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钱二啦好不好?今天我最后这笔生意做你的耶!」秦俭晃着大脑袋,笑得好甜、好甜。
「哎呀小哥,这个真的不行了,辛苦钱都没赚回来呢。」他已经自动让利了,怎么还砍这么狠,船家哭丧着脸,道出他们的苦衷。
「我帮你卸货,来来来,我很有力气的。」
秦俭灵敏地在船上跳上跳下,快手快脚地帮他把打上来的几网青蟹都卸了下来,以劳抵资的同时顺便还可以看看哪一网最大最鲜。
「小哥啊,这么说吧,二钱三,最底价了。」
只能赚他一厘的微利了,而且看大家的眼神就知道,所有同行一致暗示他最好快快送走这个太能砍价的瘟神。
「师兄……」
慢吞吞走来的白云城似有所言,不过还没说完就被秦俭打断了。
「二钱三啊……那我要那一篓的!」
秦俭倒是识货,现在秋天正是母蟹孕子蓄膏的时节,他点名要的那一篓蟹肥得很。
「好吧好吧,一共三两四分。」
赶紧给小瘟神称上,船家麻利地报价。
「喔!」
秦俭的手摸向空瘪的腰包,尴尬地停住了。他刚刚已经把公账的款一口气全买光了。
「我刚就想说,我没带钱,你一早就拖着我走,我还没来得及收拾。」
白云城两手海货,很无辜地迎上师兄的目光——他动作慢嘛,早上被他拖出来衣服都是边走边整理的,也不知道这三师兄急个什么劲儿。
「没钱下次再帮衬啦!」
船家乐得很,他们走了,肯定不一会儿那一篓肥蟹就能卖个好价钱。
「怎么会这样……」
搔了搔头,秦俭喃喃地念叨着,走开几步又回头,终于还是下了决心般地从袜子这种诡异的地方摸出一块碎银,把自己选好的青蟹买下来了。
「喝?」
白云城被吓得不轻,铁公鶏拔毛耶!
都已经有这么多鲜货了,不差那几只蟹也够了……眼珠一转,白云城突然想起螃蟹的事了。这么多师兄弟中,就数大师兄最爱吃螃蟹,幷学人家驸庸风雅来个什么「赏菊持蟹螯」——说起来,他一个月前跟三师兄说大师兄这次要回来,他有记在心上嘛。
点数他一个早上的战利品,毛蚶、蛤蜊、沙虫、大青蟹,全是大师兄爱吃的菜。
跟在一边走一边肉痛的三师兄身后,白云城摇了摇头,嘴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 ◇ ◇ ◇
淡金的「寿」字张贴在中堂,平素拿来作练功场的大场地收拾干净了正好做寿宴会场。
「醉蚌肉」、「花卷鱿鱼」、「菊花蟹」、「生炒毛蚶」、「淡糟香螺片」、「菲黄炒沙虫」、「鱼香茄子」等等香气扑鼻的菜肴流水价送上来,十数桌色美味香的酒席一字排开。
这次是大寿,虽然虞沧海一向不爱铺张,到底也还是还请了一些平素与南海派相厚的帮派掌门人、乡里的保长、德高望重的老人,和附近的几户人家。
当然,也有不少周围见到热闹就自动蹭上门来的闲杂人、乞丐,他们被安排在最靠外的偏角。
万事具备,只欠了一个说是今天早上就该到的归人。秦俭从午时起就到门口张望了不下十次,还是没有盼到那个远归的游子。
没有他们师兄弟全归齐了一同拜寿,这寿宴可还真不好开桌。虞沧海暗示大家先稍安勿燥,仍微笑着坐在上座上与人交谈。不过过了不到一刻钟,屁股最尖坐不住的秦俭早又跑到门口张望去了。
海边的晚霞裹着将坠未坠的夕阳,将湛蓝的海水都映染成玫瑰红色,太阳落山可就不能再等了,秦俭直跺脚,这大师兄什么时候也学会了七师弟的慢性子,等他的时候就偏偏不来。
嘟了嘴又跑回大堂,才想禀报师傅还是没见着大家都心心挂挂的那个游子时,一道温文的声音自大门口的喧哗处扬起:「不孝弟子叶栴飞贺师傅寿。」
那声音幷不大,混杂在大家的交谈声中几乎没法让人注意到,可是却听进了秦俭的耳朵里——非但听进去了,还觉得响亮如半空中打了一个焦雷。
回过头去,那个正含笑屹立在门口的人,一身白衣沾染了风尘仆仆的灰土,却依旧潇洒得叫人心跳。碧绿的竹箫斜插在腰畔,嘴角那道似有若无的疏离微笑一成未改,浓墨染就的眉下,灿然的眼睛明亮得象星子——三年过去了,他好象又高了一点,先前还没完全显现的拓然不羁的况味儿现在则是因为年龄与阅历的关系尽显。无疑的,他比三年前更具吸引力了,现在的他也不用开口说话,光是站在那里就将全场人的眼光吸引过去了。
秦俭怔怔地看着门口那个人,周围喧嚣突然都不复存在了。刚刚明明人很多很多,却仍旧让他觉得空虚与寂寞。但他一出现,就已完全不同。
他回来了……秦俭咀嚼着这个事实。
他回来了!就好象门一开,那种寂寞的空气从房间中走出去了一样,沈甸又充实的感觉就象他抱住了他最心爱的竹筒钱罐。
「大师兄!」
年纪最小的南宫剑最先反应过来,扑了上去拉着他的手将他迎进来。
白云城赶紧将司仪位子让给师兄——以前帮中上下有什么事都是大师兄出面代理的。
「这里,什么都完全没有变呢……」
叶栴飞微笑着,一一看过自己最亲近的人。
师傅见他回来了,明明很高兴的,可是却把唇一撇,先责怪他劳烦这么多位长辈久候了。
小师弟的武功可以说是自己一手一脚教出来的,所以对他很亲,现在也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了。
七师弟仍是那种慢条斯理的性子,永远落人半步。
师妹已经做了新妇打扮,一双幽怨的眸看着他,也不再走上来——女孩儿就是这点不好,她们可经不起等,自己一别三年毫无音信,就算师妹不死心,也不敢拿自己的青春来蹉跎的——只是不知道谁是那个幸运的新郎?也许是五师弟吧,底下几个师兄中师傅最欣赏他的老实。
叶栴飞一一扫视着突然涌到面前来,这么多熟悉的面孔。
目光终于还是落到秦俭身上了。
这个让他牵挂想念的人,竟然也长高了不少,不过整体的感觉却像是将原来那个孩童的秦俭翻版了再放大,身形相貌,跟记忆中完全无差别。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没闪开,也没迎上来,也不知是不是还记恨他临前走对他做过的事?
怔然地凝视着,四颗眸简直象要串在一起似的,他舍不得多移开目光,奇怪的是,秦俭也就这样呆呆的让他看。
「大师兄回来了就好。我们干脆约好,以后我们师兄弟几个不管到了哪里,每年师傅做寿的日子都一定要回来一天,看看让大家多牵挂!」
最是机灵的白云城咳嗽了一声,打断他们快要显迹的凝视,索性开口传师命定下这个公约,免得哪天又有人一去不回头。
「是啊是啊!」
一众人笑脸相迎,花团锦簇。
「祝师傅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众人久候的寿宴终于在南海派十个弟子躬身拜倒、同声颂出的贺词中开席,十个心手相连的弟子都在眼前,这才叫十全十美,十分满意!
虞沧海拈着胡子,平素惯常严肃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请请请……」
穿长袍的长者们谦让着,终于都在席上坐定。欢声笑语欢聚一堂的师兄弟们穿著同色的劲装在席间穿梭,在给众人服务的同时,找空儿跟远归的大师兄窃窃而谈。生怕他饿着的秦俭甚至还神通广大地偷出了最大的两只青蟹,偷偷叫白云城塞给他让他吃好了再上来。
「这么热闹,还好我找到了!」
寿宴已经开始了,大家正觥筹交错间突然又有客到,抬头看时却是非常之面生、在这一带从没见过的一个俊美公子。
他身着一件不知什么料子做成的锦秀罗袍,袍上绣着的银线牡丹无比华贵,自袍角缠绕着枝叶漫延而上,巧妙地让那一朵娇艶欲滴的鲜花光华灿烂地攀上他的肩头,层层迭迭、微凸起的绣品竟如真的一般,似乎可以让人在深秋的天气嗅到那朵百花之王绽放出的香气——可是他的人却更比花娇艶。
眼见得这样一个俊秀得人间少有的绝色人物出现在这里,众人不禁愕然。
「栴飞,不好意思,我还是赶晚了。」
后进来的美人儿看见了人群中的叶栴飞后,扬手跟他打招呼。原来是南海派大弟子的朋友,特地赶来给尊长贺寿的,众人这才了悟,在门口迎宾的白云城虽然疑惑着,却也还是将他引了进来。
叶栴飞却是在看到他之后就脸上变色,暗下咬牙。
那个该死的素卿!不请自来不说,还连一个招呼都没先跟他打!早知道要甩脱他没那么容易的,叶栴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生怕他一个失措让大家都难堪。
「虞师傅大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新来的后辈小子对寿星翁只是微一拱手,却不跪下磕头,虽然宾客中有人暗暗嗔怪他的不守礼数,但他一身华贵的气派却让人不敢轻易诟言。虞沧海面上作色,但又不欲在后生晚辈面前失了礼数,只狠狠地瞪一眼将此人招来的大弟子。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栴飞告诉得我太匆忙,我来不及采备贺礼。」
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锦盒递上,素卿倒自在得很,一把洒金纸扇轻摇,根本不将别人面上的愠色看在眼中。
虞芳芳看了看爹的面色,还是先将礼接了过去。
彼时已天色微暗,尚未掌灯,但那个毫不起眼的暗褐色小盒子一打开,一道光亮从盒中泄出,竟然照亮了整间房子。
「夜明珠!」
当下有识货的人已经惊呼起来。
他们中有人虽然已在海边生活了一辈子,也只是把这个当作传说,没想到今天竟然真的可以目睹这一稀世奇珍。
众人交头接耳的声音就更大了。
「这……」虞沧海怔了怔,从第一眼起,他就不太喜欢这个新来的年青人,因为他给人的感觉太浮华,就象那个没事也招一堆狂蜂浪蝶的大弟子一样,可是他一出手竟然就是如此贵重的礼品,倒是让他也不敢轻视这个看起来象纨绔败家子的公子哥儿。
「礼太重了,小老儿不能收!」
只看了一眼,就把礼物退了回去,虞沧海到底是一代名宿,绝不因财势而前前倨后恭。
「那就是虞师傅太看不起我了。」
轻轻松松就拿出价值连城宝物送人的人倒是完全没有任何自傲或是夸耀之色,扇子一收,秀长的黛眉半敛,显然很是失望,让看的人反而觉得拒绝了他是非常不忍心的一件事来。
「栴飞,招呼你的朋友,东西先放这吧。」
眼见得这样一件宝贝在推拒中明晃晃地暴露在众人面前,已有财帛外露、诱人犯罪之嫌。黑暗中,已有数双贪婪的眼睛莹莹然盯着这宝物不放。虞沧海沉吟了一下,决定还是先收下,过后再另行奉还。
秦俭从那个美丽的人进门后,眼睛就一瞬也没离开过他身上。
来客是一个男子,即便美丽,也不会有人另做他想,可是有过切身体验的秦俭却抑制不住要把他和大师兄往那个危险的方面想。
见他笑吟吟地跟在大师兄身旁,神情亲密,秦俭就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他在误伤过大师兄后,凶性已经有所收敛,但是在体内天生的「狠」劲到底还是会偶尔被引爆。
气闷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秦俭在能控制住自己前,悄悄离开了宴席,躲在角落把一只练功用的木桩打得粉碎。
「这一招不错,找个人来刺激一下他也好……」
把一切都看在眼中,白云城只以为这是大师兄的新招儿,在与叶栴飞擦肩而过的时候低声调侃道。
「呃……」
说者无心,听者倒是一怔——他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用这样的方法。
若有所思地看着「蹬、蹬、蹬」奔向海边雾霭深沉处的人影,叶栴飞眼中掠过一抹深沉的色彩。
【第六章】
呜呜咽咽的洞箫声和着海潮声涌来,淙淙如泉,但惊天动地的海浪声竟是压它不住。
幽幽地,自波涛倾天中流泄,如丝如缕,自成清流。虽在惊涛骇浪间被压成一线,但却从不间断。
就如……深埋在心底的感情。
叶栴飞坐在海滩上,唇间一管碧绿的竹箫流泻出潺潺音符,月苍凉,人空寂。
至夜人潮散去后,这里又是一片宁静的港湾。满天繁星倒映水中,却如万点渔火,天上人间,混沌一色。
感觉到星光月影下有一道被拉长的身影迟疑地向自己接近后,也不回头,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他先坐下听完此曲。
「很久都没有吹箫给你听了。」
一曲袅袅终了,叶栴飞这才看向怯怯然在自己身边坐下的秦俭,为他眼底深处那一抹戒备的神色,轻轻地心痛着。
「我还以为,你不敢回来了呢……」
知他今日必返的消息后,依门眺望了几次,一直盼不到人的心焦此时才抒发出来。秦俭闷声闷气地说着,不知道自己话里的意思是抱怨他居然敢回来,还是埋怨他一去这么久。
「我回了一趟家,耽搁了一下。」
叶栴飞疲惫地笑着,歪着头看他。上上下下地打量那个让自己甘愿做出一切疯狂举动的人儿。
他离开他近四年,离家也近四年。
他是父母宠爱的幺子,从小聪明能干,一切都很有自己的主张。
这次归家,足足费了一下午的唇舌让父母相信了他将终身不娶一个女人做妻子的事实,也许不为别的,甚至没必要让自己喜欢的人知道,他只是一向秉承自己拓然不羁的性子做事,总叫爱他的人恨得直咬牙也不在乎。
「师姐嫁给五师弟了,今年年初的事儿,大伙说找你回来喝他们的喜酒,师傅却说你自己没这个打算就不必叫你回来了。」
叨叨絮絮地述说着他离去后的一些大事,秦俭自然完全体察不到师傅不欲招大弟子回来的用心。
「隔壁村的阿花、小娟、李美也嫁人了,不过有把以前跟你要的那个调查做陪嫁。」
算来算去,以前围在他身边的莺莺燕燕好象都另攀高枝了。
秦俭也不知道自己跟他说这些有的没的干嘛,他怎么总留心的都是有关他的事啊!?
「你呢?」
叶栴飞一笑撇过旧事,云淡风清,浑不着意般询问他的近况。
「我?我还好啊,吃得下睡得着,师傅新教了一套『赶蝉步』也学得差不多了。」
只除了偶尔会想他,气他做了那种事就丢下自己不管以外。
秦俭伸了个懒腰,仰头望着灿烂的星子。
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发现这一片无人迹的海滩时,大师兄还没学会吹箫,只是坐在这里陪他数星星,给他讲牛郎织女。
到他不知道从哪学会了吹箫时,夜里悠扬的箫声就成为他们偷偷在这里相会的暗号。
「哦……」
不咸不淡的答话,他的意思是以前的旧事就此轻轻揭过,他不再记恨,也不必重提了吗?
叶栴飞想问,可是又不敢问出口。只能顺着他似乎是完全毫无机心的回答,暧昧地笑。
在他面前,他的洒脱不羁统统不存在。明明想他想得要死,却也只能在面上做淡然之色,生怕自己再一时情急吓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