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边,农神得墨忒尔亦表示赞同,她看到这副画,心里就想起了无数去田地里耕种的人们,她说:“我是可以把它挂在自己的神庙里,好让人们知晓,我心里对勤劳的人是十分喜爱的。”
阿波罗笑而不语,他点点头,对自己的妹妹耳语了些什么,旁人全听不见这对孪生兄妹的悄悄话,但阿尔忒弥斯忍俊不禁,在兄长身边悄悄地笑着。
“那么,”太阳神清清嗓子,“请你拉开我的幕布罢,尊敬的女神。”
忒弥斯颔首,她依言上前,也将阿波罗的画作,曝光在天日之下。
——一杯酒。
那是一杯酒的俯视面。
它浑如一轮醉红的满月,在一片洁白的画布中央,被衬托得无比耀目,晃着粼粼的波光。
谢凝有一瞬的困惑,但他还没把这种困惑公之于众,狄俄尼索斯睁大眼睛,惊叹道:“哎呀!”
这仿佛是一种讯号,自他之后,宫殿中的诸神也此起彼伏地感慨道:“哎呀!”
阿波罗捕捉到了少年的困惑,尽管它倔强异常,只闪过了一眨眼的时间。神祇骄矜地端起酒杯,朝他的对头勾勾指头,说:“那个人,你就靠过去看吧,总能看得清晰明白的。”
于是谢凝慢慢地、警惕地走过去——他不认为阿波罗还会在关键的第二局继续糊弄,他只担心,自己看不出周围的神明都在惊呼些什么东西。
他凑近了,盯着那杯葡萄酒,它以金杯装盛,里面的酒液似乎被风吹皱,漫荡着许多不规则的、清亮的涟漪。除了这些,他没看出任何值得吃惊的……
……等一下。
谢凝的眼睫猛然颤抖。
等一下,他看见了!就在那些葡萄酒的水痕之间,他看见了!
他的视线被吸附到涟漪的光影中,犹如漩涡吸附着一条无处逃生的鱼。在那里,徐徐浮现出许多人的影子,日出的太阳泛着青葡萄的绿,仿佛春日新发的枝丫,日落的太阳透出红葡萄的紫,仿佛熊熊热烈的山火。谢凝的目光追逐着从日光中走出的一个又一个人,好像他也成了一位宏观的神明,同时看着众生分娩、众生死去的百态。
最后,他的注意力不自觉地集中到了其中一位女子身上。
他盯着她看,他望见女孩出生时如新羊一般稚嫩,产婆捧着她幼小的身躯,仿佛果农珍惜地采摘夏末丰收的第一捧葡萄;女孩在秋季长大,红发于香醇的风中舞动燃烧,她穿着石榴红的衣裙,这种微酸的颜色,特别衬她粉扑扑的面颊。
冬日里,天空飞散着鸭卵青的雪,女孩提起裙子,穿过乡间泥地的小路,来到拥有晚霞色屋顶的都城,她在那里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任丈夫,他是个战士。战士的盔甲铸有灿烂的青铜,他们的婚礼则由神明与亲朋好友见证,香桃木开满如玉的繁花,女孩朝人群挥动手臂,高兴得像一位大权在握的皇后。
春天到了,春天像一场瘟疫,像一截横冲直闯的火车。春天同时带来了战争,鲜血浸润大地,恰如一汪酸腐的葡萄酒,里头插满了锈蚀的刀剑与长矛。在这样的春天,女孩失去了丈夫,她没空悲伤,因为他传下的遗产里,尚有两个年幼的孩子,他们红润的面颊不能被饥饿蚀成苍白。孩子动个不停的小嘴,把他们变成了葡萄藤上的小蚜虫,女孩要日夜不休的纺织劳作,才能抚育他们健康的身躯。
夏季的太阳好热,照得所有人都烧起来了,以致一场玫粉色的疫病闪电般袭来。女孩的儿子死去了,生活只肯留她一个瘦弱的女儿。她改嫁给了另一位商人,商人以养马为主业,马群奔跑时,缎子般的毛皮总要滚出闪亮的似水波光。
四季轮转,女孩变成妇人,妇人再变成年迈的老人,她跌宕起伏的一生,纷纷沿着酒的波痕逸散而出。她生于夏末、死于夏末,死时抱着小小的金酒杯下葬,她的坟冢建在海边,那里同时立着数不清的墓碑,埋着或年幼、或耄耋的尸骨。
若干年后,坟地荒芜、海陆变迁,墓碑都化作碎石沙砾,一名渔夫在海边打鱼,他撒下渔网,在海中捕起一尾大鱼,渔夫的妻子剖开鱼的肚腹,赫然在里面发现了一枚陈旧变形的金酒杯。
啊!她惊喜地在围裙上擦去血水,高举着酒杯,对年幼的女儿嚷道,瞧瞧这个,这就是神为你送来的嫁妆啊!
——这是一个人一生的缩影,也是无数个人一生的缩影。它包含了那么多东西,生与死、爱和恨、命运的严酷与宽容……但说到底,它不过是一杯酒而已。
如果谢凝还有力气,他大可以再去这杯酒里追逐另一个人的生命轨迹,但他心里清楚,没那个必要,他输得彻彻底底,毫无还手的余地。
没人能够判决一桩悬案,他的心已经在这杯酒里看到了终极,因而如火焚身,无处可逃。
“这可算是彻彻底底的神迹了!”一片漫长的缄默里,宙斯跳起来,欢喜无限地说,“看啊,朋友们,不管你们怎么说,这就是我心目中完美的答案,由福玻斯·阿波罗,光明与文艺之神送予我的礼物!”
赫拉亦微笑着说:“他本来就是你的儿子,除了你之外,他不比任何神祇来得低微。”
谢凝注视着那幅画,心灵在恐惧中觳觫震动,疼得发抖。他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孱弱的声音。
观众开始投票,宙斯率先将霹雳状的神火掷进象征阿波罗的三脚金鼎,在他身后,诸神纷纷跟随他的举动。阿佛洛狄忒婀娜万方地走过去,将一朵玫瑰投向谢凝,并且用妩媚的眼波逼视着阿瑞斯,使战神晕头转向,不得不一声不吭地将手里的刀剑扔在玫瑰旁边。
火神瞥见这一幕,他闭口不语,径直到阿波罗的金鼎前,撒下了大把炽热的铁砂。
所有神明里,狄俄尼索斯是最特殊的投票者,他宣称,因为题目特殊,所以他同时拥有投票给两方的权力,宙斯也心情愉快地纵容了醉醺醺的小儿子。于是酒神站起来,将一束葡萄藤剖成两半,分给了两方竞争的对手。
谢凝输了,他握着手里仅存的三票,绝无胜利的可能。阿波罗望见面色惨白、嘴唇颤栗的人类少年,简直要畅快地大笑起来。他称心如意,总算在这张狂的人身上出了一口恶气,他半是轻蔑、半是怜悯地说:“须知人的力量,是不能与神力相提并论的!只有那些得了命运神谕的英雄,半人的神祇后裔,他们强壮坚韧,伟力远超一般人类,只有这样大无畏的生灵,才能与神明一较高下,并获得我们的尊重。至于其他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宙斯等他的儿子说完,才眉目和悦地公布道:“竞赛一胜一负,接下来正是关键的第三局,我思索了很久,终于找出了一个恰当的题目。我决定,最后一关的画作,我要你们画出‘胜利’,无论什么胜利,更胜一筹的那方,就是这场比赛的赢家!作为彩头,我要奖励赢家两匹神马,它们分别是珊托斯和巴利俄斯,大英雄阿喀琉斯昔日的坐骑。”
众神交口称赞,亦许诺了诸多华贵耀眼的奖品,要为胜者增光添彩。在吩咐完这一切之后,宙斯便心满意足地屏退了神殿里的神明,要他们等待多日后的结果去了。
谢凝浑浑噩噩,被阿佛洛狄忒领回宫殿,他枯坐花园,阿波罗的画面仍然萦绕眼前,令他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言。
他忽然想起厄喀德纳曾对他说过的话,那时候,魔神抱着他,与他紧紧地相贴,“不要落在命运的手中啊!”魔神爱怜地说,“多洛斯,我小小的、亲爱的多洛斯。要与命运进行的抗争都是徒劳无用的,正如俄狄甫斯的不幸,不在他不信命运,而在他坚信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是,我已经落在命运手中了,想到厄喀德纳,谢凝就不自觉地流下泪来,事到如今,我也做了跟俄狄甫斯一样的愚人,自以为可以改变命运,可以再次见到你,所以去和一个神抗争。
人喝水的时候需要什么技巧呢,人吃饭的时候需要什么技巧呢?只要不被呛到、不被鱼刺噎死,就算贯彻了优秀的生存本能。对神祇而言,创造奇迹就等同于吃饭喝水,至于人的辛苦、人的拼命,全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魔鬼藏在细节里,谢凝的心魔同时藏在那些摇曳的、闪烁的波纹里。他作为人,能以人力呈现的极限已经全在这儿了,但是神明喝着酒,画着酒,又在酒里告诉他:你很好啦,因为你的极限,似乎可以勉强够到我的下限。
晚风孤独地吹过,坐在花园里,谢凝抱紧双臂,泪水绵延不绝地在脸上淌下去,他浑身发抖,嘶哑地、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痛苦不堪的千言万语,只是堵在喉咙,组成喘不上气的两个字。
“妈妈……”谢凝沙哑地哽咽,“我好想你,妈……我好、好想家啊……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太想家了……”
他濒临窒息地困苦呼吸,将脸埋进湿透的掌心,哭得难以自制,唯有喊着妈妈——仿佛这两个血脉相连,带着亲情羁绊的字眼,能够跨越时空的距离,给他带去一点取暖的温度。
“妈妈,要做一件事,原来是这么难、这么难的……”
站在花园的门廊后,爱神静默地望着少年单薄如纸的背影,她不说话,亦未曾离开。
那天过后,谢凝坐在画布前,他更沉默了,寡言得像一尊苍白而憔悴的石像,他捏着画笔,眼睛里沁着血丝。小爱神私下对他的母亲说:“这多怪啊!寻常的凡人喝下永生的神酒之后,全光辉美丽,仿佛生来就是神祇一样。可你瞧多洛斯,他置身在奥林匹斯的圣山,却像落到哈迪斯的冥间似的,眼里含着那么多的凄凉和愁苦,他使我的心绪都不由得变沉重了。”
阿佛洛狄忒没有说话,片刻后,她说:“那么,除非他主动开口,要找你说话,否则你就不要去打扰他,让他安心完成自己的作品吧。”
出乎所有神明的意料,谢凝完成第三幅作品的时间,比他们预想的快了许多。不到三个月,他就再度来到了万神的殿堂,要与阿波罗做最后的决斗了。
“多洛斯,你真要这么做吗?”阿佛洛狄忒忧虑地问,“你压根没有准备好,画得更是仓促。你如何能胜过福玻斯·阿波罗的妙笔?”
谢凝许久不曾应答,良晌,他静静地说:“我赢不了的。我终于看清了……不管我多么努力,哪怕花上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一千年,都没法赢他。神和人,原本就是两个不同的物种。”
听了他说的话,阿佛洛狄忒只是长久地叹息,她自己也没法反驳这句话。
来到神殿上,众神皆以早有预料的眼光,看待这最后的比试。就连作为裁判的宙斯,亦对这次人神对决的结果缺失了一些兴趣。
阿波罗盯着他的对头,唇角含笑,使俊美的面庞愈发熠熠生辉,他心里清楚,他已经完全打垮了这个人类,使他内心崩塌溃败,更甚于海啸肆虐过的孤屿。但他并不明说,只是兴致勃勃地道:“既然上一场的赢家是我,那就本应先展示我的参赛作品,忒弥斯女神,你允许吗?”
女神点点头,她走到阿波罗的画布面前,揭开了遮挡。
众神的赞叹、称誉,都在谢凝耳边远去了,他的眼睛看不到那片金灿灿的画面,无能为力的愤怒犹如疲弊的海浪,来回洗刷着他的躯体,他再也看不下去这场早已注定的比赛,血液乍然涌上他的大脑,使他头晕目眩,冲动地转身就走。
阿佛洛狄忒一惊:“多洛斯!”
她挽起轻纱,匆匆追在少年身后,在他们身后,神殿先是为这种突然的变化而寂静一刹,旋即众神都哄然大笑,他们笑着那人类的怯懦,以及他无用的逃避。
“多洛斯!”在神殿外郁郁葱葱的花木丛里,爱神赶上了人类,“你要去哪?”
“我已经输了,”谢凝面若死灰,低声说,“我早就……早就输了。”
阿佛洛狄忒悲悯地瞧着他,她终于下定决心,认为该把那件事告诉他了。
“多洛斯呀,你听我说,”爱神轻声道,“按照众神之父与厄喀德纳的誓言约定,祂其实是有机会从塔尔塔罗斯出来的。”
谢凝猝然抬头,试图在女神的神情中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真的吗?!他怎么还能出来?你没有骗我吧,他真的还能出来,对不对?”
阿佛洛狄忒的声音轻过一缕微风,轻过多云夜空的一线月光,那么轻柔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不亚于用十万个雷霆,将谢凝狠而重的轰击。
“因为祂们原本定下的誓言,是众神为你医治剧毒的病痛,等到你身为凡人的寿命终结,厄喀德纳的苦役便得以结束,宙斯亦送你去冥界的至福乐土,使你们在那里团聚。”
有那么一会,谢凝的脑子完全是空白的。
“等到我作为凡人的寿命终结……”他茫然地重复着爱神的话,睁大眼睛看她,“可是……可我喝了奥林匹斯的酒,我永生了啊!那、那我的命什么时候才能终结呢?永生的人也是可以寿终正寝的吗?”
阿佛洛狄忒张了张嘴唇,她转过头,不忍看他的眼神。
谢凝瞬间明白了一切,从她偏过脸颊的动作里,他明白了一切。
“天啊,”谢凝慢慢蹲下,膝盖支撑不住发软的身体,继而沉重地跪倒在地上,“天啊……天啊!”
厄喀德纳,他的爱侣,那个笨拙的蛇神。
“为什么要欺负他……”谢凝语不成声,真想嚎啕大哭一场,“他很笨的啊,很笨的,你说什么他都会相信的……你说爱他他也信,说离开他也信,说不走了他也信……你们已经拥有天空、海、大地,拥有这么多东西了,为什么还要欺负他、骗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