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瑜听着听着,大概听明白了。
“看来究竟发生什么,只能去问明瑾了。”
他让人前头带路,来到徐明瑾养伤的房间,就见熟悉的老大夫正在床边同婢女交代着什么。
见状,徐明瑜便问:“敢问老先生,病人伤势如何?可能看出是怎么伤的?”
“一看就是被砸伤的,还能是怎么伤的?这都撞破头了,还能如何?当然是伤上加伤,病上加病。若非老夫在此,等你们送到最近的医馆,可就迟了。”老大夫没好气地答道,“才让人好好休养,就成了这个样子,我看你们这照料也不精心。”
一行人没有亮过魏国公府的招牌,老大夫也只以为是外地赴京的官眷,徐明瑜又问这么不靠谱的话,他顿时没好气地回答。
徐明瑜心头略微一松。
他让人奉上酬金,送老大夫出去。
说实话,兰心这个特殊的人死在回京之前,死在徐明瑾的房间里,着实很微妙,很难不令他心中生出某些怀疑。
但现在一看,徐明瑾也是头破血流伤得不轻,幸而请来给他治病的老大夫还待在驿站里,及时出手才救了他。
徐明瑜心中那点怀疑顿时散了七分。
……他私心并不想生出那样的怀疑,好歹徐明瑜也同他有多年兄弟的情分。
更何况,这位堂弟也是从小读着圣贤书长大的文弱书生,别说杀人,便是见血都不曾有过,应当不至于有如此胆量吧?
但这依旧无法解释凶手究竟是谁。
他凝神看着躺在床上、额头上包了厚厚一层的徐明瑾,没有将心中揣测说出,只是叹了一声:“……明瑾真是多灾多难啊。”
然后,徐明瑜才想起那个死掉的女人是小堂弟信赖的长辈,虽然他一直觉得此人可疑,准备回到国公府后上禀,但单纯的小堂弟不知道那么多,想必该是很难过吧?
徐明瑾转头朝旁边看去,微微一愣。
只见苏赢坐在一边的桌案前,手上不知把玩着什么,细细一看,好像是一枚玉佩。
见他目光看来,苏赢举起手中玉佩,像是一个发现了新玩具同小伙伴分享的孩子:“我在兰心姑姑边上发现的,是她的遗物。以后兰心姑姑就住在这里面了哦。”
“嗯,兰心姑姑也同意了。”
他口吻认真,笑容灿烂,举着玉佩高兴地晃了两下,就好像真的有一道魂灵附在那上面似的,徐明瑜见鬼似地退了一步。
反应过来后,他强撑起堂兄的威严,好像刚刚怕鬼的不是他,一本正经地教育道:“三郎,我知你伤心难过,可如今要紧的是找出凶手,才能让逝者瞑目……”
“诶?”苏赢眨了眨眼睛,表示不解。
……养猪工具人还在身边,而且变成鬼之后可以更加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日夜不分地干活,有什么可难过的?
至于凶手嘛……
他伸手指向床上的人,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不用找啊,凶手不就在这里。”
恰在这时,床上的人睁开眼睛,被苏赢指认,他先是一惊,接着语气虚弱地开口:
“不用查了,人是我杀的。”
第47章 无冕之王13
人类的认知是很奇妙的。
有时候, 同样的真相,因为得出结果的过程不同,带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
倘若是在大家都以为有凶徒行凶, 大肆调查之后,最终却查出凶手竟然是徐明瑾, 那么所有人看待徐明瑾的眼光自然不同,他们会想:徐明瑾与兰心无冤无仇, 为何要杀人害命, 还故意把自己弄得那么凄惨,误导所有人凶手另有其人?转而就会想到, 这其中必然隐藏着让他不惜杀人的秘密。而兰心这个在乡下待了十多年的村姑, 又能有什么能让徐明瑾不惜杀人灭口的秘密?如此推断下去,真相便呼之欲出。
到那时, 徐明瑾身世的秘密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任谁都能看得出有问题。
在这样的怀疑下,即便徐明瑾杀掉了兰心这个知晓真相的人, 也无济于事。因为这个皇权至上、人命有贵有贱的时代, 所谓的秘密,并不会因为知晓真相的人死去, 没有证据, 就再不见天日。上位者往往只需要怀疑足够就能动手。
而现在,在徐明瑜等人还没有调查出真相之前, 醒过来的徐明瑾就先一步主动坦白了杀人的事实,给人的观感立刻截然不同。
大多数人第一反应都会是:这里面必然有内情。而且倾向于兰心才是过错方。
这就是两种情况带给人认知的不同了。
一个是长在国公府的贵公子,即便如今身世有异,但只要一日不从徐家的族谱上被除去,就一日都是高门贵胄。另一个是乡野小民, 还是奴婢出身。身份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倘若徐明瑾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杀了兰心,一旦被发现,就会让人怀疑这其中有问题,譬如后者捏有前者的把柄,这才被杀人灭口。而徐明瑾坦坦荡荡光明正大承认自己杀了兰心,这个时代的人第一反应当然是后者冒犯了前者。
毕竟,贱民冒犯贵人被打被杀,不是什么新鲜事。只不过一般情况下,被冒犯的贵人不会亲自动手,自有下属仆从替他们料理。
像徐明瑾这样亲自动手杀人的,是罕见中的罕见。但这反而更加证明他受到了极为严重的冒犯,才会让一个连鸡都不曾杀过的贵公子出手杀人。尤其是动手时他还在病中,身体不适,没看杀了兰心他自己也受伤极重,差点救不回来吗?
这就更加让婢女仆从们确信他们的猜测了,一些人互相交换眼神:
“看来是兰心不知怎么严重冒犯了明瑾公子,这才被暴怒的明瑾公子杀掉,说不定还是她先伤了明瑾公子呢?”“不过明瑾公子也未免太残暴了些……”“我看,指不定是那个兰心趁着明瑾公子病重去他房里做些什么呢!”
回京这一路上,在众人眼皮底下,这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事发之后所有人都被询问过,徐明瑾根本不曾召兰心去他的院子,而这一路上也没有其他人见到她是怎么跑到徐明瑾房间去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主动避开了大家,在徐明瑾也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摸摸溜到了对方的房间里,这怎么看都太可疑了。
而事后厨房的人也交代,兰心曾在他们那里借过厨房开火做点心,但他们问起时这人只说是自己饿了,话语中半句不曾提到徐明瑾。
倘若她是光明正大去探望徐明瑾,又何必如此遮遮掩掩?这样的行为反倒更像是不希望被别人知道她接下来准备去徐明瑾那里,至于后面为什么带上点心,恐怕就是为了降低徐明瑾的防备,用送点心做借口才进了他的房间吧。
——就看她这可疑的举动,若说她想对徐明瑾图谋不轨,可能性还真是不小。虽然他们暂时想不出此人的动机是什么。
果然,苏醒过来的徐明瑾便给出了一个符合大多数人推测的真相——
照他的说法,原本他服了药昏昏欲睡,却听到房门有动静,听到有人进了自己的房间里。他原本以为是服侍自己的婢女,便没有睁开眼睛,结果后来听见房间里的响动越来越不对,像是有人在翻找着什么,他终于睁开眼睛喊了一声。
他这一声大概惊得那人不轻,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发出咚的一声响。
徐明瑾意识到不对劲坐起身来,这才发现是一个食盒砸落到了地上,糕点也滚了出来。
然后是兰心慌里慌张向他道歉,口称是带着亲手做的糕点来探望他的。
按徐明瑾的说法,她话里话外的口风,隐隐有些埋怨苏赢成日让她养猪,生活不如预想的那般好,所以来徐明瑾这里烧冷灶左右逢源。
回忆至此,徐明瑾无奈道:“男女有别,她这般不请自来,未免冒昧,我也不甚喜欢这般曲意逢迎之人,便让她好好跟在三郎身边,勿要再来打扰我……”
谁知他的态度不知是否让兰心误会了什么,竟然从原本的慌张讨好变得嚣张了起来,还光明正大向他讨赏。语气看似是讨赏,但那姿态却高的很,更像是威胁勒索,仿佛笃定了徐明瑾一定会给似的。
叙述到这里,见婢女仆从们脸上都有愤愤之色,徐明瑾也是低叹一声:“我也不曾想到她竟然如此嚣张,仗着三郎叫她一声姑姑,便在我面前也充起了长辈。”
“终究三郎才是国公府真正的世子,她照顾了三郎十多年,大概便以为我不敢得罪她罢?”
这样说时,他的语气隐隐有些落寞,听者无不唏嘘。谁能想到当了十六年的国公世子,有朝一日竟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呢。众人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
在众人唏虚之时,一道不合时宜的轻笑声响起,所有人纷纷看去。
苏赢不解:“看我做什么?继续听啊。”
他坦然自若若无其事的神态反倒让其他人觉得自己大惊小怪。
……嗯,世子大概是觉得兰心太可笑了吧?肯定是这样没错,绝不是在嘲笑明瑾公子!
徐明瑾藏在被子里的手却逐渐握紧。
……直觉告诉他,这人就是在笑他!
但他却不能表现出来,只是露出愈发惆怅的神态,描绘了一番兰心如何狗仗人势得意忘形,把自己则说成被她处处看不起的小可怜。
“胡说!你胡说!我撕了你的嘴!”
在他一脸惆怅地描绘之时,所有人不曾看到,一团黑漆漆的鬼影糊了他满身,让他在苏赢的眼中都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
魂灵状态的兰心在他身上拼命厮打着,她用手抓,用脚踢,用牙齿咬,那张遍布血污的脸因极度的愤怒与憎恨而扭曲。
——早在进入这房间的瞬间,看到徐明瑾的第一眼,一直浑浑噩噩的魂灵便醒了过来,然后如恶虎扑食般朝他扑了过去。
全程目睹一切的苏赢看得目不转睛。
徐明瑾莫名感觉身上一寒,他一眼就撞进苏赢笑盈盈望向自己的眼神里。那超标的亲善仿佛在看某个独一无二的物事一般。
……这家伙是怀疑自己了吗?
这样想着,徐明瑾描绘自己被嚣张的兰心如何看不起时,愈发真情实感。
只要想一想这些时日仆从对他的态度如何怠慢,不及往日千分之一,他病了婢女还敢躲懒——换作以前恐怕连这心思都不敢有,往日里殷勤的下人们更是纷纷去苏赢这个真世子面前讨好……这一桩桩的事实在脑海中浮现,徐明瑾只要稍稍一代入,那份真切的愤怒与不甘就浮现了出来。
同样想到了这些的众人很难不相信他真情实感的表演,毕竟就连他们也在忙着讨好世子而怠慢他,那么受到世子重视的兰心在徐明瑾面前抖了起来好像也很合理?
唯一还在不依不饶试图拆穿徐明瑾谎言的只有当事人本身——
“胡说!你胡说!我杀了你!”
死去的魂灵好像变得不够聪明了,车轱辘话反复说,扑在徐明瑾身上撕咬半天就咬到了空气,于是怨气都变得更重了。
苏赢的目光顿时更加惊奇。
——再这样下去,这只普普通通的鬼,不会因为徐明瑾的胡说八道进化成厉鬼吧?
被鬼糊了一脸却一无所知的徐明瑾还在继续胡说八道:“……我这时才猜到,她来探望我是真,想在我这里讨好处也是真,来时大概误以为我睡熟,才起了别的心思。我听到的动静,估摸着便是她在房中翻找值钱之物,想顺手牵羊吧。”
他这一番推测同样很有道理。
受到引导的众人纷纷露出恍然之色。
也对,兰心的出身摆在那里,能有什么远见卓识?见识了国公府的富贵岂能不心动?徐明瑾房里随便一些物事,就能让人一生富贵了。特意去偷不至于,但看到了一时意动顺手牵羊还真不是不可能的。
“我也没多想,一口道破她所为,她当时慌忙跪下求我,情真意切,字字恳切。一时又说当年是我亲生母亲的贴身婢女,一时又说今次偷偷瞒过三郎你来见我多不容易,还说三郎你是如何如何不待见我,如何如何日日想把我从国公府赶出去,而她这忠于旧主的忠仆又是如何替我说好话……还说,还说上次也是你故意让我被抓进大牢,还嫌我没有被县令打死!”
苏赢惊讶地挑高眉毛:哦豁!变色了。
原本还比较虚幻的鬼影,随着徐明瑾不断污蔑,颜色越来越深,逐渐变成漆黑一团。
直到这一刻,深深的血色像被点燃的火焰一般轰地从黑影边缘烧了起来。
听到这里,一直不动声色的徐明瑜忍不住紧皱眉头,骂了一声:“胡说八道!”
——不知道说的是兰心还是徐明瑾。
反倒是当事人苏赢没什么反应。
他手上把玩着那枚玉佩,好奇的目光落在徐明瑾身上,或者说,落在狰狞扭曲不断撕咬徐明瑾的鬼影身上,像在听故事似的催促道:“继续啊,后面发生了什么?”
——继续啊,他还想看鬼魂继续变色呢。
——从半透明到凝实,从黑色到泛起红色,接下来是不是会变成全红的?
——这个世界的鬼看上去没什么杀伤力,变得更厉害了不知道能不能伤到人?
一堆疑惑让苏赢看向徐明瑾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与期待,还有几分隐隐的鼓励。
——会说话就多说点!
莫名有一种说书人被催更的错觉,徐明瑾顿了顿:“……她让我饶她一回,别把偷窃的事说出去。日后三郎你若还有针对我的计划,她可以向我通风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