不怕。”被她牵着的小公主显然镇定得多,看着左右几乎溢到鞋边的湖水十分淡定,小脸一片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