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自己今天在昏睡时-直感觉到有生物在近旁而无法安寝,几次从梦中惊醒却无法听到任何脚步的
原因是这个!”
看起来,不适的身体对他的判断力多少产生了一点影响。
望着巨人离去的高大背影,梅映轾向一旁虎视眈眈的守护神兽笑了一笑,疲倦地吐了一口长气,再次昏昏
欲眠。
闭上了眼睛后,高热的神智又是一千一百遍地重复着昨夜惊回梦魂千里的血海汪洋、厉鬼幽魂,他向前方
一个温柔妇人的背影追逐而去,然而,一步却坠入了万丈深渊。
在最后一丝意识沈入无边的黑暗之前,梅映轾对自己苦笑──看来,这几天发生的事对“他”本人并不是
完全没有影响,只是刻意地将之压抑在乎静之下,一旦肉体的力量开始崩溃后,精神的状态也并不稳定。
不过,明白了那种带来压迫感的视线是来自一头豹子,而并非自己所忌惮的那个人,梅映轾终于安心地沈
入了梦的召唤。
可惜,仍是睡得不太平稳。
梦中,他如一无所依的浮萍,滞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却不知自己要向哪飘去。
沉沉、浮浮、起起、落落,很和缓的水波拍击着岸,宛若海浪的涛声,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奇怪,明明
那具躯体已经躺在水牢石上不能动了,今夜他的灵魂又摆脱了那具躯壳到哪里散步?
缓缓地把枯涩的眼睁开一条缝,对上淡淡的微光。
为什么他好像看到了广阔的海,和海上苍蓝的月?
难道真是又是梦魂出窍?
怔了怔后发现那景象无比的真实,呆滞的眼波下移,触目所及的认识,包围着自己的是一片宁静的海。月
下的海洋宛如一块笼着轻纱幔帐的蓝宝石,软绸似的海面,一排排细浪卷着碎银,你挤我拥地从遥远的水
天朦胧处缓缓奔来……
但,要体验这月下风情却不应在他身体不适又水温刺骨的冬夜。
“唔──”
惊讶的同时背部与臀间的刺痛清晰传来──在伤口上洒盐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吧?
并不通水性的梅映轾下意识地去攀缘住身旁最近的一棵浮木,却倏地发现那棵“浮木”竟然是一个他不想
见到的人。
雷厉霆!
那狂妄的男人,莫名其妙地将生病的他带到海里游泳,是想杀人灭口么?
微微向下一沈后被呛了两口苦涩海水,虚软的身子被人捞了起来,那个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俩者却只是淡淡
地皱着眉,质疑般地指出一个事实:“你真的病了?”
“……”
他对自己的怀疑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梅映轾苦笑,过于低温的水让他高热的身体瞬间冷却后,腿部痉挛成一团的筋络带来新的疼痛,只要那个
男子一放手,不必再费任何的功夫,他就会无声无息在消沈在大海里,结束这无比渺小的生命。
“看起来,要想让你屈服,昨天那样的还不够呢!”
不怀好意的嘲讽声在耳边响起,顺便还咬了一口他微薄的耳垂。
这男人!没事就喜欢咬人,与兽类的感觉还真像──不知怎地,在脑海里回想起的却是那只在入眠前一直
蹲踞在枕边的黑豹。
梅映轾不禁为这个奇妙的发现而莞尔。
“你还笑?!不许笑!”
他的笑容却像是在很大程度上撩拨起了男人的怒火,本来揽在自己腰上扶持着不让他下沈的手改为掐住了
他的脖子,虽然用意同样是不让他完全沈下海去,可是这效果却是差异显著。
波涛的起伏让卡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也一松一紧,昭显着他的生命可以由别人随意处置的事实。
“我最讨厌你这样子!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不存在心上!就连那么宝贵的性命──不管是别人的命
还是你自己的,你都可以不要──没心没肺的家伙!”
像是燃起了火簇的眼睛无比凶狠,在梅映轾以为他下一秒会将自己沈入张着黝黝巨口的大海之时,同样的
湿淋淋的男人却一把捞起了他,怒气万丈地上了岸。
几个起伏穿越过了重重屋檐,回到房间后的雷厉霆“咚”地一声将他扔到一桶氲着暖暖热气的水里,对他
又因为震动而牵扯到伤口的皱眉视若无睹。
伸手解他的衣纽也没有反抗,把他整个人连头带脑地按到水里大略地洗了洗后,再换过一桶比较干净的水
把人泡下去,雷厉霆在做这些事时一直没再吭声,只顾得咬唇忍痛的梅映轾自然也不会开口。
粗鲁却仔细地洗去了他一身的海水,确认他身上不再肮脏之后,又被扒光的梅映轾很无奈地趴在黑色的软
缎被面上,接受别人对伤口的第二次茶毒。
“给你药……怎么不用?”
居然还跑到那脏水里泡了大半夜,不发炎发烧才怪!
一想到这多半是因为出于他的“好意”那昨夜受辱于他的人不肯接受,雷厉霆就觉得自己想把这个骄傲的
小子挫骨扬灰。
“……”
先重重地捅了你一刀,然后再扔下药。这典型的雷厉霆作风实在是叫人莫可奈何,琢磨不透。
梅映轾皱眉,沈吟不语。
“说话!”
脾气十分暴躁的人哪里能容忍他的忽视,立刻就攥过他的下巴开始发怒。
“我在想要怎么答你。”
不说伤痛尽是在背后,被他弄成那样的身体,动一根指头已是辛苦万分,加上烧得迷迷糊糊的,他哪里还
有精神管什么伤不伤的。
奇怪,那个人怎么好像暗中观察了他很久的样子?这下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才比较符合他得出的结论呢?
梅映轾只是无可奈何地笑,心下揣测着,今天半晕半醒时感受到的气息到底有哪一道应该是他的,却不点
破任何事。
“那样的话,你说了我也不信。”
笑话,让他仔细考虑过后,还会有什么真实答案?
雷厉霆冷嗤了声,重重按下的手让梅映轾再次微皱了下眉。
“你的手……可以轻一点吗?”
他简直是想二次……不,多次谋杀他。而且是故意的!
被水泡得起绉的皮肤哪里经得起他这么大力揉搓,不用看梅映轾也知道又是鲜血直流。
“原来你知道痛啊!”
恶意地将手指更向他伤口里抠了抠,见他瞬间咬白了下唇却也没吭出一声痛来,雷厉霆倒是对这傲骨天生
的男子有几分敬佩,不再折磨他,只是默默上药。
修长有力的指滑到伤痕累累的臀间,顿了一下,感觉到了梅映轾微微的僵硬──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
因为害羞。
雷厉霆看着那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的地方,突然开口道:“昨天的事,我不会觉得抱歉!”
若真的不觉抱歉,他根本不必说这句话。
可是,若他真的恨自己入骨,又何必觉得抱歉?梅映轾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这肆意颠狂的男子,突然
好奇他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会想出那样的方法来折辱自己。
两人目光一对上,却都极不自在,急忙转开头去,生怕别人洞悉自己的想法。
不再多话给他上完了药──尽管那上药的位置非常难堪,让清醒的梅映轾窘得要竭尽全力才能抑制使自己
不至于颤抖──雷厉霆顺手用自己的被子将人裹了,正打算重新把他送回水牢里安置,突然嗅到洗干净后
的梅映轾身上似乎又散发出那种淡淡的冷香,手下顿了顿,这几日伤心劳顿,渴望在馨香中沈眠的欲望战
胜了一切,三两下制止住梅映轾因为高烧而变得相当微弱的抵抗,抱着那具颀长的身体,把头埋到他的颈
间,深深呼吸了几口,觉得很安心,不多时便沉沉睡去了。
只可怜僵直着身体趴在他身下的梅映轾,为这莫名其妙的情形又是一夜睡不安寝。
橘色的阳光斜斜地从窗格里照了进来,晃得人眼睛有一点发涩。到天亮才睡了一会儿的梅映轾一惊而醒,
睁开眼,那个害他不能好好睡的罪魁祸首却不在房中了。
心道他离开前竟然也没把自己再锁起来,这也许是个逃离的大好机会。强忍着晕眩的不适感与疼痛爬了起
来,摇摇欲坠的身子叫嚣着不肯合作的行为也被更坚忍的精神压制了下去,可惜他才刚刚下床,就被一只
分量不轻的生物扑倒。
黑豹!
那头充满了力量的野兽带着腥风重重地压在他身上,顿时将他压制得动弹不得。
勉力运了运气想将这头畜牲弹开,不料那头灵兽像是也知道他想做什么似的,白森森的牙一口就咬在他喉
咙上,幸好只是威胁的意味很重,倒也没有一口就直接啃下去,时不时伸出血腥气很重的舌头在他喉头舐
舔,好像在评估嘴下的食物肉质到底如何。
一人一兽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梅映轾不得不挫败地认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的确是诸事不宜,等到出了
门快一天才回来的雷厉霆出现时,早已华灯初上了。
“看起来你的确不是会学乖的类型。”
可惜进来的人也全无人性,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这边,径自走到柜子旁取出干爽的衣物替换掉,连吩咐一
下那头畜牲小心的话语都没有,好像默许它要是饿了就可以拿人当晚餐。
不在适当的时候烧得一场胡涂全身虚软,全然弱势的姿态落入别人眼里,梅映轾只好苦笑自己的运气实在
太坏。
“雷,小百合也来了,我想把她安置在你这里几天行吗?”
突兀的声音出现在门口,打破小小的沈寂。擅自闯入者竟然没有事先敲门经过主人许可就登室入室,这人
不是自大之极,便是与主人极端熟稔。
那带着异族口音的汉语虽然说得流畅,但在不恰当的地方停顿的方式却让人听得怪怪的。进来的人身材十
分高大,竟与雷厉霆不遑多让,他的面貌虽然年青,但却长着一头显眼的白发,一件无绊纽只用宽腰带来
束住的衣服穿在身上,上面精致的花纹既不是绣,又不是织,却奇怪地与他整个人都非常合衬,脚下趿着
木屣却不穿袜子,直线型的下摆裹着长腿的感觉让他看起来比雷厉霆要显得秀气些,眸光流转时偶尔才会
从狡猾中流泄一丝绝不输雷厉霆的霸气──如果说雷厉霆是一头豹子,那么这青年就是狐狸与狼的混合体
,
进来刚好看到雷属霆换衣时露出线条浑厚的裸背,白发青年谓笑地吹了一声口哨,当那双似乎带着紫色的
眼睛看到被黑豹压在床上的梅映轾时,竟然好像看呆了,目光从他苍白的脸色开始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最
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梅映轾因为挣扎而从一片黑色皮毛中裸露出的长腿。
“我说过任何人不准私闯我的房间!”
明晃晃的刀光直迫眼睫,白发男子竟然在间不容发间闪了开去──诡异的身形瞧不出是中原哪一门哪一派
的武功。
“我也说过我的眼睛要用来看美人的,你不要没事就做着剜它出来的打算。”
“哼!”
有意无意间,雷厉霆堵在床前,杜绝一切往后窥探的目光。
“不要这么小气!里面的那个人看起来很不愿意和你在一起喔,这样的话大家公平竞争?”
嘻皮笑脸也掩不去眼中突然透出的一股锐气,不敢掉以轻心的雷厉霆也沈下了脸──早知道这个放肆的男
人最擅长就是在说笑中突然出手,虽然跟这样的人合作是能用最短的时间取得最大的利益,但他那种反复
无常的脾性也不得不防。
两股对峙的气倏然加重了室内的气压,扑在梅映轾身上的兽也很不安地低吼起来。
“好吧,我会挑你不在的时间来,免得你看了,不高兴。”
耸了耸肩,卸掉所有压力的白发青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转身就走了出去,雷厉霆在房内再默默地
站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室内又剩下一人一兽对峙的沈寂。
梅映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忍不住也担心自己要等多久才能从这窘境里解放──瞧刚刚那两人的气势,
搞不好一出去就找个地方大干一架,今天晚上多半是回不来了。
才在苦笑,奉命看守自己的牢头雷豹就来了,还带了一个拿着铁笔和铁算盘的男子,一声呼哨把与自己面
面相觑了大半天的豹子唤下去后,那个巨人伸出浦扇似的大手捉住自己的同时,一同进来的另一个人干咳
了一声劝诫自己道:“梅公子,近日内门主要有事外出,接下来几天就会由我和雷豹负责看守你。少主吩
咐如果这几日您不肯好好上药的话,叫我们全权代劳……你还是……”
开口婉言相劝的人便是岛上的大总管李立,投靠阎王门前在江湖上有个“火判官”的外号。他为人行事利
索,一向明断是非,早几日的风波知道了起未缘由后,倒是不由得多对这个很明显是被门主大大迁怒的男
子有几分同情。
不过……门主的脾气,也只能等到他气消才能再做理论了。
一手扶起身上只松松披着黑色大氅、脸色苍白的男子,从刚刚偷睨到的情形来看,这青年男子的伤可全都
在奇怪的地方,如他真不肯顺从门主要他好生养伤的命令,也不知道要难为的是他还是自己。
“……”
发觉了自己被注意的缘由,梅映轾面上一红,掩好被弄得七零八落的衣服,咬着牙不用别人扶持自己站稳
,挺直了背,以蹒跚的脚步向外昂然而行。
“……”
被他甩开手的李立跟在后面,有些敬佩地望着他的背影。
其实他根本不必挺这么直的腰,完全可以用佝偻着让自己不会疼痛的姿势走出去,说得再难听一点,他甚
至连行走的功夫都可以省了,直接装作爬不起身,他们几个想必也会把他抬出去的。
但,那个明明就已经虚弱憔悴到了极点的男人始终只肯给人一段挺直的背。
第八章
月亮圆了又缺,带起的潮汐涨了又落。
唯一不变的,只是一段被时间凝固的沉默对峙,骄傲与狂妄的对峙。
小喜儿细心地点燃了屋角的蚊香。
时序已近晚春,这阴暗潮湿的地方蚊蝇滋生得比以往更甚。
因为这里是一间水牢,即便这里简陋粗糙的石床上堆放着最上好的苏锦缎被,床脚坛子里的竹叶青、女儿
红也是二十年以上的珍品,也不能掩盖这仍是一问名副其实的牢狱之实。
小喜儿是在三年前被带到这个岛上的。
当时她正被关在一条即将把他们这些童男、童女们送到倭国的船上。
船舱里有着很多的哭声,还有不少因为晕船而呕吐出的污物,可是暗不见天日的船舱却没有因为这些孩子
们的哭喊而打开。
一天、两天,当最强壮的孩子也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再哭叫,终于有一个人把水手们吃剩的冷扳魏羹送下来
给这些被骗或是被拐上船的孩子们。
四十个孩子,只有五碗米饭,从那天以后,每天因为争取食物而进行的争斗就在船舱里进行,得不到东西
吃而饿死、或是在争斗中被打死的孩子的尸体就堆在一边。
小喜儿在第五天后还活着,但也只比死人多一口气,那小小的船舱根本已经成了一个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