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台所有人定神望去,不管看得见看不见,都伸长了脖子。
静楠小脸上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即便在咀嚼的时候,也无人看得出小姑娘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慢慢吃了这筷,又伸向二皇子盘中,重复方才的动作。
皇帝给她足够的时间去品尝,半晌才道:“怎么样,哪个好吃?”
小姑娘摇摇头,一点儿也不给面子,清脆道:“难吃。”
周围人脸色都僵住了,皇帝有些好笑,追问道:“哪道难吃?都不喜欢?”
“嗯。”静楠诚实地指着左边这盘,道太咸,又说右边的什么味道都没有。
两位皇子眉头微皱,回忆自己做菜时的程序,然后发现……确实是少了、或多了那么点东西。
但如此直白的评价,总叫人颇为尴尬。
尤其是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们有种被直接处刑的窘迫感。
皇帝呵呵笑一声,亲自举筷,各自尝了尝,回味半晌颔首,“圆圆说得不错,老大这盘食之无味,老二这盘过咸过辣,都不好吃。”
二人立刻稽首,虚心听教,“谨遵父皇教诲,儿臣必定谨记于心。”
“是该谨记于心。”皇帝深深看着两个儿子,道,“虽都是新手,味道欠缺,但细节之处仍可见差异。老大,你稍谨慎些,宁愿少放也不肯多放,味道淡了,随时可加盐添醋弥补,反之……老二,你太急切了,新手本就忌莽进,你欲一次做成佳品,殊不知,那些御厨是练了千百次,才能掌握好这火候和调料的用量。”
明面上来看,大皇子容易冲动,二皇子沉静,这评价本该反着来,但事实证明,真正行事和表相还是不可混为一谈。
“急功近利不可取啊。”皇帝道了这么一句,看向二皇子,“老二,你皇兄行事,细微之处确实比你思量更多,耐性也更足,你可承认?”
二皇子微微一笑,“儿臣确实需向皇兄学习。”
“嗯。”皇帝抬首,“全寿,宣旨。”
到如今这地步,即便那些不曾提前得知消息的官员,也知道皇帝属意于谁了,无论站在哪一派,这一刻他们都毫无异议。
全寿一步站前,展开圣旨,高声宣读:“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朕奉先帝遗诏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皇长子霄,天资粹美,日表英奇……”
皇帝立储的旨意,有概半都在夸自己的功劳,百官听得极为认真,唯有少数几个嘴角抽搐了下。
陛下这与其说是立储……不如说是表彰自己,夸皇长子寥寥十几字,夸自己却用了十几句。
但说到底,这皇太子到底是立下了,持续数年的储君之争,终于有了定论。
大部分人心中,都有种尘埃落定之感,大大松了口气。
再看二皇子,面对此情此景毫不焦躁,甚至面带笑意地祝福皇太子,叫人也不禁刮目相看。
这等心胸,二皇子也是难得的豁达之人。
大皇子一派,即朱家一干人等喜气洋洋,见皇太子接过圣旨,当即再度跪地告贺,水榭台中的喜意氛围盛极。
皇帝这时候方慢悠悠道:“太子、二皇子,你们是否还记得当初考校之时,还有一人,与你们一同外放上任?”
太子道:“儿臣记得,荀大夫的三公子,亦是位极其杰出的才俊,听闻他在任上屡建奇功,百姓拥戴,儿臣心中敬服。”
皇帝颔首,“所以,方才朕也顺便叫他做了一道菜,如今也快好了,你们一同来品品。”
第65章 慨叹
莲香幽幽, 镜湖雾气渐起,浸润了整座水榭台,恍如仙境。
湖畔九十九盏明灯升起, 好似星子成群, 将镜湖的夜色之美映照得一清二楚。
众臣盘坐其中,一边轻声交谈着欣赏美景, 一边注意上首动静。
在场中人,或多或少都听闻过荀家三郎,褒贬不一。最负盛名的并非他成功改造天水郡,而是陛下对他异常的爱重。
功绩不算什么, 但凡能入朝为官,哪个没有两把刷子,其中比荀宴更出色者也不是没有, 偏偏是他——一位刚刚及冠的年轻人。
从刚入京出现在世人眼中,到如今,陛下对他的重视始终不变。
无怪乎, 有个暗地里不被承认的谣言,说荀宴乃荀夫人与陛下私通之子,所以才这般受宠。
只可怜那御史大夫荀巧,身居要职, 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受这等窝囊气。
忽然,所有的絮絮私语声停住, 他们随皇帝一同坐直了身体, 朝湖畔望去。
华灯中,步入一位着青色官服的年轻郎君——相较于他的地位而言, 他确实年轻得过分。
高大挺拔, 修竹般站立, 对周遭打量的目光从容无比,一概视而不见。
单凭外貌而论也是位清隽郎君,何况其人骨相绝佳,眸似寒星,非池中之物。
许是因在圣前,气势微敛,但已然不容小觑。
一些女子的脸悄悄红了,早在三年前就有人曾因“宴公子”的名号心动,今日一见,才知闻名不如见面。
荀宴步步走来,皇帝恍恍然间,将他的身影与数十年前自己意气风发的模样重合,竟轻喃了句,“深肖朕躬。”
全寿脸色微变,视线急忙扫视周围,好在没多少人听到这话,不然定要掀起轩然大波。
“阿宴,近前来。”皇帝倾身,迫不及待的姿态让众人咋舌。
再看太子和二皇子,一个皱眉,另一个笑意转淡。显然,他们对荀宴观感并不像说的那么好。
静楠跟着唤了声“哥哥”,得来荀宴短暂的目光。
她眨了眨眼,感觉到今夜哥哥的眼神不同。
“清蒸鱼。”皇帝含笑看着他手中食盘,“是朕最喜欢的做法,不错。”
纵然回忆早已淡去,但在这浅浅香气的勾动下,皇帝的脑海,不知不觉浮现出了有关这道清蒸鱼的记忆。
他吃过相差无几的这道菜,在二十多年前。
其实这道菜,也是他特意让荀宴做的,因某次他听荀巧说漏了嘴,道阿宴有身传承自生母的好厨艺,尤其是清蒸鱼,堪称一绝。
持筷慢慢夹了一口,皇帝眉头舒展,毫不吝惜赞美之词,“软嫩,鲜、香、美。”
再舀一口汤,夸道:“汤清味醇。”
真有如此美味?旁人勾着脖子去瞧,怎么看,这也不过是盘平平无奇的清蒸鱼,但陛下的态度也太不同了。
太子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瞬间就收到了母亲德妃的目光。
德妃对他轻轻摇头。
太子心中的火顿时消了一半,胜负已分,他的对手是老二,不该再在意其他。
至于这荀宴……不过是父皇为他培养的臂膀,需大度。
令宫人将鱼分成小盘,皇帝赐给两个儿子,笑问道:“如何?比你们做的是不是好多了?”
被皇帝这般大力推荐,即便是来自天上的佳肴,两位皇子食之也觉得苦涩,口中却不得不道:“儿臣逊色远矣。”
皇帝竟也颔首,“不错,有进取之心方能向前,你们二人要多向阿宴学习,他虽年轻于你们,但为人处世皆不逊于你们。”
“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听着皇帝真诚无比的夸赞,众人一时竟不知,圣上对荀三是真心欣赏,还是借其来敲打儿子。
剩下的鱼,皇帝都给了静楠,他想的本是,小姑娘这么喜欢黏着阿宴,对他做的菜定也十分捧场。
但显然静楠根本不懂他的意思,吃了两口后就道:“不吃了。”
“……为何啊?”皇帝诧异。
“静楠不喜欢吃鱼。”小姑娘奇怪地看他,指着另一盘红烧肉,“吃这个。”
她最爱的,还是红肉。
沉默一阵,皇帝哂笑,是他糊涂了,又把大人间的那一套安在了小姑娘身上。
命人单独给静楠再呈几盘肉食,皇帝对众臣道:“朕有些醉了,出去走走,你们继续。”
说罢,眼神示意过荀宴,提步朝湖畔走去。
今夜无风,湖畔水雾不曾拂散,步入其中很快就能感到凉意,皇帝便转道往小径走去。
灯光渐暗,他凝神看着青石板上自己的孑然身影,又抬首望天,一轮明月孤零零悬挂于上,两三星子黯淡地隐在其后,竟也品出几分萧瑟。
脚步声渐起,皇帝头也不回道:“朕此前和你说,要给你同等机会,上次却又让你追随老大,你是否有怨言?”
“没有。”荀宴答得简洁。
皇帝回眸,只见这个儿子眼眸没有看他,视线远望,蔓延至黑暗处,有些东西竟连他也看不懂了。
但其中的亮光,是从来没有消失过的。
他忽然有了诉说的欲望。
“朕生来便为太子,却并非一路坦途。”天子低沉的倾诉,让荀宴看了过来,“先帝属意的并非是朕,而是朕的弟弟,那才是他最爱的儿子,可惜朕的母后家族势大,他懦弱无能,于立储一事上,根本不敢置喙。”
“世家望族扎根数百年,于当朝各地树恩深重,有些地方,甚至只知世家而不知天子。”皇帝一一数去,“陈氏、朱氏、王氏……”
“朕的原配嫡妻,正是出自陈氏,为如今淑妃的嫡长姐。”
皇帝眯眼,回忆起了当初娶妻时各方势力相争的情景。那时,同样没有他插嘴的余地,母后、外祖父根本不会在意他的想法,因为要稳固太子之位、成功继任,他只能娶世家女。
皇室与世家之间,显然是后者占上风。
尚是太子的皇帝,隐隐有了与父皇类似的感受。他感觉,自己不过是世家之间博弈的工具罢了,他个人如何,他们并不关心,也不需要关心。
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怪不得民间有这等俗语。
大约是世家屹立太久,好些世家子弟甚至隐隐有瞧不起皇室的架势,他还在潜邸时,就不知受过多少窝囊气。
那时候,皇帝就深深厌恶起了这些根深蒂固的世家势力。
继任后他蛰伏了几年,待稍稍掌权后,第一个下手的就是外祖父家,毫不留情,罚的罚,贬的贬,甚至有流放千里不得回京者。
当时,朝野震动,无数人被他的狠厉所震慑,同时意识到,这位是当真要开始打压世家。
从那时起,皇帝与世家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争斗,到如今也未曾停歇。
“朕立太子,你也觉得是因为朱氏吗?”皇帝突然问。
如果是三年前,荀宴也许有这个想法,但如今……
他道:“臣不这么认为,陛下是……另有思量。”
皇帝展颜,盛满醉意的眸中绽出笑来,“朕就知道,阿宴懂。”
许是真的醉了,皇帝直接握住荀宴的手,猝不及防的动作让其一怔,并未挣开。
“朕做梦……做梦都在想,何日能真正摆脱他们。”皇帝轻声咕哝,“这个梦,有生之年朕定要看到它实现。”
他忽而又抬首,“阿宴,今日是朕的生辰,你可否……”
叫朕一声父皇?
后半句话,皇帝没好意思说出口,但荀宴已然懂了。
沉默几息,荀宴轻声道:“愿父皇万寿无疆,圣体安康。”
“……好,好!”皇帝手劲变大,紧紧握住荀宴,视线不离。
这个儿子外貌与他虽不算相似,但性情上,皇帝自认与他年轻时一模一样。
他当初没有得到的,让他的儿子取得,也不错。
***
储君新立,大皇子此前住处需要更改,朝堂中他参政的地位也已截然不同。
凡事皆在循序改变。
与此同时,静楠终于得到出宫的机会,与荀宴一同回荀府。
出宫前,皇帝笑眯眯道:“这段时日朕忙碌起来,陪不了小公主,就出宫玩儿去吧,别忘了回宫的路就行。”
静楠当面应得很乖,转头刚出宫,就已经满心都是许久未见的姨姨、嫂嫂和阿栾。
马车摇晃,荀宴坐在其中阅览天水郡寄来的书信,静楠则扒在窗边盯着叫卖的摊贩久久出神。
天水郡的一应事务,已不再需要荀宴事事关心,钟九等人各司其职,已能够轻松将其治理得当。
在荀宴回京的十多日后,他离任赴京的消息就不再隐瞒,天水郡百姓自然也都知晓,不过至今也没有乱起来,依旧井然有序。
这点让荀宴放心不少,天水郡离了他不会故态复萌,这便是他想看到的。
一一阅毕,荀宴撩起眼皮,发现静楠小脑袋都快探了出去,便伸手一拨,把人拨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