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来苏州,同李玄还有些关系。
当初苏州知州一案,是经李玄的手查的。
苏州官场乱了个彻底,大官小官,轻的撤职,重的砍脑袋,剩下些浑水摸鱼的墙头草。陛下有心整治,派了自己的人来,但缺个镇场的,便从武安侯府选了个李琰。
李琰忙点头应下,他比堂兄小几岁,虽然面上一直说怕李玄,但实际上没有敬,哪里来的怕,他父亲同武安侯差不多,都是不着调的,李琰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敬仰自己这位堂兄。
见他同自己说这样真心的话,心里感动得不行,拂退身后两个小厮,便道,“我知道,往后肯定不胡来了。”
然后,迟疑了会儿,咬咬牙,开口道,“三哥,我多嘴一句,你莫嫌我多事。江州知州不是个好相与的,那老家伙平日里吃斋念佛,但我同他接触过机会,总感觉,他不像个好人。你这回查郭家的案子,要当心些,倒不怕旁的,就怕那老东西被逼急了,狗急跳墙。你从前不是和我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话我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我知你厉害,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还是谨慎些好。”
李琰这话说的情真意切,李玄虽同几个兄弟没多深的情分,却一直照拂着他们,总归是自家兄弟,此时闻言,倒是多看了李琰几眼,旋即颔首,“我知道了。”
然后拍了拍李琰的肩,语气温和了些,“长进不小。”
第46章
李琰难得得了兄长一句赞, 心里美滋滋的,面上也露出点得意神色,偏还忍着, “谦虚”道, “我也不小了,傅氏都给我生了个儿子了, 就算是为了娘俩,我也得长进些。”
李玄轻轻颔首, 神色稍缓, 又勉励了李琰几句。
李琰俱高高兴兴应下, 他在家中, 其实是个执拗又不肯听劝的性子,偏偏就服自家这位堂兄, 从前是不敢亲近,现在亲近了些,李琰便有些失了分寸, 犯了老毛病,笑嘻嘻道, “三哥, 我也进去给小嫂子拜个年?”
他一时口快, 等说出口后, 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堂兄一贯重规矩、重嫡庶, 如今置了个外室, 已然是破了平日的规矩了, 如今自己还这般不识趣捅破了,一口一个小嫂子,只怕堂兄听了要恼。
况且, 这薛娘子,他也是见过的,容色的确称得上一声绝色,不怪三哥喜欢,但到底是和离之身,还带着个孩子,只怕是不好纳进府里,至多也就是个外室了。
堂兄便是放在心上,也至多把人带回京城去,再嫁之身,按规矩,是无论如何都入不了侯府的。
李琰自觉食言,正要低声下气给自家堂兄道歉。
李玄却只眉心微蹙,面色微冷,沉道,“嫂子便嫂子,何来的小嫂子之说。方才还夸你有长进,现下说话又没了分寸。”
李琰被训得愣在那里,下意识发憷低头认错,“三哥,我错了,我一时口快,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同我计较了。要不,我进去给嫂子道个歉?”
李玄神色缓和了几分,只到底觉得李琰是个不靠谱的,没松口让他进门,随口敷衍了几句,便要送客,“你回去吧,我还有事,没功夫招待你。”
李琰忙应下,“不敢打扰三哥正事。”
说完,便也不要李玄送,十分主动就转身朝自己马车走了,等坐上马车,李琰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自己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嫂……子?
薛娘子?是他嫂子?
李琰打了个哆嗦,倒不是冷的,纯粹是吓的。
合着兄弟里,嫡的庶的,加一起满打满算几十个,胆大包天的程度,都比不过三哥一个。
李琰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平日里挨骂罚跪,委实冤枉了些,他就是再喜欢一个女子,这样天差地别的身份,也不可能纳她进门的,更别说娶了,给个别院,置个外室,都还得防着家里人。
到底是三哥厉害啊……
只是,那薛娘子真要进门,可不大容易。
伯父武安侯虽也是受祖宗荫庇,没什么本事,可到底是一府之主,且还有个伯母看着,怕是怎么都不肯认这个儿媳的。
只怕还有得折腾。
李琰很为自家堂兄操心了一回,觉得这是条走不通的道,堂兄一辈子顺风顺水,无论念书还是做官,都比旁人厉害出不止一点,在这上头,怕是要栽跟头了。
自己身为弟弟,怎么也得帮衬着,薛娘子在苏州一日,他就得照拂着一日,万不能叫薛娘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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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回到后院,未提起来的人是谁,阿梨也不问。
昨夜阿梨想了一宿,倒是想明白了,如何待李玄才好,只拿他当岁岁的爹爹便好了。
李玄要来,她不拦着;李玄要走,她也不说什么;李玄做什么,她也不多问。这般彼此客客气气的,才少了不少麻烦。
阿梨收拾了会儿,便同李玄说了声,要去秦家拜年。
李玄虽心里想跟着,可到底明白阿梨怕是不愿意,遂只颔首应下,目送母女俩出门了。
到了秦家,来开门的是秦三娘,她今日穿一身大红的袄子,满脸喜气,面色红润,见了阿梨,便要迎她进门,边去摸岁岁的脸蛋,朝她手里塞红封,“干娘给我们岁岁压岁钱,岁岁长大了当嫁妆,是不是,小岁岁?”
阿梨听得直乐,笑着朝她道,“那可还早得很。”
秦三娘只笑,“那我可不管,压岁钱还是要给的。”
进了门,便见秦二郎也在屋里,倒是章姑娘不在。
阿梨环顾四周,没看见章姑娘的人影,却也十分识趣不去问,只抱着岁岁给秦二哥拜了年。
秦怀有些时日未见岁岁了,心里十分想她,只是如今他同月娘定了亲,再同阿梨母女来往,便要谨慎些,免得坏了母女俩的名声。
阿梨只看一眼,便晓得秦怀很惦记岁岁,从前他也是拿岁岁当亲女儿的,便朝他道,“二哥抱抱她吧。”
秦怀眼里有些惊喜,从阿梨怀里接了岁岁。
岁岁许久未见秦怀,起初还认不出他,被他抱了一会儿,便渐渐又同他熟络起来了,两手环着他的脖子,亲亲热热蹭他的脸颊。
秦怀胸口一片柔软,蓦地笑开了,从袖中取出个红封,早已捂得有些热了,可见是早就准备好,盼岁岁来,已经许久了,他把红封递给岁岁,温声道,“岁岁要一生顺遂,无病无灾,健健康康长大。”
岁岁没什么耐心,起初还对红通通的纸感兴趣,但玩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了。
阿梨便上前,从她手里接过来,帮她收着,免得掉了。
短短几日,岁岁倒是收获颇丰。单说压岁钱,阿梨给了她一个,但只是图个吉利,数目并不大。
李玄却是出手极为大方的,厚厚的一叠,阿梨想推,李玄却只淡淡一句“给岁岁的”,就将她打发了。
当爹的给女儿的压岁钱,她也的确不好说什么。
现下又有秦二哥和秦三娘的压岁钱,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阿梨替岁岁算一算,这么下去,指不定等岁岁出嫁的时候,嫁妆还真是好大一笔了。
想到这里,阿梨忍不住摇头笑了下,又坐了下来,同秦家兄妹说了会儿话,又同三娘约了铺子开门的日子,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秦家兄妹要留她用饭,但阿梨只以岁岁吃不了那些为由,委婉回绝了。
待出了门,一路平平安安回了家。
午饭是在家里用的,是阿梨做的。
她对吃的很上心,从不在吃喝上委屈自己,但无奈做菜手艺实在一般,年前雇了个婆子,但要到年后才能来做活。指望不了别人,阿梨只能硬着头皮上。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勉勉强强弄出一顿能入口的。
阿梨自己倒是不嫌弃自己的手艺,可要给旁人吃,便有些不大好意思了。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喊李玄的时候,李玄却主动过来了,他怀里抱着岁岁,过来道,“岁岁像是饿了。”
一听岁岁饿了,阿梨顾不上其它,匆匆忙忙端了米糊过来,喂岁岁。
两人把岁岁喂饱了,才顾得上自己,看着面前炒得发软的青菜、火太大炒老了的肉、手抖放多了盐的汤,阿梨面上有些红。
岁岁还在一边咿咿呀呀,她这个年纪,对米糊之外的任何可以入口的,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阿梨只好一边牢牢抱住她,一边硬着头皮开口,“吃吧。”
李玄倒不挑,极给面子,这毕竟是除饺子外,阿梨第一回 给他做吃的,他自是如何都要给足面子。
阿梨没吃几口,最后大多数都进了李玄的肚子。
李玄放下筷子,阿梨去收拾碗筷,李玄便负责照顾岁岁。
时间过得很快,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入夜时候了。
屋外有风,拍打在窗户上,树梢被吹动,发出些许声响,将屋里衬得极为安静。
阿梨坐在灯下,漫不经心打着络子。
她今日穿一件海棠红的袄子,底下是青绿的褶裙,腰身纤细,身段如柳条一般。她坐在灯下,微黄的烛光,照在她的面上,素面朝天、未施粉黛,却显得更为绝色。
比起在侯府的时候,她长大了些,毕竟是生儿育女过了,身上脱去了些稚嫩,添了几分浑然天成的韵味,微微垂着的眉眼间,一片娴静温柔。
李玄看得有些发怔,目光落在阿梨的面上,久久挪不开,其实这样的场景,从前他最常见到,只觉得寻常,如今才觉出,他心里于这样的安宁美好,是何等的不舍。
他不大想走,又留了会儿,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才忽的起了身。
阿梨回头看他,起初还不大明白,后来忽的就反应过来。
李玄要走了。
她心里突然便有些怅然若失,李玄不走,她觉得不自在,希望他早些走。但李玄真要走了,她却也没什么高兴欢喜。
阿梨收起那些胡乱思绪,起身要送李玄。
李玄踏出门,去了杂物间牵了疾风出来,站在月夜下,长身而立,颀长清俊的背影。
阿梨站在门口,面上没什么神情,轻轻颔首道,“世子慢走。”
李玄翻身上马,最后看了眼站在屋檐下的阿梨,她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宽大的袖子笼着双手,只露出一点点柔软的指尖。
那指尖柔软娇嫩,李玄不止一遍握过。
只是他那时候太自以为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以为阿梨于他,只是个小小的通房。直至她走后,才在长久的煎熬和漫长的孤寂中,一点点明白了自己曾经藏在心里的喜欢。
是喜欢的。
否则不会一遍遍把她规划在自己的未来里。
他还不懂,心里却已经下意识把两人的后半生都捆在了一起。那是理智之外的感情,他曾经忌惮至极、不肯直面的内心。
李玄蓦地翻身下马,疾步走到阿梨面前,小心翼翼去握她的手,只一点点,握着她柔软的指尖,坚定道,“你等等我。”
阿梨一愣,还未来得及想些什么,便见李玄已经松开了手,疾步回到疾风身边,翻身上马,一拉缰绳,疾风已经跑出了院子了。
第47章
李玄留了句没头没尾的“你等等我”, 便连人带马,不见了人影。
阿梨不大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却也没什么时间去琢磨他的话。
她此时正怔怔看着面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云润, 呆愣在那里, “云润……”
云润比她还激动些,一下子便扑了上来, 紧紧抱着阿梨,哭得稀里哗啦, 边哭还边委屈道, “主子, 我总算见着你了。我还以为谷峰哄我呢……呜呜呜……”
阿梨被她哭得回神, 只好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好了, 快别哭了,天这么冷,你一哭, 被风一吹,脸该皴了, 到时候便不好看了, 快别哭了……”
她温柔安慰着云润, 其实自己的眼睛, 也忍不住湿润了, 只她还忍着, 没掉泪, 她怕自己一哭,云润便更不肯停了。
哄了会儿,云润才止住了泪。
阿梨拉她进门, 边道,“快进来,别在外头吹风,等会儿着凉了。”
云润乖乖跟着进了屋,下意识四处打量了一会儿,她倒不觉得自家主子这院子简陋,简单是简单了些,但还是十分雅致的,蓝底白花的桌布,一叠微黄的宣纸,白陶碗里盛着一小汪清水,砚台、墨锭、笔架、算盘,俱整齐摆放着,看得出是常常要用的。
窗台上的素白花瓶里还插着几支红梅,入目之处,无一处不是干净整洁的,一尘不染。
阿梨见她四处看,便提起炉子上的茶壶,给她倒了杯茶,温热的水冲开花蜜,微黄的糖水,一股淡淡的甜香弥漫开来。
阿梨递过去,“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云润忙接过去,捧在手里暖着,嘴上道,“谢主子。”
“谢什么,坐吧。”阿梨喊她坐下,两人围着火炉取暖,阿梨仔仔细细看了会儿云润,见她不似从前那副小孩儿模样,便笑着问她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