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唯一的原因浮出水面:厄喀德纳没有输给奥林匹斯,说不定跟众神打成了平手,甚至更占上风,但众神开出的条件,是以他收手作为交换,救治自己所中的毒,所以谢凝才能在这里醒来。
宙斯沉吟地说:“你似乎并不为诸神的光辉感到惊异和喜悦,这不是每个凡人都梦寐以求的景象吗?”
“我很惊讶,但也不是特别惊讶。”谢凝回答道,“你们早就知道我从哪里来,我的时代是信息爆炸的时代,所以我知道你们所有人……我的意思是,所有神的事迹。我来之前,一直以为你们是远古人类对各类自然现象的人格化杜撰。”
他平静到冷漠的语气,不禁激怒了一部分神祇,他们瞪着谢凝,眼目中含着火一样的光彩。一些湖海大洋的神明站起来,要求惩治这个人类少年。
“处置他的罪过罢!”他们叫嚷着,“我们不会忘记,是他那残暴无端的魔神情人残害了诸多神明的同胞,使祂们在毒与火中失去性命,下到深不见底的冥间!”
谢凝对这些神明的呼吁置之不理,他望着宙斯,问:“厄喀德纳在哪?”
听到这个名字,看到人类古井无波的神色,宙斯亦不悦地皱起眉头。他没有回应,身边金甲立盾的女神则张开口唇,声若洪钟、威仪具足地说:“那反叛的厄喀德纳已经下到黑暗无光的塔尔塔罗斯,作为交换,他要求诸神治愈你所中的毒。”
猜对了一条,谢凝心中没有喜悦,只有腾然升起的怒火。
“我想,问题就出在这里。”他轻声说,对诸神提出他的问题,“我为什么会中毒?我中了什么毒,下毒的罪魁祸首又是谁?不,千万别跟我说菲律翁,他可没本事搞来那种剧毒。”
大殿寂寂,金甲的女神微微一笑:“你似乎在对众神提出质疑,多洛斯。不错,你身受毒害,那正是神明的计策,但请你明鉴吧,这不是针对你的筹谋,而是我们为了众生的福祉,须得对一位古老魔神做出的限制。”
谢凝慢慢握紧了拳头,女神随即在他面前划出一面虹光,上面演绎着生灵涂炭、人与神都在毒海中哀号的景象。
“你瞧瞧罢,失去了控制,祂会给大地、海洋和天空造成多么大的祸厄!”女神严肃地告诫道,“你所在的时代,应当更能了解灾难对人间的损害,身为野蛮的魔神,厄喀德纳是不会长久地受一个人类的辖制的。”
“——他只想和我在一起,再没想过要当什么毁天灭地的二流反派!”谢凝怒火焚心,厉声喝道,“是你们让他变成这样的,你们的行为,就像把一个人逼到极点,等到他挥拳头反抗了,你们才说,‘看吧,我就知道他早晚会打人’一个样!”
“我们不信任厄喀德纳,我们更无需信任你。”头顶日冕的金发神祇慢慢开口,“记着这一点,你这冒险和神祇抗争的人类。厄喀德纳须得下到幽禁祂的塔尔塔罗斯,世间才有和平可以言说,其余全然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金甲的雅典娜摇摇头:“更何况,众神同样给了你优厚的补偿:你毋须考验,便已经得到永葆青春的长生,能够与不朽的神祇,同住在光辉的奥林匹斯山上。”
“怎么,难道我还要说声谢谢?”荒谬愤怒到了极点,谢凝反而笑出了声。
“你应当感谢的,”戴着翼帽的赫耳墨斯困惑地说,“作为宙斯的儿子,赫拉克勒斯也是经过十二道千辛万苦的试炼,方能在奥林匹斯山上获得一席之地。而你,你久居在阿里马的地宫,即便厄喀德纳想尽办法延长寿命,你也不会比半神更加长寿。”
“与其这样,你们还不如直接送我回家,送我回我该去的时代,跟家人团聚,而不是差点杀了我,囚禁我爱的人,再让我在这蹉跎没有尽头的一生!”谢凝发抖地大喊,“你们太傲慢、太无耻了!动动小指头,就能让一个人失去他拥有的一切,你们以为你们是谁?!”
“怪哉,”雅典娜皱眉思忖,“比起永生的幸福,俗世的欢乐是多么微不足道啊。要知道,一个人在得到光荣之前,是必得受苦的,因为命运从不给人做白白的馈赠。你已经忍受了苦楚,为何非要不知好歹,只将眼光放在渺小的事情上?”
谢凝暴跳起来,冲着所有的神祇喊道:“永生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稀罕永生,我早就有了足够多的幸福,是你们把它夺走了,再把你们自以为是的好东西强塞给我,不管我想不想要,是不是把它当成垃圾!”
“切勿浅薄地揣度神祇的优异之处,你这胆大包天的凡人!”阿波罗十分恼怒,他的眼目放射金光,冲着谢凝大吼,仿佛十万个人齐声咆哮,“倘若我们不是守信的神祇,就该让你同西西弗斯、坦塔罗斯一样,在没有止境的酷刑中受苦了!”
“随你的便!”谢凝头晕眼花,有一阵不能看清眼前的景象,耳膜亦剧烈疼痛,溢出鲜血,但他既不退缩,更不示弱,“要把我送去塔尔塔罗斯是吧,来,送!谁不送谁孙子!”
“够了!”阿佛洛狄忒站起来,她皱着眉头,“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但身为强大的神祇,同弱小的凡人这样计较,是十分可鄙的。”
她面向阿波罗,说:“太阳神哟,请你稍稍平息你的怒气吧!既然你已用计谋获得了彻底的胜利——你甚至要与智慧的雅典娜分庭抗礼了,就别再为难这人类的少年。尽管他获得了永生,可他全无神职,更无神力,你这样大张旗鼓地动怒,分明是要杀害他了。”
在宙斯身边,赫拉讥讽地说:“在这件事上,你是从没掩饰过你对这少年的偏爱的,阿佛洛狄忒。”
“我不反对你,但阿波罗也从未掩饰过他偏颇的厌恶呀。”爱神说,“照我说,多洛斯既然不愿待在奥林匹斯山,之前又与魔神居住在幽暗的阿里马,就送他去冥间,与厄喀德纳相聚,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并不算违背了众神之父的誓言。”
“你说得很轻巧,女神,事情却不是这样做的。”赫淮斯托斯神情忧虑,难得对他的妻子开口,“塔尔塔罗斯环绕火河,外围更包裹着三道黑幕,以及三道铜墙。每一道阻碍,不要说人类,就连神祇想翻越过去,都得花费三年的时间,你要送这少年去那里,谁能保护得了他十八年呢?”
听到火神的话,福玻斯·阿波罗倚着座椅,发出一声清朗的长笑。
他突发奇想,考虑到少年广为称颂的特长,他故意说道:“他虽是人类,但倘若他能在最得意的事情上战胜一位神明,或许可以说明,他是有足够的价值的。”
“哦,绘画!”酒神醉醺醺地笑道,“好哇,不如就拿起你的画笔,兄弟,和这少年来一场比试吧!既然你是这么荣幸的、掌管文艺的神祇,九位缪斯总在你麾下欢唱歌舞。就拿起你的画笔,与万年之后来的人类进行一场较量,看看他们究竟有没有发展出足以对抗神祇的技艺。”
“狄俄尼索斯呀,”阿波罗笑着摇头,“你的……”
“好。”谢凝说。
“……你说什么?”被打断的阿波罗一愣。
“我说,好。”谢凝转向他,慢慢地、坚毅地说,“按照你说的,我们就来一场比赛。如果我赢过你,说明我比你更有价值;如果我赢过你,你就得护送我去塔尔塔罗斯,跟厄喀德纳团聚。”
望着一位神祇,谢凝沉声问:“怎么了,你不敢么?”
第165章 法利赛之蛇(三十一)
阿波罗皱着眉头,他措手不及地面对了挑战,心里的不快更甚从前。他决心要好好地惩治这狂妄自大的凡人,彻底挫败他嚣张的气焰。
“好!”太阳神冷笑道,“就接下你的挑战,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只是与神明的竞争,须得押上赌注,这样才不算白白地浪费了我的时间。”
谢凝盯着他,冷冷道:“你想赌什么。”
“假使你赢了,那就按照你说的做,我会护送你前去塔尔塔罗斯;假使我赢了……”
阿波罗顿了顿,蓝如矢车菊的眼眸,含着刀剑般的寒光。
“假使我赢了,我就要把你变成一丛蒲公英,根植在塔尔塔罗斯的火河旁。”太阳神说,“或许你能看见厄喀德纳在那里服役的凄惨景象,或许你不能看见,不管怎么说,你只能永远在那里沉默着忍受火焰炙烤,与你的情人隔开一条大河的距离,谁都不能伸手挽救你。”
“唉哟,”赫耳墨斯自言自语地说,“狠心的阿波罗呀。”
太阳神俯瞰人类的少年,指望用残酷的赌注、极盛的威仪,以及强美的容貌,逼迫对方认输退缩。但叫他失望的是,少年顽强地与他对视,他直视日光本身,眼眸也像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可以!”他说,“来吧。”
众神哗然,皆惊讶于这人放肆猖狂的勇气,以及过于年轻的天真。宙斯大笑起来,颇有兴致地瞧着这场纷争。
“我是这场比赛的见证者,因为你们一方是神祇,一方是人类,除我之外,再无更公正的裁判。”众神之父说,“首先,我要你们指着斯提克斯河起誓。其次,按照古老的惯例,我不求你们进行着多么漫长的比拼,只要三局两胜,谁赢下第二局,谁就是这场比赛的冠军。”
说完,他沉吟了一下,问道:“绘画这项艺术,不是以速度和力量取胜的,它看的乃是灵光与创造所碰撞出的美,所幸我们全是神祇,可以无尽地等待下去!你们需要多少时间,来绘制第一幅画作?”
“看那人类罢!”赌约已定,阿波罗胜券在握,懒洋洋地说,“他画好,我就画好。总要让着他,才能彰显出公平和正义的气度。”
“题材?”谢凝问。
宙斯沉吟片刻,望见神殿中的爱神,看到她光彩照人的模样,心里不由一动,说:“你们瞧瞧阿佛洛狄忒,她正十分不悦地站在那里,看待诸神为难她钟爱的少年。这是很不应当的事情,须知她一皱眉,世上的美丽就减少十分,她心情低落,天空的虹彩也失去颜色,就以‘爱和美’作为题目,去让她展露笑颜罢!”
题目定下,赌局成立,谢凝无处可去,是阿佛洛狄忒带他回到自己的宫殿,并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唉,你这莽撞的人!”她叹气,“福玻斯·阿波罗年轻气盛,并不算是十分宽厚的主神,你要与他相争,那就大大地出错了。对待得罪他的人,他以酷热的光辉作为箭矢,你瞧着阿喀琉斯,还有他的爱人帕特克罗洛斯,他们都在特洛伊的战场,死于太阳神的利箭。即便在阿喀琉斯出生时,阿波罗也动身赴宴,祝福了他的未来。”
谢凝低声说:“我没得选,除了这个,我一个人去不了塔尔塔罗斯……或者等盖亚醒过来,说不定她可以帮我。”
“在厄喀德纳导致的祸乱里,地母盖亚曾经睁开一只眼睛,祂朦胧地苏醒了片刻。”阿佛洛狄忒说,看到谢凝的表情,她又摇摇头,“别急着欣喜,也别忙着松口气,多洛斯。地母早已和塔尔塔罗斯断绝联系,宙斯不会容忍第二个提丰诞生,你若请求盖亚送你到深渊中去,宙斯必然要先用雷霆,将你毫不留情地完全毁灭!”
谢凝勉强地笑了,他苦涩地耸耸肩:“这下我更没得选了。”
看着这个可怜的少年,阿佛洛狄忒很想把那个恶毒的谎言告诉他,关于欺骗,关于新神对旧神的欺压,但她考虑再三,还是把它悄悄放进了心房。
不,现在不是时候。
望着阿佛洛狄忒,谢凝犹豫着问:“说到这,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好意,但是……你为什么对我友善?”
“因为你们乃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情侣。”爱神伸出小指,抵着侧边的脸颊,神情妩媚,姿态与面貌无不迷人,“啊,没有爱情的金箭,一个人类竟能爱上魔神,魔神也为人类而倾倒。这难道没有说明爱的无理与盲目吗?天底下的人或者神,有智识的个体,总想在生命中追逐意义,但爱是不需要任何矫饰,更无需任何辩驳的呀!”
她转向谢凝,轻声说:“因此,不管是你赢,还是阿波罗赢,都是我乐意看到的结局,我不会为着祂是一位神祇,又曾经爱慕着我的美丽,就要偏袒祂。”
想了想,这女神忽然又转变了态度,从美目中放射出忿忿的神光,她嚷道:“不,还是你赢。我是不会忘记,阿波罗是如何在众神面前折损我的颜面的!祂那么得意洋洋,好像塞浦路斯和基西拉岛的神庙全转去崇拜祂了一样。啊,还是你赢吧!祂固然是掌管文艺的主神,但我呢,我要给你美的显现,毕竟,艺术从来都与美密不可分。”
说着,她从掌中吹出一股玫瑰花瓣的香风,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谢凝身上。谢凝不好形容那种感觉,但他的思维确实更清晰开阔,落在眼里的色彩也更明亮微妙了。
“我就做了你的资助者,为你提供需要的帮助罢。”阿佛洛狄忒说,“现在,你只需专心地准备比赛!”
就这样,谢凝暂居于爱神的宫殿。他在玫瑰花海和拍飞的白鸽中徜徉,心里早有了关于这次赛题的答案:他偏要绘制出厄喀德纳的画像。
相爱之神安忒洛斯为他寻来神明专用的纸和笔,纸用天上的云丝纺织,笔是一段凝炼的星光;和谐女神哈尔摩尼亚给他送来珍贵的颜料,那些都是直接在自然景观中提取出来的色泽,绝不与人类从矿物和草木中提取的颜色相同。
反正都成了永生的人,谢凝不吃不喝,昼夜不休地站在画板面前。趁着灵感还在、愤怒未消,他蘸着颜料,一心埋头在调色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