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恩記 出書版by 公子歡喜/冥頑不靈
  发于:2008年1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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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來時一樣的報信官開道,僕從、奴役浩浩蕩蕩地隨在兩側。
  蘇凡原不想去,雖說緣分天註定,只是心裡的愧疚終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消解的,見了反而不自在。
  籬落卻笑著說:「他這一去就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你們同窗一場,送送也是應該的。不去就顯得我們小氣了。」
  蘇凡有些動搖。
  管兒暗地裡嘀咕:「就你大度,說得好聽,不就是想抓個機會在人家跟前再顯擺一回唄!」
  卻也不敢大聲說,籬落當著蘇凡不敢拿他怎麼著,蘇凡一不在就指不定了。想到這一層,背上就冒了一層冷汗。
  蘇凡想了想,「還是去吧。」
  那天,蘇凡站在人群裡遠遠地看著他和巡撫知縣們說話,談笑風生的,舉手投足間也是從從容容進退得宜的樣子。
  顏子卿,那個陪自己背《關雎》的顏子卿或許還在,只是,官場上那個前程謇C的顏子卿才是如今真正的顏子卿吧?
  人生一世,有什麼是不變的?順勢而變也好,不得不變也好,終究,原來的東西只能留在原地。生老病死太過殘酷,有時候,堅持著原來的記憶也未嘗不是一種折磨。
  「在想什麼?」身邊的籬落握住了他的手。
  「沒什麼。」
  人人都在看著狀元郎,沒人注意人群裡的他們倆。就任他牽著,心裡就踏實許多。
  狀元要上轎了,掀起了轎簾卻沒有往裡坐,回頭一望,目光是對著這邊的。
  蘇凡覺得握著自己的手緊了一緊,便用另一隻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籬落不甘願地放手。
  顏子卿遠遠地沖這裡拱了拱手,蘇凡淡笑著回了禮,手一放下就又被籬落攥緊了。
  「要走就快走,磨磨蹭蹭地,怎麼還不走?」
  「不就是拱了拱手麼,至於麼?是誰大度得很,說不讓人家說我們小氣的?」管兒一邊嚼著糖葫蘆一邊教訓他。
  籬落伸手向他額頭上彈去,管兒急忙往蘇凡背後躲,「說都說不得,你哪有人家知書達禮?」
  狐狸眼中金光一閃,小狐狸再不敢亂說話。
  狀元郎的轎子走遠了,大家又站著看了一會兒便散了。蘇凡等人正要往回走,顏安從人群裡鑽出來叫住了蘇凡。
  「蘇先生留步,少爺上轎前交代,要把信交到先生手裡。」
  蘇凡拆了信,一首《關雎》赫然在目。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這又是何必?」蘇凡望著遠去的轎子長歎一聲。
  「哼!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書呆子!」籬落咬牙切齒,拉起蘇凡就往家裡走。
  管兒跟在後頭問:「我今晚是不是又要去王嬸家住了?」
  顏狀元走了之後,靠山莊的日子又恢復到了原來軌跡。
  隔三差五地有人來邀籬落去喝酒吃飯,籬落也不客氣,帶上蘇凡和管兒就上人家家裡吃去了;隔三差五地有人來問問籬落是否有中意的姑娘,東街的劉媒婆,西巷的張嬤嬤,都快把蘇凡家當自家後院了;隔三差五地大樹蔭底下就圍著群人,噰喳喳著各家的是非……當然,小狐狸抱著被子去隔壁借宿也是隔三差五的事。
  便是在各種各樣的隔三差五中,時光就如此這般地過去了。孩子們都會背詩了,打光棍的鐵匠強子也討上媳婦了,齊伯過
  完了六十大壽了,李太奶奶家的孫子、媳婦也生下了個白白胖胖的曾孫子……
  李太奶奶輩分高,人緣好,莊裡的人家都上門去賀喜。
  小嬰孩胖乎乎的小臉,烏黑烏黑的大眼睛,小胳膊小腿粉嫩粉嫩跟藕節似地。籬落看得愛不釋手,抱在手裡把他逗得「咯咯」直笑。蘇凡也覺得有趣,剛伸了手過去,就被小娃娃抓住了食指往嘴裡送,引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賀完喜回到家,管兒還沒睡。籬落把他拉過來在臉上狠狠地掐了兩把,「真是,還是人家的孩子捏著舒服。」
  小狐狸聽了立刻撲上來咬,兩隻狐狸打成一團。蘇凡只坐在邊上笑著看。
  「你要喜歡,有本事自己也生一個。」管兒挑釁地打量籬落。
  籬落語塞,轉著眼睛笑嘻嘻地看蘇凡,「這得問你家先生哪。」
  蘇凡沒理他,拿了本書埋著頭看。
  晚上,裡屋裡傳來了狐狸的哀求聲:「蘇凡,蘇凡,我和小鬼鬧著玩兒呢……蘇凡,蘇凡……你別不理我呀……蘇凡,蘇凡……我錯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蘇凡,蘇凡,你別老背對我呀,你說句話呀……蘇凡,蘇凡……」
  小狐狸躺在堂屋的竹板床上笑著睡著了。
  轉眼,李家的小曾孫子滿月了,全莊的人都被請去喝酒。
  抱出來的小娃娃比先前胖多了,還是一副白白的乾淨樣子,誰逗他都會咧著嘴笑,越發地招人喜愛。
  「天庭飽滿,那是貴人相。」
  「將來必定又是一個顏狀元。」
  「看這眼睛,白是白黑是黑的,一股子靈氣。」
  「……」
  眾人爭相抱著來誇讚,直把李太奶奶一張滿是褶子的臉笑作一朵菊花。
  席上的酒菜也是滿當當地,都用大碗公、大盆盛著端出來,香菇菜心、將軍蹄、扣三絲、皮脆肉酥的烤鴨、醬漬裡浸到了紫紅色的醬牛肉,更有一大碗全雞湯……等等。李家對這個獨男孫可謂疼到了骨子裡。
  觥籌交錯之際,不知哪裡來了個穿著一身逡碌哪凶印F鹣冗沒人注意,直到他靠近了主桌從李太奶奶手裡抱走小娃娃時,眾人才慌了。紛紛停了筷子看著,卻誰也沒敢動。
  這是怎樣的一個男子?
  蘇凡總覺得,一個凡夫俗子若長到顏子卿那般,便足以當得起「玉樹臨風,風采翩翩」這八個字。
  籬落那般的,是修道的妖精鬼怪,通身的氣度便不是常人能有的,更何況他是狐,長著一張能用「漂亮」來形容的臉似乎並不奇怪,看久了也就是這麼個樣子。
  可眼前的這個男子卻不知該用什麼詞來形容,說是俊朗挺拔似乎太過生硬了,說是姿容絕世卻又是太過女氣了。
  有著這樣一張漂亮得有些太過的臉,卻又渾身散發著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霸氣,這樣的威嚴氣度,比起蘭芷家的那位墨嘯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什麼時候靠山莊竟來了這樣的人物?
  幾個年輕大膽的後生執著木棒、鋤頭將他團團圍住,他卻渾然不覺一般只抱著那孩子仔細看。
  蘇凡這一桌恰好就在主桌邊上,那男子的一舉一動一一落在了眼裡。
  如此出眾的人物,想必在某處必然是一言九鼎尊貴無雙的,卻在看著孩子時,臉上悲傷落寞得彷佛一無所有。沒有人有動作也沒有人說話,屋子裡連呼吸聲也幾乎聽不到。
  「文舒……」寂靜中,兩個字喚出口,淚也一滴一滴地從眼中落下。
  熟睡的孩子似察覺到了滴在臉上的淚,羽扇般的睫毛抖了抖,睜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注視了一會兒,「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文舒!文舒!文舒!是我啊……我是勖揚啊!文舒……」男子緊緊地抱著孩子,慌亂地去用衣袖擦去孩子的淚水。「是我啊……文舒。我知你恨我,可你卻恨到輪回轉世將我徹底忘記麼?
  「文舒……是我不該,是我愧對於你,文舒,為何你如此絕情,竟不給我半分機會從頭來過?我寧願你恨我千年萬年啊!
  什麼叫過往種種煙消雲散?我始終虧欠於你,你叫我如何煙消雲散?文舒……」
  孩子依舊「哇哇」地哭著,不停地揮舞著小手,想要掙脫男子的懷抱。
  方才還是如何盛氣淩人不怒自威的人,此刻卻也哭得不能自已,淚一滴一滴地落下,嘴角卻突然彎了起來。
  「文舒,再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忘記就就忘記吧,我們一起重新開始,好不好?嗯?呵呵……」笑聲說不出地詭異,讓人心頭一陣發毛。眾人還沒回過神,一陣紫煙冒出來,等煙散了,那男子連同孩子的身影沒了。
  李太奶奶眼一翻,立刻暈了過去。
  飯自然也就吃不成了,眾人七手八腳地幫著收拾,又寬慰了主人家好一陣子。
  等回家時,已是大半夜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蘇凡問籬落。
  籬落只握緊了蘇凡的手悶頭走路。
  「愛恨糾葛唄。」管兒代替籬落回答:「那孩子啊,前世定是和那個男人羈絆甚深,人家虧待了他,他便投胎轉世了,卻沒想到人家追來了。
  「這兩人都不是一般的主,山野裡的散仙要想開了命門投胎是萬萬辦不到的,非要修行千年,位列仙班的才成。」
  蘇凡似懂非懂地聽了,回想起那男人痛哭又發笑的情形,心裡也跟著難受起來。愛也好,恨也好,如若一方忘卻了,昔日一切再如何羈絆,終是水月鏡花,于另一方而言,確實苦痛難當。
  「蘇凡。」吹熄了燭火,蘇凡才剛坐上床,籬落就貼過來緊緊抱住了他。
  「怎麼了?回來的時候就不說話。」
  「蘇凡,蘇凡,如果有一天你也輪回轉世了,我一定也會這個樣子來找你……
  「不,我不要你輪回,我不要你忘記,我不要……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面對那樣的你……蘇凡,一世於你而言是漫漫幾十年,對我來說,卻只是一瞬啊……蘇凡……」
  今夜無月,天上半點星子也沒有。房裡漆黑地,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蘇凡抬起頭,唇貼著他的臉一點一點吻過,最後停在他的唇邊,「總說我笨,你自己不也是?以後的事,想它做什麼呢?
  幾十年,你是在咒我活不過百會早逝麼?……」
  再說不下去,話語消失在糾纏的舌間。
  「我乾脆住隔壁去得了。」小狐狸在外頭把整個人都埋進被子裡。
  那個叫勖揚的男子與李家的小曾孫彷佛是有隱身法一般,無論莊中的人們怎麼找,即使又去河對岸的靖江城裡翻了幾回,卻是一星半點的消息也沒有。
  按理說,這麼個容貌出眾又身穿華服的公子手裡還抱了個小嬰兒,在窮鄉僻壤裡該是十分扎眼才對,可除了滿月宴那天晚上,竟是誰也不曾見過這麼個大活人。連人家是什麼時候進的莊也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李太奶奶自打那晚昏倒後,就一直病倒在床上。
  蘇凡帶了籬落和管兒過去探望,一屋子的愁雲慘霧叫人也跟著壓抑起來。
  老太太半躺在床上直直地對著管兒看,嘴裡喃喃念著:「寶兒,我的寶兒……」
  蘇凡坐在一邊安慰了一陣:「老太太要保重身子,切莫太勞心勞神,人總是能找得著的。」
  李家的人按著禮數謝了,又閒扯了幾句,說是已經請了靖江城裡頭的張天師來看看,人家是通了天眼的活神仙。
  蘇凡忙點頭,「那是必定能找到的。」
  還扯開說了些別的,蘇凡不善應對,都是人家滔滔地講。一會兒又繞了回來,說到孩子出生時的情形,也沒什麼狂風大雨電閃雷鳴的異象,怎麼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被人給抱了去?便開始泣不成聲地抹眼淚。
  籬落挨著蘇凡坐著,本來就討厭這凡俗間情面上的你來我往、親親熱熱,無奈蘇凡這書呆子說禮數不能廢,才跟了來。這會兒看得有些厭倦,一個神志不清的老太太,一群動不動就掉眼淚的人,實在無趣。就暗地裡拽蘇凡的袖子催促他快走。
  蘇凡察覺了,知這狐狸只愛吃喝不愛應酬,這回能陪他來這兒走一遭,已是從來沒有的好心情了,就起身告了辭。
  後來,莊裡又派了好些人去鄰近的各莊找,一個個無功而返。
  大樹底下的人們說:「那孩子怕是找不回來了。」言語間有些惋惜,還有些擔心。把自家孩子召到跟前千叮嚀萬囑咐:「下
  了學就回家,不許去外頭野!要再碰上那麼個怪物似的人,活該你連個手指頭都找不回來!」
  張天師也請來了,在李家院子裡又是開壇作法又是請神通開天眼,癡頭癲腦地舞了一陣,用桃木劍往西南方向一指,說孩子就在那兒。
  李家趕緊按著指點去尋了,卻是一條大河攔住了去路。天師慢悠悠把銀子揣進懷裡,說道:「孩子讓河神收走了。」
  李家頓時哭天搶地嚎成了一片,急忙忙地辦了喪事,還跪在河邊燒了些紙錢。
  這事就這麼了結了。
  不過,莊裡人說閒話時還會時常提起那個好看的逡履腥耍骸改呛由裨觞N又哭又笑的,莫不是那天師算錯了吧?」
  「江湖郎中胡說八道騙錢呢!」管兒告訴蘇凡。
  籬落正坐在軟椅上對著手裡的茶盅出神。這些天他的話一直很少,想來大概還是在想那些輪回不輪回的事。蘇凡看得有些憂心,便走過去從他手裡抽出了茶盅,滿滿地一杯,一口都沒喝就愣是捧在手裡捧涼了。
  「還有什麼好想的,都是些有的沒有的。不知是什麼年月的事,現在去想它做什麼?」
  「誰說我想的是這個。」籬落伸出手來抱蘇凡,把頭埋到他的頸窩裡,「還記不記得那個叫勖揚的?」
  「嗯。」那樣的一個人,出眾得只消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他的來頭不小呢。」他右邊的嘴角往上一撇,似笑非笑,是個不屑一顧的樣子。
  「是你家兄弟?怎麼長得比你好多了?」管兒也來湊熱鬧,丟下筆跑來往蘇凡的腿上坐,額頭上立刻挨了一下。
  「去,小孩子寫你的字去!不寫完不許睡覺!」
  「切!那說得好像跟人家多熟似的。在咱狐族,來頭不小的除了你兄弟還能有誰?」小狐狸揉揉腦袋,不甘地回到桌邊。
  「銀紫龍印知道麼?」籬落斜睨了他一眼。
  「他是天胄?」管兒大吃一驚,筆頭一挫,戳破了薄薄的紙,「我怎麼沒瞧出來?」
  「就你那點道行,除了看菜盤子還能看出些什麼?」數落完管兒,轉而細聲對蘇凡解說。
  「妖界也好,天界也好,說穿了跟人間沒什麼兩樣。天帝那邊遠遠近近少不了有幾個親戚,都是上古開天闢地之初就有的
  神族,因是天帝的親戚,所以就叫他們天胄。傳到現在,也就剩了五、六個,平時都是在天外仙境各自的封地裡鮮少出來的。
  一旦出來了,天帝也受不起他們的禮。」
  「這才是真正的天朝貴胄了。」這樣的事蘇凡是第一次聽說,連書上也不曾有過記載。又問道:「那什麼印又是什麼?」
  籬落要開口,卻被管兒搶了先:「這個我知道。長老說過,天胄額上都是有銀紫龍印的,這是上古神族的標誌。還非得道行深的才看得見。道行湹模思也恍即罾砟悖怕你跑上去黏糊!
  「切!真叫那個什麼,沒見過把自己高看成這樣的!要我看,那個叫什麼勖揚的也不過這樣,哭哭笑笑的,跟莊裡的武瘋子王二也沒什麼差!」
  「原來如此。」蘇凡了然,「這麼神通廣大的人物也敵不過命盤輪回,落得個如此慘澹的局面。若是旁人不是更……」
  心念一動,就說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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