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倒好,被徐明瑜一通质问抢白后,他怎么连自己一开始的目的都忘记了?
想想狱中呆的这一天一夜,想想那清汤寡水的粥,闻着自己身上都快散发出来的馊味,徐明瑾怎么都无法平心静气。
在侍从退出房间门之前,他忍不住叫住人:“你可知大公子今日都在做什么?”
说不定堂兄有什么正事要办呢,譬如同那个狗头县令打交道,而且还要安顿一行人……徐明瑾心中正在替徐明瑜找借口,就听侍从迟疑了一下开口:“大公子吃过早饭就出去了,和那位、和世子一起,到傍晚才一起回来。”
这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事,院子里的下人都知道,是以,哪怕明知徐明瑾如今身份不比从前,这侍从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徐明瑾的脸色扭曲了一下。
“他们一起?去做什么?”
他还抱着几分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两人可能是做正事,大概涉及国公府的安排。
“好像是……去上林村踏青?”侍从看了看他的脸色,“还从山上猎了野味带回来?”
说到这里,侍从隐隐意识到什么,看向徐明瑾的眼神都不对了,隐隐透出同情。
——好家伙,那头踏青赏景吃野味,这头在牢里品尝清汤寡水,对比也太惨烈了叭。
在侍从同情的眼神中,徐明瑾破防了。
“滚!滚出去!”他手掌用力捏住手边的八宝桌一角,用力平复急促的呼吸,毫不留情地将人呵斥了出去,情绪彻底爆发。
房间门里响起一阵花瓶落地的摔打声。
然后是一声咬牙切齿的阴沉低语:“这才一天……果然、是有血缘的兄弟啊!”
……
心里憋了一肚子火,哪怕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徐明瑾的心情也没能平复。再加上这几天的坎坷经历,让他的脸色十分憔悴。
出了自己住的院子,他看见两道分外熟悉的人影,正踏着小道一前一后走来。
清晨的薄雾中,两张相似的脸上都含着愉悦的笑意,边走边交谈,看在徐明瑾眼里,令他的郁气又上升了一成。
“三郎,你更习惯这个名字的话,以后私下里我还这么喊,反正按照族谱来排,你在家里也是行三。”他听见徐明瑜含着笑,对另一个人关切地说,“三郎你未免瘦弱了些,以后可得好好补一补……”
听到这里,徐明瑾忍不住插话:“大兄所言甚是,想必三郎这些年吃了不少苦。”
十多年的情谊还抵不过一天的相处,他完全没想到徐明瑜这么快就被拉拢了过去。
徐明瑾走过去,也用关切的眼神看向徐明瑜旁边的少年,语气愧疚:“上天真是惯会捉弄人,倘若没有当年那一出意外,也不会有你我如今的际遇……”所以要怪就怪你自己倒霉,怪老天爷不待见你吧!
——至于他自己,他当然是无辜的了。上天安排的意外难道还能受到他的控制?
“……倘若能回到过去,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曾弄错就好了。”徐明瑾假惺惺地叹了一口气,长长的眼睫垂落下来,配合他带伤的脸,看上去落寞、惆怅,又无奈,任谁看了,都不忍心责怪并无过错的他。
“但三郎你若有怨,我亦能理解。”再次内涵这人故意坑他进牢狱就是含怨报复,徐明瑾表面大度一笑,他神情认真地许诺道,“我也想各归其位,但往日之事已不可追,今后我必竭尽所能补偿于你。”
……话虽说的漂亮,真被认回了魏国公府,世子有需要时哪里轮得到他?满府上下不知多少人抢着替世子当牛做马呢。而一旦对方提出太苛刻太过分的要求,所有人都会看到世子何等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便是国公府也会先阻止他。
徐明瑜看着便宜堂弟脸上愧疚又认真的表情,总觉得他今日说话怪怪的。
没等他想清楚,旁边的苏赢已经高兴地开口:“真的吗?你真的什么都愿意替我做?”
乡下泥腿子果然见识短浅,沉不住气,徐明瑾心中啧了一声,脸上却露出笑容。他举起一只手掌:“绝无虚言!”
苏赢嘴角的弧度顿时更大了。
“且慢……”
徐明瑜回过神来,就见苏赢仿佛捡了大便宜似的向徐明瑾提要求,他下意识就要阻止。
……这位小堂弟对自己的身份完全没有认知啊,堂堂魏国公府世子,还有哪里需要徐明瑾补偿?
他才吐出两个字,苏赢已经兴高采烈地开口:“其实我没什么要做的,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养在家里的猪……”
“???”徐明瑜已经扶额了。
果然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徐明瑾呆了一下,心中再次充满优越感地“啧”了一声。
虽然是一笔小钱,但小家子气舍不得也很正常……他揣测了一下对方的脑回路,试探着开口:“……你是想尽快把猪卖掉?”
“你以后要好好照顾它们哦。”
与此同时,苏赢的话也说出了口。
两人的话语重叠在一起,空气顿时一静。
“??????”
徐明瑾整个人都变成了问号的形状,而且他这个小问号还突然多了许多朋友。
他茫然地看向苏赢,好像听不懂人话了。
苏赢继续叮嘱他:“记住,现在猪还不能出栏,还要养两个月才能出栏呢。”
“那个时候肉质才最肥美,卖价也最高。”
徐明瑾持续茫然,好像当头被打了一棒。
徐明瑜这个旁观者倒是隐隐听懂了,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苏赢:他这位小堂弟的要求是各归其位,让徐明瑾从此留下来吗?
不,他的要求只是好好养猪,这话的前提,已经把两人各归其位当成了事实。他只是在这个事实的基础上提个小小要求。
徐明瑾也渐渐明白过来,脸色难看。
“怎么?你不愿意?”苏赢想了想,一副不能理解的样子,“你不是说希望一开始就不曾抱错,希望各归其位吗?那你换回来之后,记得好好养我的猪啊。”
他认真盯着徐明瑾,语气诚恳:
“拜托拜托啦,这就是我唯一的请求了!”
一时间门,徐明瑾竟不知如何是好。
尴尬的气氛中,他悄悄朝徐明瑜看去,却见这位便宜堂兄事不关己一般站在旁边,没有半点替他解围的意思。
在苏赢直勾勾盯过来的眼神里,徐明瑾只好开口:“抱歉,我没有留在这里的意思……”说这话时,徐明瑾感觉脸皮发痛。
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耳光扇在自己脸上,声音也小得像是苍蝇嗡嗡叫似的。
徐明瑾脑海里念头转动,疯狂想借口,突然他想到什么,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开口:“我要为不久后的院试做准备,所以不得不食言了!”说到最后,他声调都拔高了一些。
苏赢顿时超级失望地“哦”了一声:“这样啊。”
“但三郎你要是有其他要求……”我很愿意替你去做的!
徐明瑾还想找补,苏赢已经开始敷衍地点头:“嗯,好好好,我知道了。”
他看过来的眼神里有几分诡异的宽容与怜悯,脸上分明写着一句话:唉,做不到还要逞强,算了,我就勉为其难包容你吧。
徐明瑾:“……”
这一刻,眼前的世界都好像虚化了,他甚至不敢想象旁边的徐明瑜是何等表情。
苏赢居高临下宽容怜悯的态度,对他而言,简直不吝于最辛辣的嘲讽。
十六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尴尬丢脸的时刻。
而苏赢已经转而看向徐明瑜:“话说,堂兄你不是让我回京前收拾好要带的旧物吗?”
“——我想好了哦。”
像是同人分享自己的心爱之物一般,少年弯起了眼睛,脸上流露出愉悦的神情。
“我要带上还没出栏的猪。”
他快快乐乐地说,末了补充一句。
“……哦,对了,还有兰心姑姑。”
第43章 无冕之王9
这一回榆县之行, 对徐明瑾来说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他来时满怀信心,满腔算计,走时却是颜面尽失,还留下了一身伤痛。
当然最痛的, 还是他的自尊心。
自从上路后, 徐明瑾就以身体不适需要养伤为由, 一直躲在自己的马车里,如无必要不下去。
徐明瑜倒是很能体谅他, 给足了他足够的私人空间, 梳理自己的情绪。
作为魏国公府世子, 徐明瑾地位太高, 反而不必事事出面,一直以来和他打交道的都是没掌权的权贵子弟, 或书院学子。反倒是徐明瑜这个魏国公府嫡长孙,成日在外替家中长辈应酬跑腿, 处理一些实事, 上至高官,下至小吏,他都有打过交道,为人处事自有一番细腻妥帖之处。
他并非没有看出徐明瑾言语中的不对劲, 但想想对方当了十六年的世子, 一朝天翻地覆, 本就难以接受,愿意认清现实主动来接人已是难得, 结果还遇到了不按常理出牌的三郎,接连遭到毒打和下狱……坦白来讲,只看这几日的经历, 这便宜堂弟着实是实打实的受害者,被三郎坑得不轻,有所不满很正常,毫无不满才奇怪。
不满归不满,徐明瑜并不喜欢他暗搓搓搞内涵——把他当拐子送入大牢的确是三郎做的不对,可徐明瑾不明着说出不满,而是表面上不计较,话语里暗暗内涵,总想用言语撺掇别人出头,未免惹人生厌。
换做以往,身为堂兄的他必然要说道说道,大家开诚布公谈一谈,堂堂魏国公府的未来继承人,岂能如此小家子气!
但徐明瑾既然并非世子,魏国公府的未来与他无关,徐明瑜也就懒得纠正他那小家子气的行为。甚至于,考虑到他是个伤患,身上的伤又和刚刚认回的堂弟有关,徐明瑜对他的态度看起来更多了几分容忍,一直让他在马车上好好休养,不轻易让人去打扰他——这大概便是徐明瑾认为这位堂兄待他体谅的由来。
徐明瑾不知道的是,每一个发现自家熊孩子坑了别人家的孩子,偏偏又不忍心责怪自家熊孩子的家长,往往都是如此。面对别人家的孩子时心虚容忍,不过是为了让对方不要计较,包容自家熊孩子罢了。
徐明瑜对他的体谅,其实是将他划出了家人的范畴,是不动声色的疏远。
幸好徐明瑾对这背后的原因一无所知,因此他还能沉浸在堂兄好贴心的假象之中。
但这世界上,总有些人就是不知“贴心”二字为何物。此处实名点名某只苏赢。
这一行人来时浩浩荡荡,马车都有七八辆,回京时兄弟三人便是一人一辆。
但苏赢就是喜欢去蹭别人的马车。
一个人呆在他那辆马车上未免太无聊了些,深感无趣的苏赢总是一不留神就蹿到了别人的马车上,可能是队伍在半途中休息时,也可能是正在行走的时候,就连护卫们都没能反应过来,这人就神不知鬼不觉摸到了其他人的马车上。
徐明瑜倒是很乐意同这位时不时摸过来的小堂弟谈天说地,婢女侍从们当然是不敢不欢迎的,至于最后一位受害者徐明瑾……
MMP!你没有自己的马车吗?!
——徐明瑾内心深处只想破口大骂。
他发誓,自己生平从未见过如此讨人嫌的家伙,回京的一路上就不曾消停过。
这人摸到其他人马车上做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人第一次摸上自己马车时,他正靠着车厢昏昏欲睡,朦朦胧胧睁开眼,便发现眼前投下一道黑影,昏暗的车厢里,热烈的视线注视着他。
徐明瑾当时险些吓得跳起来。
——难以形容他当时心跳蹿升的程度,那惊险刺激的感觉,简直跟夜半三更睁开眼突然发现床头蹲着一道鬼影有的一拼。
在他几乎就要大叫有刺客的时候,才听到眼前的黑影发出百无聊赖的声音:“好无聊啊,好无聊啊,就这么待着好无聊。”
突然出现的家伙兴致勃勃,完全不容拒绝:“听说彼此交流有助于加深感情,作为异父异母的兄弟,不如我们利用这无聊的时间,来好好交流加深感情吧!”
“——我可是对你超级感兴趣的。”
于是,昏昏欲睡的徐明瑾被迫清醒,被迫和这人在马车上交流了几个时辰的感情。
主要是对方一直好奇地询问他的生活,徐明瑾对这人在上林村的生活才不感兴趣。
实话说,一开始被好奇追问时,徐明瑾还挺来劲,仿佛意识到了打击这个家伙的机会,他绞尽脑汁地描绘自己这些年的锦衣玉食,家中长辈如何爱护他,往来的朋友们都是如何身份高贵才学出众,京城如何繁华,还随口就说出了泥腿子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的朝堂大臣的秘闻八卦……他内心不乏阴暗地想着,听到这些,只会在乡下种田养猪的家伙内心该是何等的羡慕、嫉妒,是否会怨恨被他夺走的十六年呢?
理智上,徐明瑾知道,被对方怨恨,其实对自己不利。但情感上,三番五次在对方面前吃鳖的他,迫不及待也想看看这个人怨恨嫉妒的嘴脸,自卑难过的神情。
偏偏这人仿佛真的只是来友好交流感情的,听徐明瑾滔滔不绝讲着那些底层百姓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秘闻,他便露出津津有味的吃瓜神情。
然后,苏赢自己也开了话匣子。
——他开始礼尚往来地讲自己的生活。
——确切的说,前些年采药种田的日常都是一笔带过,似乎苏赢也嫌无聊。他的重点集中在这两年的养猪生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