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入罗帷——龚心文
龚心文  发于:2020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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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慢些走,等兄弟们一回。”数名铁甲峥嵘的将士,大踏步追着前方一人的脚步。前方远处,有一胸膛被利箭贯穿的男子过回头来,看到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隐隐露出一脸无奈的笑容。
  亡灵汇聚的队伍,高矮胖瘦,男女老幼都有,其中偶尔混杂着一两只高大古怪的魔神,彼此推诿着向远处的城池走去,
  仲伯取出两片纸钱,分辨挂在了耳朵上,一时间生气全无,鬼气森森,和这些浑浑噩噩进城的亡灵气场上十分相近。
  付云,苗红儿,穆雪相互看了看,也学他的样子在耳朵上挂上纸钱。
  岑千山却没有接他们递来的冥钱,他指取朱砂,凌空书了一列红字,那诡异文字在空中凝而不散,最终飞回到了岑千山的面容上。
  红色的符文从左眼开始,一路爬过白皙的面容,直至脖颈而止,看上去既神秘又诡异。
  岑千山睁开画上红字的左眼,身后顿时隐隐传来一声鬼啸,一个额生尖角的鬼王的虚影,在他的身后隐现。岑千山就着虚影,当先混进亡魂的队伍之中。
  “这是六道转轮魔功,十分难练,看他的模样至少已经修到了恶鬼道,方可请鬼王相护,掩盖生人之气。魔修之中,当真后生可畏。”仲伯赞叹了一句,跟上前去。
  浑浑噩噩前行的亡者没人发现他们之中混入了几个活着的生灵。
  前行至城门口,城头上坐着一位面色白皙,有着长长尖嘴的魔神。那魔神背生赤红的双翼,手持一根长棍,岑千山进入城门的时候,他毫无反应。但当仲伯等人就要穿过城墙的时候,那魔神骤然转过脸来,现出一脸怒容,伸出长棍在墙砖上敲了敲,拦住了他们。
  “渡亡道,鬼门关,生魂免进。”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古怪的韵律和强大的压迫感,令人几乎不敢生出违抗之心。
  仲伯不慌不忙从褡裢里取出三只信香,点燃了插入土中。那香捻制精细,香味醇厚,燃起时青烟如线,直上云霄。
  那位尖嘴魔神咦了一声,动了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一时好看了许多。
  仲伯又掏出一挂细细折叠好的金银元宝,引了火缓缓烧为灰烬。
  “虽是生人,倒也还懂些礼数。”那位魔神笑了起来,耸动鼻头贪婪地吸着烟火。
  仲伯烧了两挂元宝,看着守门的魔神神色缓和,冲着付云几人打了个手势,一起向着城门走去。
  那魔神只顾吸取香火,对他们混进城池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问了。
  此城的城门门极高,两扇门扉几乎高耸入云,中间开着一道明亮的门缝。人站在其下看上去,只觉天地何其好大,而自己分外渺小。
  仲伯,付师兄和苗师姐逐一被那门中的亮光吞没,穆雪也举步进入那道光中。
  刚刚还是昏暗杂乱的城门,一脚踩入之后世界骤然改变。
  漫天黄沙,拥挤的亡灵一瞬间消失不见,喧杂的声音消失了。
  世界安静而明亮,
  穆雪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白墙青砖的院子里。院子里有着水井,瓜棚。秋千和一辆小孩玩的木摇椅。
  明明是从没到过的地方,却带给穆雪莫名的熟悉感。
  一位披着羊毛披肩的年轻女子站在庭院中,笑着向穆雪伸出手来。
  “雪儿,我的雪儿。”
  “母亲?”穆雪茫茫然地唤了一声。就被一把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母亲的披肩触摸在肌肤上是那样柔软,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气味。穆雪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的回忆,在这一刻走马灯似地回想起来。
  在浮罔城阴冷的角落中,饥寒交迫的孤儿蜷缩着小小的身躯,心里曾那样渴望过这样的怀抱。
  在学艺的那些年,被师父的鞭子抽得伤痕累累,跪在雪地里发抖的时候,心里曾无数次呼唤过这个怀抱。
  在妖魔遍布的荒野,血战之后孤身一人瘫软在落雪的荒山,冰冷麻木到接近死亡的时候,心底曾多少次渴望过这个怀抱。
  一年又一年,小小的自己逐渐不再奢求这份幻想,努力挣扎着在残酷的世界里站稳脚跟。她以为自己早已足够坚强而冷漠,抛弃了这份童年的奢望。
  直到这一刻,被母亲搂进怀中,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明白自己的心底依旧永远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对不起雪儿,把小小的你一个人留在了世间。我的雪儿辛苦了。”母亲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穆雪抬起头,母亲的容貌和自己想象中一模一样,
  “母亲,您为什么将秘法传给了我?”这是她心中长久以来的不解。
  如果不将无限化身转轮秘法告诉自己,母亲本可以不用出现在这鬼门关中,而是像自己这样永生永世享受着轮回转生的便利。生生世世不断探索大道,最终得道飞升,拥有永恒的生命。
  到底是什么,使得母亲愿意放弃这样至高无上的快乐。
  母亲伸手摸着她的头发,露出温和笑容,“大道万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或许将来有一天,小雪也会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其它的事,可与你心中这份至高无上的道比肩。”
  “对母亲来说,小雪就是我的另一种道。我可爱的女儿,比世间任何珍宝都来得重要。”
  母亲温暖的面目渐渐模糊。
  穆雪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过了那扇门,躺在城墙内的台阶上。其他人似乎都还没出来,只有岑千山坐在她的身边守着她。
  她坐了起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发现脸上有了湿意。
  “我……哭过了吗?”她愣愣地道。
  岑千山回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只有那个简陋的铁皮人,在灵力的超控下,吭哧吭哧地爬上台阶,爬到穆雪脚下的时候,它的双手双脚抬起,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滚碌碌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啪嗒在最底层的地面上摊平了身体。
  穆雪噗呲一声笑了,
  这是她从前喜欢玩的游戏,有时候看着小傀儡千机矮矮胖胖的身躯吭哧吭哧爬上台阶,她就生起了坏心,突然点着它的额头把它一推,让它骨碌碌滚下两三个台阶。
  千机在这个时候总是很配合,会哎呦一声,摊平四肢趴在地面躺平装死。每次都能逗得她哈哈大笑。
  “谢谢你。我好多了。”穆雪擦掉了眼角的泪水,“我在门里,看见我的母亲。”
  “我没有看见她。”岑千山突然说了这句话。他坐在台阶上,手肘搭着膝盖,修长的手指轻摇,操纵着小小的铁皮人,神色平静,看不出心情起伏。
  穆雪有点心虚,你当然看不见我啦,因为我在这里啊。
  “我们魔修,若是死于天劫,大多只能落得个身死道消,魂飞魄散的结局。”岑千山手指轻轻挥动,操纵着小小的铁皮人向他走来,“为了凝聚师尊的魂魄,我尝试了各种办法,都没有成功。可是不久前,她的魂魄突然完完整整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转头看向穆雪:“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穆雪:“啊,我?”
  幸好岑千山并不真的在等她的答案。
  那铁皮人一步一摇走到岑千山的面前,被他一把抓在手心。
  他纤长的睫毛地垂,凝视着那小小的人偶,似乎在自言自语,“不论如何,我都会找到师尊,这一次绝不会再让她离我而去。”
 
 
第32章 
  仲伯发现自己坐在一辆牛车上, 天空阳光明媚,道路两侧的金色麦田被微风掀起层层麦浪,木板车的车轮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一头大黄牛在前头甩着尾巴走得不紧不慢。
  他转过头, 发现身边坐着一位头发斑白, 包着头巾的年迈女子。那人也正看着他,对他露出温和的笑容来。
  “老……老婆子?”仲伯的眼角湿润了, “你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我好想你。”
  多年未见的妻子没有说话, 笑着低头掰手中的橘子, 苍老的手指有些不灵活地掰开橘子皮, 捋掉橘瓣上白色的橘络, 然后分出一半来递给了他。
  仲伯把橘子塞进口里,眼泪从满是皱纹的脸上掉了下来。
  “好久不见了, 夫君,家里的孩子都还好吗?”
  “那些小崽子们都好, 都很好。只有我不太好。自你走以后, 孩子们也大了,各奔前程,家里变得空落落的,我走到哪儿都不习惯。”
  “咱家院子里的那棵橘子树,如今还结果实吗?”
  “结着呢,每年都挂满红红的一树。可惜没人去摘,白白放坏了许多。”
  妻子叹息一声,把剩下的橘子塞进他的手里:“早些回去吧,这里还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仲伯心底涌上一股冲动, 一把握紧了她满是皱纹的手, “老婆子, 我不想回去了,我也不想再修行了。从前没怎么陪过你,如今我就留在这里陪你。好是不好?”
  妻子眼角的鱼尾纹舒展开来,带着温柔的笑,“不曾想你能这样念着我。我听在心里,多少了了些生前遗憾。不过活着时的前尘往事,我已皆尽放下,如今只等重入轮回,再世为人。你一生向道,鸿图大愿在心,也不该为我而耽搁了。”
  她带着笑轻轻推了仲伯一把,“就此别过,珍重。”
  妻子最后的那个笑容还定格在眼前,周边的景物已经变了。
  仲伯发觉自己身在高大的城门内。城墙下,那几个年轻人都已经坐在那里等他。

  明亮的天空,无边的麦田,悠悠走在田埂的牛车,以及满面笑容的妻子,都如那梦幻泡影,消散于鬼门之内。
  他茫然四顾站起身,蹒跚走了几步。
  付云上前一步,扶住了他有些不稳的身躯,“前辈,没事吧?”
  白发苍苍的老者蹲下身去,手指反复搓着额头,“她陪着我的时候,我不曾珍惜,如今虽悔,也晚矣。她已经对我已不再留恋。我道心上的这道坎。算是永远过不去了。”
  他朝着付云摆摆手,
  “抱歉,等我一会,再等我一小会。”
  鬼门关只进不出,想要走过这片区域,只能沿着魂鬼混居的渡亡道一路前行。
  城墙之后的世界,宛若一望无涯的热闹古都,苍白的灯光沿街悬挂,食驿酒肆内影影倬倬满是魂影。赌坊茶楼间高声喧哗着鬼闹。
  路边一卖生肉的屠夫,霍霍磨着剔骨刀,探出他朱红色的脑袋,吸了吸鼻子,裂开血盆大嘴道,“咦?好像有生人的气味,是不是又有生人混进来了?”
  正从摊位前走过的付云,悄悄握紧了手中银月。
  幸好那个屠夫张望了片刻,把脑袋收了回去,自言自语地说,“可能是搞错了,最近混进来的生人也太多了些,搞得我的鼻子都不灵了。”
  苗红儿牵着穆雪的手从他眼前路过,轻轻捏了捏穆雪的小手,“怕吗?”
  穆雪摇摇头,问道:“师姐在门里面。见到了想见的人吗?”
  苗红儿在鬼门关里待了很久,出来之后的她以手遮面,独自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就又恢复成往日爽朗洒脱的模样。
  但穆雪却敏锐地觉得她的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
  苗红儿转头,看着被留在身后的那扇高耸的大门。
  在那扇明亮的门里,小妹还是从前那般可爱的模样,
  她伸出嫩嫩的小手捧住自己泪流满的脸颊,“不哭呢阿姐,我最不想看见阿姐哭。”
  苗红儿搂住妹妹小小的肩膀,泣不成声,“还饿吗?到了今天还觉得饿吗?”
  “已经不觉得饿了呢。”妹妹掉了门牙的小嘴笑了,“如今,我只希望阿姐也不再觉得饿,在外面过得好好的。”
  “我见到了呢,见到了我妹妹。”苗红儿对着穆雪笑着说,“这一趟路虽说是为了小叶而来,却不想解开了我心底最难过的劫。”
  此刻,在渡亡道内一座暗淡无光的高塔上,坐着一个戴着白色高帽的男子,那人长发披散,衣裳半敞,露出被剖开了的胸膛。他似乎毫不在意,一直手臂支着下颚,百无聊赖地斜坐在塔顶。身边悬浮着四张巨大而狰狞的鬼面。
  “真是有趣,又有生灵被放了进来。”
  “左右也是无聊,让我去调戏一番看看,看看她们中是否有有趣之人,”
  穆雪牵着苗红儿的手走在鬼市上,前面走着岑千山和付云师兄,后面是神色惆怅的仲伯。
  隐隐被大家护在中心的穆雪,四处张望着这光怪陆离的亡灵世界。
  一个穿着囚衣,抱着自己头颅的男子靠在一家店铺的柜台前,正向着掌柜的娘子现殷勤。那位卖寒食的娘子白骨化的身躯上套着一条艳丽的裙子,还在骷髅头的脑袋上带了一圈漂亮的花环。
  一位书生打扮的新魂,跌跌撞撞走在路上,见人就拉着问,“此为何地?我缘何会来到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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