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终于皱起了眉头,他惨白无血色的手掌升起一道灰色的火焰,那火焰包裹住了他的拳头,缓缓出了一拳,那一拳明明极为缓慢,苗红儿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躲避不开,十余个虚影骤然消散,被那一拳远远击飞,倒在地上爬不起身。
付云的剑及时挡在无常的面前,阻止了他追向苗红儿的攻势。
剑名冷月,如月寒光,自小便养在付云体内,与主人心意相通,锋利无双。
但此刻,那无坚不摧的银白剑尖却被一只包裹着灰焰的苍白手指给死死捏住,
“剑修?剑修我见过不少。看似强大其实最好多付。”无常如面具一般精致的五官毫无表情,指间发力,钳在手中的银剑弯了起来,
“过刚,就易折。一旦折了心中所持,便可任凭摆布,倒也无趣。”
雪白剑身发出铮铮剑鸣,持剑的付云脸色煞白,吐出一口鲜血。
就在此时,大地和宝塔开始微微晃动。
一尊八臂的巨大魔神从地底升起。那魔神皮肤湛蓝,红发烈烈如火,怒目圆瞪,遮蔽了大半天空。他那粱柱般粗大的双臂合拢高举,向着无常狠狠砸下。
一袭黑衣的岑千山从天而降,加入战局。
无常撇开付云,一抬手稳稳接住那魔神铜锤似的双拳。
“你也挣脱出来了?”无常道。
岑千山:“是的,特意回来谢谢你刚刚一番照顾。”
“那倒不必谢我。”无常面具一般的五官模拟出一种僵硬的笑容,“摆弄你的时候很有意思,你自己也乐在其中地享受了不是吗?”
岑千山勃然大怒,刀化修罗和斗白衣无常。
刚刚赶到战场的穆雪扶起负伤的苗红儿,
“师兄,师姐,不必和他缠斗,我发现他的活动范围有一定的限制。只要我们离远一些他不会追上来的。”她把自己之前的发现告诉师姐。
苗红儿捂着腹部挣扎起身,吐出一大口血,摆摆手几乎说不出话来。
仲伯替她解释,“小雪你不知道,渡亡道至鬼门关入,九幽塔出。我们想要通过渡亡道,就必须闯入九幽塔内,借塔底九幽水道脱出。否则只能永困在这座无边无际的铁围城中,与亡灵为伴。”
“这守塔的白衣无常,是避不开的敌人。”
“原来要闯入塔内。”
穆雪抬头看去,层层黑塔的最底层,有一道坚实的玄铁大门紧紧封闭。
以他们现在微弱的灵力,想要破开这样的大门实在太难。
战场之中,那尊巨大的八臂魔神突然狂性大发,蓝色的八只手臂疯狂攻向白衣无常。掀起漫天浓烟滚滚。
岑千山趁机着浓烟,短暂地退出战场,将他随身的背包塞进穆雪手中,
“我和付云拖住他,你们想办法开门。”他以刀撑地,当着穆雪的面吐出一口血,“要快!”
随后伸手抹掉血痕,回身再战。
穆雪飞快扯开他的背包,大喜过望,“太好了,他带了这么多的炸药。”
神道之内,灵力稀薄,法不能施,术数大打折扣。但人间物理性的攻击却不受影响,比如兵刃,体术和炸药。
岑千山的背包内,就装有一大罐价值不菲的红龙血液,并一瓶结晶状的鲛人眼泪。
这两个东西一旦按比例混和,便如水入油锅,威力巨大。若是布置合理,足以炸开那扇玄铁大门了。
战场上形势严峻,付云白衣染血,苗红儿伤重难支,仲伯面色痛苦,小山显然也支撑不了多久。
刻不容缓。
“师姐你歇着,我去开门。”穆雪没有多想,抱着背包就跑。
苗红儿阻挡不及,看着那一点点高的小师妹抱着“炸药包”灵巧地避开战场上掉落的碎石,一溜烟向塔门跑去了。
师尊说小师妹喜好炼器术,常常去碧云峰蹭课。看来真是所言非虚啊,苗红儿想到。
配置火药这样复杂的事她什么时候学会的,我都还不会呢。
第35章
岑千山的面前是强大而恐怖的敌人, 但他的心神却牢牢系在了那个跑向塔门的小小身影上。
那人果然抱着自己的背包,跑到了玄铁门前,正小心翼翼地从背包里端出药剂, 分类一一摆放。
岑千山脑海中瞬间闪过了师尊当年传授自己这门技艺时的场景。
“爆破是很危险的事情。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师尊坐在实验台前, 有条不紊地摆放试剂, “所以不论多么紧急的情况,手也一定要稳,心也不能慌。先把东西摆好了, 操作的时候才不会出错。比如这个龙血和鲛珠必须分开放置, 尽量放在身体左右两侧。”
黑塔前小小的身影把龙血和鲛珠远远分开,摆放在身体左右两侧。从他的包里翻出一双手套,麻利地给自己戴上。
师尊戴手套的动作总是那样利索又帅气,她边戴边转头叮嘱自己, “手套是必须戴的东西, 红龙的血具有强腐蚀性,别像上次那样, 把自己的手弄伤了。记得保护好自己。”
黑塔前的身影开始在门前的地面掘洞, 挖掘不成之后。她改用一道细细的薄尺插进门缝测量厚度。
“能掘进爆破是最好,如果条件不允许, 只能光面爆破, 那一定要把握好用量和角度。好的爆破师, 能用最少的药量一次成功。”
眼前小小的身影和记忆中的画面一幅幅地重叠在了一起。
疑窦只要开了一个口子,就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再也遏制不住,
初见时的铁皮小人,欲海时的并肩战斗, 刚刚那咬破指尖残留在面目上的血痕……
答案似乎就在那里, 他却近乡情怯地不敢揭开。
是自己太过疯魔, 还是真相已在眼前。
岑千山只觉得胸腔内有东西在翻滚,血液在体内逆流,呼吸为之凝滞。
苦求了一百多年的梦,是不是就在触手可及之处?
分心的他被白衣无常一拳打中,翻倒在地,体内血脉翻腾,张口吐出了一口血。
刚刚他假做吐血受伤,皆为让那人心急而演戏。
此时的血却是那么真,从肺腑中呕出来,滚烫又刺目,一路火辣辣地烧伤了胸腔喉管,呕尽他的百年相思。
付云伸手把岑千山扶起,持剑和他并肩而立。
“怎么样?有没有事?”付云问道。
虽然这位来至魔灵界的修士性格有些古怪,接触也不算多,但不可否认,他在战场上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伙伴。
实力强大,又翘勇无畏。寡言少语,却十分可靠。
说实话,当岑千山出现的时候,付云的整颗心顿时安定了不少。
但不知为什么,这位一路并肩作战的魔修却突然侧目过来看他,那神色莫名冰冷,眉目含着无端的怒意,绝对称不上友善。
“她说……小雪说,你是她最喜欢的师兄?”他问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付云不明白,大敌当前,岑千山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他下意识茫然地摇头否认,“啊,不,她说的不是我。”
岑千山推开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寒霜”的刀锋化为残影,杀气腾腾地冲着无常去了。
黑袍对白衫,狂刀战无常。
九幽玄塔高耸,八臂魔神遮天。
一时杀得是浑天暗地,风卷黄沙。
岑千山握着那柄刃染红痕的长刀,他自己也是一柄刀,一柄刚刚被开了锋,无惧天地鬼神的狂刀。
无常双手接住那柄刀,哑黑无光的双眸倒映在雪亮的刀刃上,
“奇怪,你好像突然间变强了。情绪变化就能如此大幅地改变战斗力吗?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你这样高兴的事?”
岑千山双臂青筋暴出,仗刀与鬼神对峙,刀刃的那一侧,双眸晶亮得吓人,“你说呢,你不是很擅长窥视人心吗?”
一刀之隔,四目相争。
“找了心中渴望的那个人,所以高兴成这个样子。”无常定定地看着他,“只要她人在,不论怎么对你,都无所谓的吗?”
哪怕她不承认,哪怕她没有将你放在心上呢。
二人骤然分开。
岑千山长腿后撑,稳住身形,漂亮的眼睛眯起,带着一股狠厉和怒意透过风沙看去。
黄沙之后,孤独的鬼神白衣猎猎,胸口无心。
“你这是嫉妒吧?”岑千山想了想,嘴角带起一丝玩味的笑,慢慢收敛怒意,站直了自己的身躯,“嫉妒我有这样一个可以期待的人。而你呢,你什么也没有。”
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你很厉害,善于玩弄人心,喜欢看着人陷入痛苦和绝望之中。就连我也曾折在你的手中。但你自己呢,你大概连痛苦为何物都没有体会过吧?”
无常低下面具似的面孔,双眸晃动,一头长直的黑发在风中乱舞,似乎思索不出如果反击这个人类的话语。
一声巨大的轰鸣如惊雷炸响,轰得天摇地动,瓦砾簌簌掉落如雨。
烟尘散去,九幽塔的玄铁大门赫然被火药炸开。
还在思索怎么斗嘴的白衣无常发现所有的敌人都跑了,只有那高大的八臂魔神疯狂地缠住自己。
“快,快进来。”仲伯守在被炸开的塔门口,
先钻进去的是扶着苗红儿的穆雪,紧接着付云和岑千山的身影迅速接踵而至。
塔身之内,奇异的如同另一个世界。
塔内并无隔层,举目望去,高耸的内壁上倒转着满天星斗,苍穹夜色。
星空之下的塔底是一滩漆黑一片的水面,此刻水上静静停着一叶小舟。
星辰斗转,夜下泊舟。
塔外喧嚣的战斗被隔离在外,此地一片安宁,仿佛是那心的归宿。
塔门之外,无常面具一般古井无波的面孔终于变得狰狞,他眉目倒竖,张嘴发出一种无声的呼喊。
天地之间温度骤降,阴风飕飕,四面响起鬼泣之声,以九幽塔为中心,整个铁围城内的幽冥鬼物都向着此地涌来,千鬼同哭,万魂具嚎。
层层叠叠如烟似幻的鬼影狂涛汹涌,滚滚而来。
“快!上船!”
众人相互扶持着跨上那一叶小舟,仲伯全力合上那歪七扭八的铁门,却背对着铁门坐下了。
无数的鬼影叠加冲撞在门上,苍白的手脚从那被炸歪了的门缝里拼命挤进来,胡乱挥舞抓挠。
仲伯手结佛印,跌坐门后,眉心现出一个金色的卍字符。
虽白发苍苍,身形瘦小,但有他这么一坐,千万鬼魂来回冲击,都没有撼动那扇摇摇欲坠之门。
“仲伯,快上来。”
“对,快上来一起走。”
大家呼喊他。
小舟静静泊在黑水面上,近在咫尺的老者眉心亮着温暖的光,满脸皱纹的他露出温和的笑容,
“你们走吧,我早就有过这个想法了。不回去,就留在这里,陪我家的老婆子算了。”
“年轻的时候,实在陪她太少。如今左右到了这岁数,留下来陪她,也不可惜。”
“最后的旅途,能和你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是一件快乐的事。”
“快走吧,留下我这样一个老头子,总比大家都陷在这里来得好。”
此门若开,万鬼同扑,一船的人只怕谁也走不了。
小舟静泊,只需轻轻一点,便可狠心离岸,留下一人换众人逃出升天。
但付云却伸出了他的手臂。
“归亦同归,战亦同战,不分老幼,不畏生死。”
青衣白袍,少年侠气。
苗红儿也伸出她的手臂,
“我想,婆婆她希望您离开此地,是盼着您放下心结,不要因她而负了平生之志。我们不能把您一个人留下。”
红衣胜火,巾帼一笑。
师兄师姐真是傻啊,在这种时候,能以一命换取大家逃生的机会,难道不是最为合算的举措吗?何况仲伯还是自己愿意的。
穆雪心中焦虑又烦躁。
更让她郁闷的是,不知为什么她自己那只小小的胳膊也伸了出去,和师兄师姐们一起抓住仲伯的手往小舟上拉。
在她的身边,一只束满绷带的手臂伸了过来,搭上了仲伯的肩膀。
“无妨,未必就输。”
仲伯抹了抹眼角,终于收了眉心的那一点金芒,被大家齐力拉上小船。
一叶轻舟,如箭离弦,离岸而去。
塔门大开,幽魂暗鬼,似极地寒烟,铺天盖地渡水而来。那些扭曲恐怖的惨白身影从水面浮起,张牙舞爪扑向船尾,似怨憎这一船的生灵能离此地而去。
穆雪被所有人强制护在船中心,她透过缝隙向外看去。洞开的塔门外,滚滚幽魂的之上,孤悬立着一个伶仃的白色身影。
那人戴着高高的帽子,披着长长的黑发,沉默着同样看着塔内的她。
最终他突然抬起手,做了一个收拢的动作。
那些扒拉在船尾,呼号尖啸着想要爬上来的苍白身影就随之顿住,如潮水一般一个个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