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走过去,沉默着坐下。
阿梨仍旧望着那炉子,良久,才蓦地开了口,“世子,你知道了,是么?也是,你那么聪明,又那么厉害,什么都瞒不住你的。岁岁是你的孩子,你知道了,是不是?”
李玄只颔首,沉默了一会儿,道,“是。我让人查了,你同秦二郎的婚事,是受形势所迫,并非你所愿。”
“然后呢?”阿梨抬起眼,明润的眸子轻轻望着李玄,温温柔柔问他,温顺无害的语气,同从前如出一辙。
李玄听着,心里却下意识一紧,他忍不住去握阿梨放在膝上的手,阿梨畏寒,手是冷的,李玄体热,无论何时都比阿梨热些,他下意识如从前那样,暖着阿梨的手。
他温声道,“阿梨,你说你想要一个家,我给你,给岁岁。”
阿梨听着,鼻子忽的有些酸,眼泪就那么落了下来,甚至她自己都没察觉到,一滴滴便落到了炉子的边缘,然后滋啦一声,化作一缕白白的雾气。
李玄慌了神,他抬手,手足无措去给阿梨擦眼泪。他见惯了眼泪,唯独见不得阿梨的眼泪,从前便是,如今更是。
他一路上想好的说辞,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只能一遍遍地哄阿梨,“别哭了,我错了……”
阿梨很小声哭着,哭得不能自已,直哭到眼睛红了,觉得心里的委屈和难过,都一点点随着眼泪,那么流出去了,她才止住了泪。
阿梨擦了眼泪,声音有些哑,很轻地问他,“李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我是不如你聪明,也没你厉害,可我也不傻。纵使我反应慢了些,可这样多的巧合,我怎样都该猜出来了。”
“章姑娘是你找回来的吧?你那么厉害,肯定猜得到,我一见章姑娘,便会主动同二哥和离,成全他们。”
“阿黄也是你送的吧?你把它丢在刘嫂每日必经的路上,你知道我喜欢狗,我会留下它。你把它送给我和岁岁,是觉得心里愧疚,是么?”
“你知道,我怕给旁人添麻烦,不会去秦家过年,所以你冒着风雪来了。你知道我心软,一定会让你进来。对不对?”
“你什么都算到了,算无遗漏,步步为营,怎么没想过,我也会难过,也会觉得委屈……李玄,我只是想要一个家,我要的也不多吧,就那么一点点,你也不肯给我。”
阿梨说着说着,心里的委屈又涌了上来,鼻子酸得厉害,眼泪就那么掉了下来。
在岁岁面前,她要坚强,要高高兴兴的,不能叫岁岁跟着一起难过。在秦二哥和三娘面前,她更要从容,但凡她露出丁点委屈,二哥和三娘都会因她的委屈而愧疚不已。
但她明明就很委屈啊……
她都把他们当成家人了。她还以为,自己有家人了,纵使没有情爱,那样平静地过下去,彼此扶持,也很好。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
她感觉自己无论几岁,都是那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在薛家寄人篱下,在侯府为奴为婢,在世安院小心翼翼……
她从前把薛母和薛蛟当成家人,薛母卖了她,对她恨之入骨,恨她害了薛蛟。现在把秦家兄妹当成家人,秦二哥同章姑娘要成亲,一夜之间,她又成了多余的存在。
她不喜欢冷清,但并不是不能忍受的,日子慢慢地、慢慢地过,时间久了,便也习惯了。
但是,曾经拥有过,然后再失去,就会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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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哭得很安静,几乎不出声的那种,只是眼泪一直往下掉,和她这个人一样,她的眼泪、她的难过,也是隐忍的。
她习惯于这种磋磨,习惯于来自生活的压迫,唯有真正无法忍受的时候,才会释放。
而那种释放,甚至是不带任何攻击性的,即便是在她质问李玄的时候,声音也是轻的,语气也是温和的,话里也只有淡淡的难过,不带半点怨怼和恨意。
她只是一边掉着泪,一边低声地问李玄,“我要的又不是很多,只是一点点而已,你也不肯给我……”
李玄难受得厉害,仿佛阿梨的眼泪,是直直落下来、重重砸在他的心上的,她哭得他溃不成军、词不成句,说不出哪怕一句完整的话。
他只能抬起手,用指腹一遍遍替她擦眼泪,徒劳地道歉,一遍遍重复,“阿梨,我给你家,我做你的家人……”
“别哭了,我会对你很好的,还有岁岁,我们会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家……”
“你别难过,是我错了,是我不好……”
“你想要的,都会有的,我会给你,很多很多,不是一点点……”
阿梨从不知道自己这么能哭,她一向不是一个很爱哭的人,能忍则忍,哭了也没人哄。
但这一次,却像是要把一肚子的委屈和心酸都哭出来,哭到后来,连榻上的岁岁都醒了。
小家伙先是盯着李玄,像是不记得他了,一转头,又看到哭得不能自已的娘亲时,岁岁愣了一下,扁了扁嘴,跟着一起哭了。
她这样一哭,哇哇的哭声,反倒让阿梨反应过来了,她止住了泪,草草擦了擦,过去抱着岁岁哄。
她亲亲岁岁的额头,又轻轻哼着歌,哄了许久,总算把岁岁给哄好了。
李玄哪里知道,自己难得来一回,前脚惹哭了大的,后脚又惹哭了小的,偏偏无论大的,还是小的,都是他心尖尖上的人,重话说不得,软话说不出。
他只能有些手足无措站在床榻边上,看一眼阿梨,看一眼岁岁。
李玄想了想,才开口,“岁岁是不是饿了?”
阿梨被他这样一提醒,倒也想起来了,原想叫李玄去灶房弄点米糊,但转念想到,李玄大概不会那些,便改口道,“你替我照顾看一下岁岁吧,我去弄点吃的。”
她把岁岁交给李玄,自己便推门出去了。
她一走,留下父女俩彼此对视着。
岁岁只见过李玄一回,早把这个便宜爹忘得一干二净了,眨眨眼,觉得无聊了,便不理他了,转身爬进床榻里边,抱了只布老虎,低头自己顾自己玩着。
比起岁岁的淡定从容,李玄却远不如她了。
岁岁是阿梨为他生下的女儿。只要想到这一点,李玄的心便柔软得无以复加。
从前在侯府里的时候,他便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阿梨给他生个女儿,那该有多好。
后来,他以为阿梨死了,他再也等不到阿梨给他生的女儿了,便再不去想了,只是在街上看到旁人家的小姑娘时,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如今知道岁岁是自己的孩子,她身上流着自己的血,李玄整颗心都化作了一滩水,恨不得把一切珍贵的东西,都捧到岁岁面前。
那是他的女儿,是他和阿梨的女儿。
是阿梨给他生的女儿。
李玄只是这样想着,神色便温柔了下来,眼神都是温和的,他伸出手,轻轻去碰了碰岁岁白皙柔嫩的脸颊。
只一下,柔软温热的触感,便叫他心头都跟着发颤。
他不是没抱过孩子,妹妹李元娘的孩子,他便抱过,只是那时候,他心里没有任何感觉,甚至觉得那孩子身上的奶腥味很难闻。
可现在,看着岁岁的时候,别说奶腥味,李玄心里甚至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自家岁岁生得更漂亮的小婴孩了。
因为,这是他和阿梨的女儿。
第44章
过了小半个时辰, 阿梨便从灶屋回来了。
她给岁岁弄了些米糊,加了切得很碎熬得软烂的肉沫,再添了几粒盐, 旁的便不敢多加了。
至于她和李玄, 阿梨则煮了点饺子。
她端着碗进来,李玄便下意识要上前接, 阿梨没说什么,由着他接过去了。
“你先吃吧, 我先喂岁岁。”阿梨朝李玄轻声说了句, 便不再多说, 转头去给岁岁喂吃的。
岁岁打小胃口好, 尤其不挑食,阿梨喂什么, 她便吃什么,眼睛亮亮的,吃得下巴处脏兮兮的。阿梨便时不时拿起柔软的棉帕, 给岁岁擦一擦。
阿梨还没喂几口,李玄便搁下了碗筷, 走了过来, 温声道, “我吃好了, 我来喂吧。”
阿梨稍稍抬起眼, 看了眼李玄, 见他正低头看着岁岁, 素日里清冷贵气的眉眼,此时显得十分温柔,像是真的很疼岁岁一样。
她便有些心软, 岁岁也是李玄的孩子,她再如何,也不该拦着岁岁同李玄亲近,这样待李玄太过分了。
阿梨轻轻点点头,将碗和勺子递给李玄,又轻声指点了他几句,见他喂得有模有样,岁岁也很给面子地吃着,才走回桌边。
看到桌上的两碗饺子,阿梨愣了一下。
饺子是她煮的,个数她自然也最清楚,李玄那一碗分明没少几个,他方才没吃么?还是不合口味?
阿梨坐下来,慢吞吞舀碗里的饺子吃,自己尝了尝味道,觉得似乎并没有难吃到难以下咽的程度。她又去看床榻边的李玄和岁岁。
李玄正微微低着头,舀了小半勺米糊,小心吹了会儿,才放到岁岁的嘴边,也不催促,时不时学她方才的动作,用帕子给岁岁擦下巴处的米糊。细致又耐心,不厌其烦的模样。
昏黄的烛光,照在父女俩身上,那副画面,其实是其乐融融,甚至是充满温情的。
阿梨怔了怔,垂下眉眼,继续吃饺子。
给岁岁喂饭是很折腾的事,并不是因为岁岁不乖,但小孩子就是很容易走神,一会儿这儿,一会儿那儿,很是磨人。
阿梨自己第一回 喂岁岁的时候,都不由得觉得有些累。
但李玄却做得很好,像是天底下最没脾气的爹爹,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厌烦的神色。
阿梨忍不住想,李玄往后有了孩子,大概会是个很好的爹爹,至少会比武安侯好处许多。
吃了饺子,阿梨想了想,还是走到父女俩身边。
李玄听到动静,微微抬起眼看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岁岁还给阿梨,又怕她觉得自己嫌麻烦,正犹豫着的时候,阿梨却开口了,主动问他,“我去煮碗面,猪肉的浇头可以么?”
李玄愣了一下,不大明白阿梨的意思,方才又被阿梨的眼泪吓得不轻,此时并不敢质疑她什么,便委婉道,“你喜欢便好。”
阿梨一头雾水,什么叫她喜欢便好,不是李玄不喜欢饺子吗?难道也不喜欢吃面?
怎么几年不见,李玄的口味忽然刁了?
明明从前在府里的时候,李玄对口腹之欲一贯兴致缺缺,虽不见他特别喜欢什么,但也未曾见他格外不喜欢什么。
阿梨迟疑着,想了想,又问,“饺子是我自己做的,大抵不合你的口味,我另给你做些吧。面不行的话,熬点粥行吗?别的什么,我便做不大好了。”
李玄闻言才反应过来,忙道,“饺子很好,不必做其它的了。”
顿了顿,又怕阿梨还心有怀疑,便道,“我很喜欢,你手艺很好。”
“你既喜欢,怎么——”阿梨问到一半,忽的反应过来了。李玄不是不喜欢饺子,是想让她先吃?
阿梨沉默了会儿,也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还是李玄确确实实是这样想的,纠结了会儿,索性不去想了,道,“我来喂吧,你去吃些东西。”
李玄颔首应下。
阿梨接了碗,继续给岁岁喂,一碗米糊喂完了,李玄那头也吃好了。
他站在屋里,似乎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见母女俩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忽的想起了什么,便朝阿梨道,“你还记得疾风吗?”
阿梨自然还记得,她颔首,抬起眼望着李玄,“记得。疾风怎么了?”
李玄见她肯同自己说话,心里高兴,又见她连一匹马都这样关心,心里忍不住又有泛酸。但此时为了哄媳妇女儿,他也顾不得那些了,道,“你想去看看它吗?”
知道阿梨和秦怀和离那一日,他便叫谷峰回了一趟京城,疾风便是跟着谷峰来的。他今日来苏州,也是骑得疾风,便是想着,阿梨见着了,兴许能高兴些。
阿梨果然很高兴,她很喜欢马,尤其是救过她的疾风,她很快抬眼望着李玄问,“它跟你来了苏州?”
李玄颔首,道,“就在院外,我方才便是骑着它来的。”
阿梨便坐不住了,语气里有点着急,“这样冷的天,冻着了怎么办,让它进来吧。我去收拾一下杂屋,让它在那歇一会儿吧。”
李玄自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虽把疾风放在院外,但自然有人看顾着它,但此时,他巴不得连人带马赖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见阿梨喜欢疾风,便也不提这一出,只点头应下。
因着岁岁还小,吹不得风,阿梨便给她裹得厚厚的,才抱着她出了门。
积雪仍旧很深,李玄走在前面,替母女俩开路,踩到不平整的地方,便还回头提醒一句。
风也很大,吹得人脸上生疼,但有李玄在前面挡着,阿梨和岁岁几乎没怎么被吹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