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入罗帷——龚心文
龚心文  发于:2020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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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千山终于沉默地点了一头。
  付云对这位魔修的感觉很复杂,这个魔修的性格实在是太阴晴不定,在欲海的时候,他力战群妖,一舟渡海,浴血而笑,桀厉又张狂。如今他又这样的沉默而寡言。
  但不论怎么说,他曾经救过自己的性命,出于从小的礼教,付云还是客气地挽留他共进晚餐。
  这个孤僻的男人沉默了半晌,竟然真的慢慢地走到火灶边坐下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实现了穆雪的愿望,让穆雪很高兴。
  或许是因为心里装着兴奋,手上的动作就大意了。
  在穆雪敲碎土块塔的时候,那些烧红的土块没有按计划中塌陷进灶炉里去,反而有几块崩塌下来,向着她弹去。
  她还来不及闪避,一只绑着绷带的手臂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那手速度极快,化为数道残影,将那几块飞溅的土块一一挡住抓在手中。
  那土块经过烈焰久炙,早已通红灼热,但岑千山抓着它们似乎丝毫不以为意,他看了穆雪一眼,平静地将土块丢回火灶,从她手中接过敲打土块塔的棍子。
  “还是我来吧。”
  他的动作很快,比穆雪还要熟练,三俩下将烧红的土块塔敲进灶炉中去,并迅速地用沙土覆盖灶堂灶口,封住了所有热量,让灶膛内的食物得到充分的炙烤。
  在等待食物烤熟的时候,穆雪拿了一罐烫伤膏,坐到了岑千山的身边,“刚刚谢谢你,烫伤了吧?”
  她自然而然地拉起了岑千山烫伤了的右手,那束住手掌的绷带,被碳火烧断,垂落下来,露出了手臂上的肌肤。
  这么多纵横交错的伤疤是从哪里来的!
  穆雪皱紧了眉头,
  在手掌被触碰到的时候,岑千山下意识地就要收回手,但手指被一只圆圆短短的小手握住了。
  “别乱动,给你涂点药。”那个六岁的小不点握着他的手说。
  从岑千山的角度看下去,只看得见她头顶的两团乌黑的发髻。
  一点冰冷的触感,出现在掌心的肌肤上,那小小的指腹蘸着膏药在手心来回摩挲,带着一点痒,
  她捧着自己的手涂了药,再轻轻往上面吹气,冰凉的气流吹在手掌心,吹散了火辣辣的疼,吹进了往昔的一段记忆中去。
  那时候他刚刚成为师尊的弟子,爬上货架去取一小罐火龙血。
  他平日做事一向认真,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就那么一次,也不知道为什么,手一滑,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罐珍贵的药剂,从空中翻落了下去。
  他全力扑过去,想要捞到掉下去的罐子,可惜那瓶子还是擦着指尖掉在了地上。啪叽一声,摔得粉身碎骨,赤红的溶液溅得他一手。
  火龙的血,具有强大的腐蚀性,溅到手上,烧得肌肤冒起了青烟,火辣辣地疼。
  但此时的他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手,他清楚的知道师尊为了买到这瓶火龙血,费了多少精力,跑了多少次货街。
  这小小的一点龙血,足够买下好几个他这样的孩子。
  他拼命地趴在地上,想将残留的那一点龙血收集起来。
  “你在干什么!”门口传来了师尊怒气冲天的斥责声。
  岑千山哆嗦了一下,年幼的时候他曾犯过一次同样的错,那时候义父扒了他的衣服,把他用鞭子抽得三天下不了床。
  师尊大步踏进来,一下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放在了操作台上,抓住了他的手,将掌心翻过来。
  他以为会迎来一顿责打,但冰冷的液体冲洗掉了手心的龙血。师尊也是像这样皱着眉头,一边给自己涂药,一边在伤口轻轻吹着气。
  “怎么这样笨,龙血掉了就掉了,竟然傻到用手去捞。”
  等了许久,没等到一点责罚的岑千山结结巴巴问了句:“不……不打我吗?”
  “打啊,怎么不打?”师尊没好气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为他处理伤口,“必须狠狠地打,打屁股,先欠着,我都记着。”
  这样欠着的东西,越积越多,经年累月地欠了下去。再也没有偿还的机会。
  后来,他时时去荒野狩猎。猎取到了龙血凤翎,便巴巴地跑回来送给师尊。
  再挨到师尊身边,用自己手上一点点的伤口和师尊撒娇,等着师尊给自己涂药,给自己吹吹,心底泛滥着被宠爱的甜。
  冰冷的气息还吹在手掌心,岑千山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一下抽回了自己的手掌。
  那孩子白皙的手指松开,温暖的触感还停留在肌肤,奇怪的是并没有令他觉得反感。
  因为幼年时期义父留下的阴影,岑千山十分讨厌同他人有肌体上的接触。
  这大概是除了师尊之外,难得的在触碰到自己的时候不令他难受的人。
  或许是因为她还是个孩子的缘故,岑千山这样想着。
  烤熟的八宝鸭和土豆被从土灶中扒拉出来。
  香嫩多汁的无骨鸭肉,搭配着香菇板栗冬笋等口感脆酸的山珍,还有那掰开冒着热气,捧在手上呼呼吹着吃的土豆,斜阳下的一顿晚食,吃得大家赞不绝口。
  穆雪年纪最小,忙着端食物给所有人。
  “小娃娃们手艺了得,和我家老婆子当年差不多。”用冥钱蹭了一顿饭的仲伯没口子夸赞。
  “仲伯伯,你家婆婆手艺真的有那么好么?能比我师姐还厉害?”穆雪给他加了一份酥烂的土豆和鸭胸肉。
  仲伯白胡须下的笑容渐渐有些苦涩,“我家老婆子还活着的时候,我其实没觉得她做得好吃。我那时候一心只求大道,对男女之间,夫妻之情,并不太放在心上。”
  “啊,真是抱歉。”穆雪没想到笑眯眯的老人挂在嘴边的老伴已经不在人世了。
  “没啥。都好些年头了。”仲伯摆摆手,“以前我忙着修行,老婆子总跟在我身后,喊我吃这个,喊我吃那个。那时候我只觉得她吵,碍着我的大事。等到有一日,她突然撒手走了。我这才觉得身后空落落的,怎么都不得劲,修为也再难寸进一步。所以这一回才冒险来这渡亡道。”
  付云听到这里恍然大悟:“所以,您进这渡亡道是想要?”
  仲伯点点头:“是呀,怎么样都想着再见一面。”
  渡亡道内有一扇鬼门关,穿过那扇门之时,能和已亡故的亲人再续一面之缘。
  仲伯取了二胡,悠悠拉出一声叹息,
  “渡亡道,渡已故之灵,渡未亡之心。”
  琴音如泣如诉,入碧落,下黄泉,细述于故人听。
  他叹息道:“是我不好,吃饭的时候,真不该提这些。你们这些小娃娃,来闯渡亡道,莫非也是心中有放不下之人吗?”
  付云解释道:“并非如此。我等想要去的是无生无尽池,只不知岑兄?”
  他借着机会打探一下岑千山的目的,希望尽量能够和这位帮过自己的魔修,和平共渡一段时间。
  岑千山慢慢掰着手中的食物,“我也去无生无尽池,不过渡亡道,也有我渴望见到的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仲伯叹道:“看你这样子,也是去见已故的心上人不曾?”
  岑千山低垂眼睫,片刻之后缓缓道:“是的,她是我一生挚爱,也是我的授业恩师父。”
  坐在火灶边的穆雪顿时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第31章 
  苗红儿拍她后背, 给她递水,“怎么了?吃噎着了?”
  穆雪咳得涨红了面孔,连连摆手。
  这句话于穆雪来说, 无异于晴天霹雳,
  重生转世,大梦百年, 一觉醒来整个世界都变了。
  人人都在告诉她当年小徒弟对自己情根深种, 一开始她只把这些当做绯闻传说来看。直到见到小山,直到这一刻, 小山当着所有人的面,言之凿凿地说出一生挚爱这个词。
  她再也避无可避,不得不直面此事。
  穆雪缓了半天,从师姐怀里悄悄爬起来, 偷看一眼坐在火堆对面的岑千山。
  斗篷之下, 柔软的头发微微遮盖着眉眼, 变幻的光影打出了他面目的轮廓, 星星点点的篝火倒映在那双眼眸中。
  他出神地注视着星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穆雪发觉,自己其实从来不知道小山心里真正想得是些什么。
  他从小就是一个特别懂事且善解人意的孩子。在自己的面前,他总是欢快而温和, 恰到好处地撒撒娇, 将生活中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带给自己的只有愉悦和体贴。与其说是自己在照顾他, 不如说他们彼此相互照顾了许多年。
  穆雪承认,自己在上一世沉迷于炼器之术不可自拔,很多时候忽略了身边这个, 丝毫不用人操心的徒弟。
  不知道小小少年什么时候就那样拔高了身形,青竹玉映, 灼灼其华起来。也没注意到那清泉似的双眸是何时开始变得灼热。
  他是什么时候对自己动了心,用了情,情根深种,百年执念。
  穆雪看着火光照映下那张消瘦的侧脸,想起自己从未给他这份心意以任何回复,他却独自度的漫长岁月,固执不肯忘却。
  黄沙遍布天地,奔风吹动积砾,篝火乱了残星。仲伯拉动琴弦,琴声悠悠,思念悲歌,散于天地之间。
  苗红儿看穆雪有些恹恹不乐,蹲在她身边低头问她,“怎么了?晚饭也没吃多少,是不喜欢吃八宝鸭吗?”
  “没有没有,”穆雪连忙摇头,“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鸭子了,也不知道师姐是从哪里学来的。”
  苗红儿顿了一下,“这道菜,还是我入门之时,师尊特意带我去吃的。”
  “师姐小的时候,有一年家乡闹起了饥荒,饿死了好多人。家里的弟弟和妹妹,都死在了那个时候。”她把手里的一个鸭腿分给穆雪,“那时候我躺在角落里,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是师尊出现我身边,收我为徒,问我想要什么,我就说想吃八宝鸭,想要吃这世间最好吃的八宝鸭。”
  苗红儿伸手摸了摸穆雪的脑袋,当年自己比穆雪也大不了几岁,底下还有一个妹妹,家里虽然穷,姐妹之间的感情却很好,时常在厨房绕着那口大水缸玩耍。
  明明是很久之前的事,回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
  那一年闹灾荒,田畴荒废,十室九空。卖儿鬻女,易子而食者比比皆是。
  饿得浑身无力的苗红儿瘫在家中破旧的土榻上,一动都不想动。她听见父亲在院子里和邻居悄悄商量了些什么。
  过不了多时,父亲推门进来,通红着眼睛来拉她的手。苗红儿顺从地被他拉出去,心里知道即将发生的事。但她不想反抗,饿得太久,已经实在太难受。死了也好,她死了,说不定还能换妹妹活下来。
  但她年幼的妹妹扑了上来,死死抱住了她的腿,“不,阿姐不能去。要吃的话,吃我好了。”
  明明那么小的手,筷子一般的胳膊,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不论父亲怎么打骂,就是不松手。
  父亲跺跺脚,抹了一把泪,自己走了,那天起再没回家。
  她带着妹妹到水缸边灌了一肚子的水。瘫在柴草堆上看屋顶那一片小小的明瓦透进来亮光。
  “我好饿啊,阿姐。”
  “再忍一忍,明天一早,姐姐去后山的水潭边看看。那里有时候会飞过来一两只鸭子。我可以去抓到一只。”苗红儿四肢无力地躺在柴草上,胡乱给自己和妹妹画饼,“等抓到了,就把它做成世界上最好吃的鸭子。”
  妹妹虚弱地吸溜了一下口水,“好想吃呀,等姐姐抓到鸭子了,可以做成酒楼里的八宝鸭,油汪汪的鸭腿,我一口咬下去……”
  “好,做八宝鸭。我要抓上两只,你一只,我一只……妹妹?”
  瘦骨嶙峋的妹妹躺在她的身边,微眯着眼睛,带着姐姐做八宝鸭给她吃的美梦,再也没有醒来。
  那以后,苗红儿以食入道,寻遍天下美味,却仿佛怎么也吃不够。
  “如果渡亡道里,真的能见到死去的亲人,我也想再见妹妹一面。”苗红儿的故事说得很平静,说完后在场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半晌之后,付云第一个站起身来,“走吧,师姐。去渡亡道。”
  渡亡道重叠于神道,一行人沿着五色石子的道路向前。
  渐渐的,身边行走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多了起来。
  这些人有贩夫走卒,也有衣冠楚楚的商甲名流。有垂鬓小儿,也有白首鱼翁。有娇俏妩媚的烟花女子,也有举止不俗的读书郎。
  这些人面色惨白,身体虚幻,往来行走间,却依旧市俗热闹,井然有序,竟如同人间一般无二。
  落日时分,魂魔时刻,道路两侧的建筑逐渐亮起一路明灯,
  明灯延绵的深处,隐隐现出一座巍峨古城,那城墙如铁制的栏杆,高耸入云,幅员辽阔,一路绵延看不见尽头。
  “快些走,城门开了,早些进去好回家。”一对老夫妻抱着行囊,手拉着手从穆雪等人身边匆匆赶过。如果细细看去,丈夫肌肤落尽,已现白骨。妻子却形容整齐,是新亡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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