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养猪,苏赢就神采飞扬,连说话的语调都不知不觉变得欢快起来:“我跟你说,这养猪可是有诀窍的……”
徐明瑾:“……”
徐明瑾被迫听他讲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养猪日常和养猪心得,听到后面,只觉得眼前都是一群猪在乱晃,他脑海中忍不住回忆起当初被扔进猪圈时,那在他面前拱来拱去的猪屁股,鼻尖好像又闻到了猪圈里的臭味。
本就因为身上带伤,又坐在马车里长途跋涉而身体不适的徐明瑾忍不住皱紧了眉头,胃部像是被一只大手搅动了起来。
突然,马车好像碾过不平的路面,一个颠簸。
他喉头上下滚动,终于再也忍不住,扑到了旁边:“呕!”
第一次的交流感情,以徐明瑾吐得死去活来而告终。
苏赢还没讲完自己快乐的养猪日常呢,一脸意犹未尽,下车之前还依依不舍。
于是,等之后徐明瑾缓过来了,他又摸到了徐明瑾的马车上好几回。
而每次离开前,都愈发依依不舍,还刻意交代下人好好照顾徐明瑾,让人把身体养好些,这样他们才能长时间交流感情啊。
苏赢的依依不舍和关心无论怎么看都不是演的,他也没有演戏的必要。
正是这份发自内心的情感,让其他人看见了都忍不住啧啧称奇,情不自禁发出不明就里的感叹:“……两位公子感情真好啊!”
“我看呐,是世子心胸豁达才对。”
也有人这样说。
以他们的身份,没有你死我活都是奇事。尤其是才被找回来的世子,居然对占了自己位置十多年的徐明瑾毫无芥蒂,看起来还挺乐意同他聊天。
虽说他之前不小心把徐明瑾送进了牢狱,但那不都是交流不通出现的误会吗?哪怕原本以为他故意报复的人,见到他如今对徐明瑾如此情真意切的关怀,也推翻了原先的想法,意识到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世子他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只是过于率真、坦诚,不做作啊!
……会被世子误以为是拐子送进大牢,还真的被县令判了,怎么看都是某人自身行为不妥,过于可疑,建议某人好好反省!
尤其是每次和世子聊天,某人聊着聊着就开始身体不适,看起来就更可疑了。
——徐明瑾受的是外伤,又没有内伤,世子不去时,他在车里好好的,世子和他不过聊聊天,这人便又是晕车,又是呕吐,又是身体不适。这怎么看,都像是对世子心怀芥蒂故意赶人啊?
大家看向徐明瑾那辆马车的眼神渐渐变了。
徐明瑾并不知道队伍中的口风变化,还有其他人看待他和苏赢两极分化的目光。
他只知道,再这样被苏赢骚扰下去,他不用回到京城,就可以直接就地掩埋了。
好在,他终于熬到了苏赢讲完自己的养猪心得。这一天,徐明瑾险些喜极而泣。
他坐在马车上,准备好好休息休息:今天那个家伙总不会继续过来骚扰他了吧?
这个念头刚刚一起,车帘就被掀开,一道熟悉的人影像灵巧的猫一样钻了进来。
正是苏赢。
徐明瑾顿时感觉一阵头大。
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委婉拒绝交流,保住自己的小命,却发现苏赢并非像往常那样两手空空,反而拿着一卷熟悉的书。
“你不是说自己要准备不久之后的院试吗?”面对徐明瑾的疑惑,苏赢举起手里的书,一本正经道,“我来陪你温书哦。”
徐明瑾:“???”这又是什么花样?
不等他拒绝,苏赢就将那卷书不由分说塞到他手中:“我只从医书上学了些字,还没念过这个世界正儿八经的书呢。”
他笑盈盈地说:“听堂兄说你是书院有名的才子,教我这个初学者必然没问题,正好你也能借机温书,为院试做准备,怎么样,我考虑得很周到吧?”
徐明瑾顿时恍然:这人终于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意识到读书才是正经事了吗?
肯定是担心没读过书回国公府后被嫌弃吧!
这才对嘛,什么养猪,都是邪道!
不过,让他帮助自己的敌人启蒙?
换作从前,徐明瑾是拒绝的。
但现在,一想到能在这人面前传道授业,让他乖乖听从教导,徐明瑾竟莫名高兴起来。
第44章 无冕之王10
很快徐明瑾就发现, 他可高兴太早了。
他以为的传道授业:他教一句,对方学一句, 他端着老师的架子讲解, 对方只能乖乖听着,完了他还能给对方布置课业。
真实的传道授业:他教一句,苏赢杠一句, 他讲解圣人之言,苏赢张口就是十万个为什么,总能找到不同的地方抬杠。
徐明瑾:“???”
……这家伙真的是认真想学习吗?
无论哪个时代,文化鄙视链都是最牢不可破的, 尊师重道更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哪怕只是传授学问的临时老师,也会受到足够礼遇。从小浸淫在诗书中长大的徐明瑾, 在一个从没正经念过书的人面前,自然有十足的优越感。对方拿养猪心得恶心他, 他却要用真正的学问使人折服。
倘若这里是原本的李三郎, 对于愿意给他启蒙的徐明瑾,必然是礼敬有加, 感恩戴德,从未念过书的他对于真正有学问的读书人抱有发自内心的推崇和向往。
但很遗憾, 这具躯壳已经换了主人。
苏赢既不懂什么尊师重道的传统,也不存在对读书人的推崇和敬畏。徐明瑾对他来说,不过是帮助他了解这个世界的工具人——了解一个世界, 最重要的不就是了解它的历史和文明吗?而它们就潜藏在那些饱含古代哲人思想的诗书之中。
虽然苏赢完全可以自己看书, 但一个人多无聊啊,当然是听徐明瑾讲解更有意思。更何况,交流感情嘛, 当然是要在双方的专业领域才对。
而徐明瑾不愧是上京权贵圈里少有的才子,书院里公认下场参加院试必能取得功名的优等生,讲起历史掌故熟极而流,对科举应试范围内的圣人之言也是倒背如流。
但再如何优秀,他的思想也不曾超脱时代的铚锢,他所理解的一切,都来自前人对古籍的理解,有些甚至已经是前人对原作者思想的再加工和再创作,被桎梏在封建社会自成一套的伦理道德体系之下。
相比之下,苏赢虽然不是什么哲学家、思想家,但活得足久,见识过的风景也远超一般人想象的他,在眼界和见识方面足以碾压这世界所有人。
是以,徐明瑾以为苏赢故意抬杠,故意质疑,事实不过是苏赢凭自己的眼界见识看到了已经死去的古人不曾注意到的地方,发现了前人已经落后的某些思想和观点。
人类社会永远是不断向前的,用他超越时代的眼光来看,被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奉为圭臬的圣人言,又岂是完美无瑕的铁则?便是他这所谓的栖云天之主,也不敢说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是绝对正确的真理。
就这样,徐明瑾每讲几句,苏赢就忍不住打断,偏偏他问出的问题还挺有分量,不是纯粹胡搅蛮缠的抬杠,好歹也算是读书人的徐明瑾当然不能简单粗暴地反驳,还要认真思索一下该如何回应,等他好不容易头脑风暴半天,这人又开始问其他问题,简直比“十万个为什么”还要难缠。
一时间,车厢里不断充斥着这样的声音:“先贤真的是这个意思吗?”“当然是这个意思!”“我觉得是那个意思。”“这句话真的应该这样理解吗?”“我觉得作者说的不对,应该这样……”“啊这,我觉得应该尊重一下作者的想法吧,他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啊!”“我不要你觉得,就要我觉得!”
想必那些书写典籍的先贤倘若复生,反驳他的话,都会被苏赢把“xx就是个写书的,懂什么《xxx》!”一句话甩到脸上。
——偏偏苏赢的解读居然都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是作者本人复生都忍不住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真这样想的程度。
一开始被杠得面目扭曲神志不清的徐明瑾,便逐渐陷入了沉思:难道先贤他真的是这么想的?难道圣人竟然是这个意思?
不对不对,他一个养猪的懂什么圣人言!
……肯定都是瞎说的!
徐明瑾疯狂摇头,试图将苏赢那些洗脑的另类解读从脑海里甩出去。
但是,当他将视线集中到手中书卷上,看着往日里熟悉的字句,脑海里便情不自禁蹦出苏赢的解读,怎么控制都没用……
偶尔甚至连这些字句的原义都会突然遗忘,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就是苏赢的话。
徐明瑾:“……”
……有毒,这家伙真的有毒!
要是参加院试的时候他也是如此状态,那是妥妥奔着名落孙山而去的节奏吧。
想到这里,徐明瑾突然警觉。
……等等,该不会这就是对方的目的吧?
……因为做不到像他这样饱读诗书满腹学问,就干脆把饱读诗书满腹学问的他也拉到泥腿子的同一水平上???
阴险,太阴险了。
自以为明白了一切的徐明瑾陷入沉思。
在苏赢离开之后,大量消耗脑力以至于昏昏欲睡的徐明瑾坚强地爬起来,摊开了他的书卷:他要把苏赢的歪理邪说通通从脑海里抹去,把正统的圣人言刻进自己的DNA里,绝不能让泥腿子的阴谋得逞!
但第二天,苏赢又带着他的书卷过来了。
徐明瑾真的很想拒绝。
然而,连“温书时顺便给没读过书的世子启蒙”这么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小事他都不愿做,只会让人以为世子在努力同他打好关系而他却爱搭不理。国公府上下该怎么看他?他还能继续留在国公府吗?
——难道这其实是对方故意赶走他的阴谋?才被认回来就要赶他走,未免显得心胸狭隘,所以故意让人以为他不识抬举?
已经把苏赢脑补成心机深沉妖魔鬼怪的徐明瑾立刻打起了鸡血,心中燃烧起熊熊的斗志——他才不会败给一个乡下泥腿子!
之前是他轻敌了,论玩弄阴谋,在上京里长大的他怎么可能败给一个乡下泥腿子!
看着打开书卷露出天真活泼笑容向他请教的苏赢,徐明瑾也露出笑容,一字一句开口:“没、问、题,有、什、么、不、懂、的,我——教——你——啊!”
于是,熟悉的抬杠节奏和十万个为什么又出现了,不知不觉中,徐明瑾昨天苦读几个时辰才刻入DNA里的东西再次被苏赢的歪理邪说覆盖,他的眼睛里冒出了圈圈。
苏赢走后,不信邪的徐明瑾再次拿出科举考试前的专心刻苦,努力温书几个时辰,这才将差点被带偏了的思想又掰回来。
他再一次将圣人之言刻进DNA里。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在“不知不觉变成了苏赢的形状→奋力苦读重新将真正的圣人之言刻进DNA”的反复来回拉扯中,徐明瑾终于发烧了。
从上京到上林村,去时花了半个月,而回京这一路,考虑到身上有伤的徐明瑾,队伍的行进速度本就比来时更慢。眼看京城就要到了,徐明瑾却突然生病,一行人不得不暂时在驿站停下,找了个大夫来。
“外伤未愈,又添心疾,睡眠不足,奔波劳苦……”诊完脉的大夫结合徐明瑾的情况作出判断,“这位公子的症状像是日夜苦读,伤神伤身所致,兼之本就有外伤,还心思郁结,不得安心休养……”
说到这里,老大夫一摸胡须,语重心长地劝诫道:“我曾见过几个为科举熬干心血早早去了的秀才,都是像你这般症状。年轻人,要爱惜身体啊!”他就差没来一句,再这样下去,你就要步他们后尘了。
老大夫没说出来的话,徐明瑾已经懂了。
他躺在驿站的床上,喝着又苦又涩的药汁子,高烧的头脑里思绪万千。
蓦然间,他头顶亮起一枚灯泡。
……难道说,这才是那个人真正的目的?
既不是为了把他拉低到同样没文化的水平线上,也不是为了让他因为不识抬举被国公府赶走,而是为了拖延他养伤,让他不知不觉伤神伤身,哪天突然一命呜呼。
利用他怎么都不肯败给泥腿子的好胜心,利用他一心想要留在国公府的**,让他一脚踩进设好的圈套里,主动走向死路……这、这是何等的阴险狠毒啊!
被当成拐子挨了毒打,在徐明瑾看来本就是那家伙故意的,根本不存在什么误会。但现在想来,总不能就连他身上这一身伤都是对方一开始就设计好的吧?
他的身体一向很好,要不是身上有伤,那个人的阴谋诡计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得逞,至少不会才几天就躺在了床上……
想到这里,徐明瑾狠狠打了一个冷颤。
烧得昏昏沉沉的头脑里,一个接一个看起来匪夷所思,深思又合情合理的念头冒了出来。
徐明瑾一时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没有那么多阴谋,一时又觉得自己没有想多,一切肯定都是那人算计好的……
不,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他望着上方花纹繁复的床幔,晕眩的眼里,只觉得那一道又一道花纹都好像变成了扭曲的毒蛇,吐出蛇信向他爬来。
床边的花瓶,窗外干枯的树枝枝丫……徐明瑾头脑昏沉,只觉眼中所见的一切,好像都变成了某个人潜伏的杀机,无处不在。恐怖氛围一下子拉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