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入罗帷——龚心文
龚心文  发于:2020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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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明在家中小寐。为什么一醒来就到了此地?”他抖着自己的衣袖,抱住了脑袋,“明日就要乡试,我得回去,我一定得回去!寒窗苦读苦读了这么久,就为了这一天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怎么了?”
  就在穆雪看得十分得趣之时。
  一个小小的男孩飞快地从她身边跑过,突然又回过脸来,露出一脸惊喜之色,“小雪?是你?你终于也来了。”
  在那一瞬间,牵着她的苗红儿,持剑在手的师兄,脸上写着血字的岑千山,抱着二胡的仲伯,周边喧闹走动的亡灵,仿佛都瞬间被定了格,抽离了她的世界。
  她的眼前只有那个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小男孩。那男孩拉住了她的手,在定格了的人群中穿梭,将她一路引向前方,使她渐渐淡忘了许多事情。
  “大家快看,我带了谁来了?”男孩推开一间屋子的门,高兴地将穆雪拉了进去。
  那是一间有些简陋的学堂,阳光透过窗棂打进来,照在那一张张漆面斑驳了的课桌上。
  坐在课桌上的几个少女转过脸看了穆雪一眼,不屑地嗤了一声,埋头继续她们之间的议论。靠着窗台的几个男孩抬头看了看,有个别漫不经心地举了举手,算是打过招呼。
  穆雪想了起来,这里是师父的学堂,而她正是其中的弟子。眼前的这个男孩,名叫小颜,是一个和自己关系还算不错的同门师弟。
  奇怪,这么习以为常的事情,自己怎么会忘记了呢。
  她有一点迷茫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
  座位的前后都坐满了人,唯独自己身边的位置是空着的,穆雪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似乎身边本来应该坐着一个自己十分重要的朋友才对。可是此刻,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是谁。
  分派伙食的师姐拿着锅勺在讲台上敲了敲,“安静,想吃饭的都给我安静。”
  这里的伙食不太好,每个人都只有两勺绊着青菜叶子的烩面,并一碗看不清底色的热汤。
  派伙食的师姐看了穆雪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不甘,特意阴阳怪气朗声说道,“师尊说了,小雪第一个炼成了机关傀儡,今天她的伙食加一个鸡腿,两个卤蛋。”
  学堂内,无数双夹杂着嫉妒和怨恨的眼神,毫不掩饰地从各个角落向穆雪射来。
  那一盘有着肉和蛋,惹人眼馋的食物经过了无数人的手,传递到了穆雪的桌面。
  “师姐。好师姐,赏我一个吧?”小颜咽着口水,盯着那香味浓郁的卤蛋,“几个月都没沾过荤了。”
  他迅速夹住了那个酱色浓稠的卤蛋,一脸幸福地往口中送去。
  穆雪心里咯噔一声,隐隐感到十分不妙,但想要阻止的话却不知为什么不能说出口来。
  那个一脸陶醉咀嚼着食物的小小少年,慢慢变了脸色。
  他双手捂住了喉咙,面色惨白,抽搐着倒下地去。
  “救……救救我,师姐。”他蜷缩小小的身躯,口里吐着白沫,红着眼睛向穆雪伸出手来,“我不想死,我还想活下去。”
  吃人的学堂寂静无声,无数双眼神冷漠地看着地上痛苦哀嚎的人,看着他不断抽搐,看着他最终失去了动静。
  不对,穆雪慢慢后退。不应该是这样,我生活的地方不应该是这样。
  隐约在记忆中有一个放松而舒适的地方,大家笑闹着吃着好吃的食物,彼此可以放心的互相分享。
  “穆雪!愣着干什么?快上!”一声呵斥之声把穆雪唤醒。
  在她的面前有一只鲜血淋漓的巨大妖兽,长长的脖颈,类人的头颅,尖锐的腥红指甲。
  无数她的师兄师姐不要命似地冲向那只负伤的妖魔。
  “等一下,别去。”穆雪一把拉住刚刚喊她的那个师兄。
  那人一把推开了她,抽身上前,眼底尽是渴望,“别碍着我,那可是年兽,浑身都是值钱的宝物。”
  下一刻,那位师兄如穆雪预感中一般,断线的风筝似的,从半空掉回了她的身边,他折断的脖颈后昂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腥红的天空。
  巨大的妖兽倒了下去,倒在一地同门的尸骸之上。余下的寥寥数人,丝毫不顾及死者,兴奋地一拥而上瓜分起妖魔的遗物。
  穆雪愣愣地站在那里,周围的景物又变了,华美的庭院内,在她的眼前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肥硕男人,那人举着自己刚刚制作出来的明灯海蜃台,搂着妖艳的姬妾哈哈大笑,“好,很好,不愧是我最出色的弟子。”
  穆雪努力想要看清眼前之人的面目,但无论如何都只看见扭曲朦胧的五官。
  “立刻给我做十个,不,五十个这个出来。必须要快,我赶着送人。”男人肥硕的嘴不断开合,“什么?你生病了?你就是死了也得给我先做出来。难道我白养你到这么大?不知感恩的家伙。”
  “不。”穆雪说。
  “什么?你敢违抗师命吗?”
  “不,你已经不再是我的师父。”穆雪看着那个男人,“我的师尊他,不是你这副模样。”
  她的师父曾一身青衣,坐在她的床边,为她诊病施药,摸着她的额头温声细语:“病了就休息,一切都不用急。”
  她的师兄把她护在身后,为她摘下雪顶之花。
  她的师姐端来美食,“啊,小雪,张嘴。”
  穆雪看着眼前面目模糊的男子,闭目凝神,一条细细的火龙出现,绕着她转了一圈,离龙真火破无常妄境,眼前的世界,如同一页被点燃了一个洞的纸,火焰沿着洞口的边缘蚕食,越扩越大,终于将那遮蔽了心神的幻纸吞噬殆尽。
  “咦?这么快就有人破开妄境了?”塔顶上的男子坐直了身躯,“还是一个这么小的娃娃?”
  他那双冰冷透彻的狭长双眸,闪过淡金色的光泽,从高处俯视,“哦,原来并不止是生魂,而是个介于阴阳之间,钻了天地漏洞的家伙。”
  ……
  岑千山睁开双目,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喧闹奢靡的宴会中。
  屋檐下悬浮着五彩华灯,数名造价不菲的傀儡人偶端着食物来回穿梭,动人的音乐声从精美的法器中流淌而出。
  酒宴之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食物精致华美,美妾妖童从旁随侍。
  “怎么样?柳大掌柜,我这个义子何如啊?”岑千山的义父歪坐主位,指着他笑道。
  而他正端着一盏盛着红酒的琉璃酒盏,恭恭敬敬跪在那位尊贵的客人面前,头也不敢抬。
  那位女子伸出冰冷的手指来抬他的下巴,“真是绝色,等养大一些,配给我儿做个偏房的小夫侍倒是使得,你我两家也好借此结个姻缘。”
  她的手指冰冷又潮湿,滑过肌肤时就像冷冰冰的蛇从上面爬过。
  岑千山忍不住想要闪避,却失手将手中价值不菲的琉璃酒盏打翻在地。
  殷红的酒液从碎了的琉璃片中流淌到地毯上。
  宴席为之一静,义父抖着脸部肌肉的愤怒模样,他不必抬头都能知道。
  客人散尽之后,他被剥了衣物捆在庭院中的刑凳上。家中所有的义子义女,都被责令前来观刑。
  每一下破空的鞭响,都带来撕裂身躯敲碎骨头的痛楚,
  肌肤被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之中,痛苦和难堪全都横呈在那些嘲弄的目光前。
  在被无数人笑着围观的屈辱中,昏迷过去数次,又被残忍地弄醒。
  眼前肮脏的地面上有一滩融雪化成的水滩。
  无力瘫在刑凳上的岑千山,愣愣看着那漆黑的水面。
  水面上倒映出义父的面孔,在那污秽的倒影中,那个被他冠以父称的男人,没有愤怒,也不存在憎恨,而是带着一种隐秘的笑容,正眯着眼睛舔了舔嘴唇,满足地欣赏着这场折磨。
  岑千山闭上双眼,用带着血的手,在心底那个朦胧的父字上打了一个代表死亡的叉。
  “果然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尖锐的咆哮声突然响起。
  周围围观的孩子都不见了。义父踏碎水面大步过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左眼从后脑勺被尖锐之物贯穿了一个大洞,肌肤惨白,面目狰狞,是早已死去之人。
  他骷髅般的手指抓住岑千山的头发,把他从刑凳上提起来,又摔在地上,咆哮道:“我可是你义父!你这个罔顾人伦的魔鬼,你干下这般恶事,休想好过,注定一生沉沦在地狱,被千万人唾弃。”
  岑千山从地上撑起身躯,污血和淤泥流淌在他赤果的肌肤上,把他弄得很脏。
  但他却放声笑了,“魔鬼养大的孩子,注定生而为魔。我就算堕入炼狱,一生不洁,也不会放过你这样的人。”
  那些咆哮声和铺天盖地的鞭打消失了。
  岑千山睁大了眼睛,地面上的水滩重新归于平静,水面倒映出了一袭红裙。
  那身着红裙的窈窕身影,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柄柔韧的戒尺,在另一只手掌心上轻轻拍打出声响。
  “原来小山是骗我的,做了这样的坏事,师父该怎么罚你呢?”
  岑千山的心脏骤然收缩,不可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第33章 
  穆雪从湖水般的忘境中挣脱出来, 那些故去亡灵的意识似粘附身躯的水藻依依不舍地从肌肤上退去。
  妄境迷心,得脱之后反使她心有感悟。所逝故人,往昔的回忆, 不问善恶是非都已是人生的经历。悲欢喜乐点点滴滴沉入心湖之下, 方才构建了如今的自己。
  如今回首望去,心里的湖面一片澄清,那些曾经岁月中的伤痛和磋磨,已不再令她畏惧害怕。她已经可以平静地站在水边, 看着那些形态丑陋的顽石和美丽的宝石一道沉在水底,不再想要将它们抛弃,不想慌张地想要将它们掩埋。就让它们一起静静沉在心底, 构成色彩斑斓的心中世界。
  “人类真是有趣,总不断有新鲜和惊喜让我发现。”轻飘飘的声音从穆雪身后落下。
  穆雪转身望去,身后的九层高塔之上坐着一个古怪的男人。
  他的肤色惨白,胸膛处剖开一个大洞,里面没有心,戴着一顶高高的白色帽子。这在亡灵汇聚的城市并不断稀奇,稀奇的是在这样灵力匮乏的神境, 他的身边却浮动着四张巨大而诡异的鬼脸。
  或许说不该称他为人, 他虽然有着人类的外表, 却很明显带着非人的质感, 无喜无悲的眼眸居高临下地看下来, 一种古朴而苍凉的神威有如海涛巨浪, 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即便是穆雪这样元神凝练之人,在这样的威压下都忍不住升起一种想要匍匐跪拜的卑微感。
  穆雪咬牙释放出自己的神识, 察觉到周围所有的亡灵都陷入了一种沉寂的状态中, 她此刻离自己的同伴很远, 而他们似乎也陷入了某种困境中,虽然还活着,但久久未曾移动半分。
  “吾名,无常。”那苍白的男子带着四张鬼面,从塔顶缓缓降落,悬在半空,歪头看着穆雪,“人族乃娲皇捻泥而生,生而有灵,七情六欲,念念无常。这样漫长的岁月,能从我无常妄境中自己清醒的人类少之又少,你,是怎么做到的?”

  “只有我清醒了?”穆雪谨慎地看着这位鬼物,小心地后退一步“我的其它同伴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同伴?自打神道开了,不知多少人类闯入渡亡道,至今沉睡在无常妄境中悲苦不可自拔。”无常摊开苍白的手掌,掌心开出一朵诡异的丝绒之花,花托下细细的红丝蔓延,向大地四面伸长而去。
  “你的同伴都不怎么有趣。生于安逸,未经风霜,随随便便就可以摆布操控那颗柔软脆弱的心。”他手掌收缩,细细的红丝骤然回收,从地底提出了一个人,“只有这个,还有那么点意思。”
  穆雪瞳孔骤缩,如果不是控制了一下自己,她当场就要动手了。
  那被红线捆束四肢,昏迷不醒,打横悬吊于空中之人,正是她的徒弟岑千山。
  “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内心既坚定又柔软。处于两个极端。”无常看着被他像傀儡一般悬挂于眼前的男子,完美而呆滞的面容上露出一点僵硬的笑容,
  “差一点就和你一样,被他挣脱了出来。幸好在最后的时候,我发现了他的一个不得了的弱点。”
  束在空中的岑千山被放到了地上,此刻处于昏迷之中的他双眉紧颦,长睫微颤,正有萤透的水滴从眼角溢出,凝聚成珠,一滴滴地顺着脸颊滚落。
  “他明明那么强,他的这里却有一个角落一点都不能触碰。你看,我随便碰一碰,他就哭了呀。” 无常指了指自己敞开的胸腔,睁圆眼睛,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般,“你呢,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地方?”
  “我当然也有。”穆雪地目光从岑千山的脸上收回,平静地看向那个名叫无常的家伙,“我心有不可触碰之地,一碰我可就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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