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是么,我是你堂兄,徐明瑜。”
第41章 无冕之王7
狱中的徐明瑾并不知道, 被他抢跑一步的堂兄徐明瑜已经到了,而且还同苏赢相谈甚欢——徐明瑜有国公府的令牌,有张县令的作证, 身份自然确凿无误。
因此,同样关于两人身世的说辞, 从身份未明的徐明瑾口中说出来, 就是试图骗人的拐子,当场被下狱;而从徐明瑜的口中说出来,就变成了铁板钉钉的真相。
苏赢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真相。
还顺便接受了由徐明瑜转告的, 一旦回到国公府, 就会给他重新记入族谱的名字。
——以后,他就是魏国公世子徐明珏啦!
此时,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的徐明瑾还躺在昏暗的牢房之中, 深深地怀疑人生。
得知身世的真相之后, 除了从云端跌落的恐惧,他内心深处还有另一层担忧:万一真正的世子回到了国公府,千方百计赶走他甚至打压他, 那时他该怎么办?
——徐明瑾自问,易地而处, 他必然不能容许占据自己身份十六年的人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必然要对其施以报复以泄恨。
于是, 他千里迢迢而来, 在徐明瑜来之前先一步释放善意, 笼络那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泥腿子, 避免他的打击与报复,唯有如此,徐明瑾才能继续在国公府中立足。
按徐明瑾对李三郎其人的调查了解, 这个秉性天真的乡下小子应当很好说话才对,哪能料到,他竟然直接栽在了对方手中?计划好的第一步,就这么半途而夭!
生平第一次被下狱,之前被“公开处刑”的画面在眼前反复回现,昏暗的囚室里,他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气愤、羞辱、憎恨……种种情绪在胸腔之中来回冲击,最后都化作对“李三郎”这个人强烈的恨意。
若非李三郎,他的人生本当顺风顺水!
但事已至此,无用的愤怒和仇恨并不能给予他什么帮助,徐明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并不担心自己一直被关着,堂兄徐明瑜就在来的路上,等人到了,自然会救他出去。
但那时他该如何向徐明瑜解释呢?
——说他因为意外得知身世真相,无法继续安心念书,于是偷偷来见那位和他交换了身份的人,想要把人接回国公府吗?
如果原本的计划顺利,看见他和李三郎和和睦睦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别说是徐明瑜,国公府上下都不会计较他的擅作主张,只会觉得他知情识趣,知礼懂事。
但现在,他却作为拐子被坑进了狱中!
徐明瑾实在难以预料,国公府众人,包括徐明瑜在内,对他的感官将会有怎样的变化,是否还能接受他想好的那套说辞?
对了!
还有那个被“李三郎”称作“兰心姑姑”的女人……她究竟知不知道什么……之后得找个机会不引人注意地试探试探……
一时间,徐明瑾脑海中千头万绪,想着出去之后要面对的种种,他只觉头都大了。
思考太过入神,不小心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徐明瑾下意识就要起身来回踱步,刚刚直起了腰,整个人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李、三、郎——!”
徐明瑾强压下去的愤怒与憎恨忍不住喷涌而出,他再次咬牙切齿念出这个名字。
和这具身体的堂兄徐明瑜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的苏赢,正领着人前往上林村。
——想要看一看堂弟过去这些年生活的地方,这是徐明瑜主动提出来的想法。
于是苏赢便带着人一路回到了李家。
“十岁之前,我有跟随爹学过医书,懂得些草药知识,也从医书上大略识得了字……”苏赢带着人进了那间不大的院子,见徐明瑜认真打量屋中摆设,便翻了翻原主记忆中的往事,一一道来,“十岁之后,我就靠种田、采药为生……嗯,从前年开始,我还学会了养猪!”
说到最后一条,他的语气颇有几分骄傲。
在村里,一个年幼失去父母的孩子,能好好养活自己就不容易了,还能攒下余钱买猪崽,进军养猪业,确实颇了不起了。
所以苏赢的语气绝对是发自真心的。他对这具身体原主的好感持续+1+1+1。
徐明瑜虽不能理解这份骄傲,但不妨碍他理解这个小堂弟多年来的不容易。
看过这简陋的屋舍和更加简陋的摆设后,再对比往日徐明瑾的生活,更是让他感慨万千。
“这些年,着实辛苦你了。”
徐明瑜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辛苦谈不上,大家不都是这样生活的吗?”
苏赢说出了原主发自肺腑的想法。这里祖祖辈辈的村民们都是如此生活的。
然后他看着徐明瑜,提议道:“来都来了,要不要出去走走,到处看一看?”
——这同样是这具身体原主人的愿望。
原主李三郎对从小长大的上林村很有感情,从苏赢这里得知身世真相的他,其实很期待和家人相见,向家人们介绍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村子。
原本的命运中,被徐明瑾带偏了的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上林村成长的十六年是魏国公府的污点,因此从不曾提及往事。
但别人好奇问起时,他这副对过往闭口不谈,对上林村避之不及的态度,却很容易引起误会。让人以为他将过去的十六年视作耻辱,未免过于贪图富贵了些。
尽管国公夫妇不会因此对他有偏见,还会更心疼他,不让儿子自揭伤口给人看,可外面的人却会看低他的人品。误以为他是一朝飞上枝头便迫不及待与过往做切割的“暴发户”,背后议论时都是一句“果然是小地方来的”,还替徐明瑾可惜“这位处处都好,要是没有被抱错就好了”。
类似之事一多,对此一无所知的原主,就在这一桩又一桩他不了解的事情上踩了坑,不知不觉在许多人心中留下了愚蠢、短视、贪图富贵、人品低劣的印象。
哪怕他依旧是国公府的继承人,可愿意与他往来的只有那些逢迎讨好国公府的门第,或者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勋贵圈中真正优秀的人物,还有自命清高的才子,可瞧不上这位半途被找回的世子。
敏锐察觉到别人暗藏的鄙夷,原主只以为是自己学识浅薄,被人看不起也很正常。于是他更加拼命苦读,想在短时间里补足多年缺失的教育。
而他的异常终于引起了国公夫妇的注意,细查之下,就发现了徐明瑾在背后引导人心,败坏自己儿子声誉的小动作。
原本见他们兄弟和睦,国公夫妇想着亲生儿子继承国公府,优秀的养子则通过科举走仕途,前者充当后者在官场上的靠山,后者走上高位之后,又能给前者充当左膀右臂,兄弟齐心,一同为家族壮大出力。谁能想到徐明瑾表面上接受了现实,暗地里却处处针对他们的亲生儿子?国公夫妇一怒之下,便将徐明瑾赶出了魏国公府。
然而,他们的举动却为后来的国公府招来了灾祸,也让从苏赢这里得知原本命运的原主自责不已,将灾祸归咎于自身,心甘情愿把他的一切都交托给苏赢。
带着徐明瑜一行人,苏赢快快乐乐走遍了上林村,他们还登上当初他和原主签订契约的那座山,来了一出登山踏青之旅。
京城有京城的繁华,乡野有乡野的风光,徐明瑜发现这位新认的堂弟也是个妙人,仿佛不管做什么事,都能找到乐趣似的。
不知不觉间,他已跟着这位堂弟,把以往不曾做的事都做了个遍,上山抓兔子,下水摸鱼虾,最后还来了个野外烧烤……吃着热乎乎香喷喷的烤兔腿时,徐明瑜险些诗兴大发,当场赋诗一首。
不知何时,夕阳下山,远处的村庄氤氲在一片暮色之中,袅袅炊烟升腾而起。
从山上往下望,目光所及之处,都和已经融化的夕阳一起,融化在温柔的暮色里。
徐明瑜心情大好。
“该下山了!”
他依依不舍地唤起正在捉松鼠的堂弟,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究竟忘了什么呢?
数个时辰前,徐明瑜一行人抵达不久。
县衙的牢狱里,徐明瑾正面无表情地听着几个狱卒议论着外面发生的事,突然听他们提到魏国公府一行人来到了榆县,还去见了县令。
他顿时激动地直起身子:
“你们说什么?魏国公府派人来了?”
“你瞎激动什么?关你什么事!”狱卒把牢门拍得震天响,“瞧瞧你这样子,还冒充魏国公府的贵人!我早上经过县令老爷家门口,亲眼见到那位贵人被迎了进去,人家那气度,岂是你能随便冒充的?”
徐明瑾懒得为这种小人物而生气。
他心中紧张又激动,紧张的是自己自作主张跑过来还没达成目的的举动,不知道徐明瑜怎么看。激动的当然是终于能从这该死的牢房里出去了!
——见过了县令,得知他的处境,即便对他有所不满,徐明瑜也肯定会澄清他的身份,第一时间让人把他放出去吧!
于是徐明瑾等啊等,等啊等。
他的表情逐渐从紧张,兴奋,激动,变成了疑惑,纠结,担忧……
难道徐明瑜已经对他不满到了这种地步?莫非自己对这位堂兄性格揣测有误?
不知道多久过去,直到狱卒将漂着几片菜叶子的粥递进来,徐明瑾才恍恍惚惚意识到:“……已经是晚饭的时辰了啊。”
……所以,徐明瑜他人呢?
第42章 无冕之王8
从狱中被放出来时, 已近戌时。
看着呼唤了一天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徐明瑜,徐明瑾的眼神里都透着幽怨。
“咳。”徐明瑜被他的眼神看得怪心虚的。
……自己这不是才想起来徐明瑾还在蹲大牢,就赶紧让人把他放出来了吗?
为了避免被徐明瑾质问自己怎么放任他在牢里关了一天, 徐明瑜决定先发制人。他开口就是三连问:“明瑾,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的?院试在即,不在书院里备试,偷偷跑来,都被当成拐子下狱了,风言风语传遍榆县, 你可想过回去怎么同大伯交代?”
徐明瑾脸上空白了三秒。
“……”他搜肠刮肚半天, 才轻声说,“对不起, 堂兄,我无意中听到了爹娘和二叔他们的对话,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开了个头, 徐明瑾说话就越来越顺畅,情绪也逐渐渲染到位。他低下了头去,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你们不想我被这件事烦扰, 这是你们的好意,可我既已知情,又怎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若无其事地呆在书院里?”
说的很有道理, 徐明瑜一时哑然。
在他的注视中, 徐明瑾抬起头来, 郑重道:“……明知道占了属于别人的东西,即便我再不舍,也该物归原主。”
“——这便是我独自前来的原因。我想亲自看一看那个与我交换了命运的人, 亲手将占了这么多年的东西还给他的主人。”
说这话时,徐明瑾的语气坚定而认真,仿佛作下了一个了不起的决定,只看他的神色,几乎以为他要将自身化为神坛上的祭品,像是在进行什么伟大的牺牲似的。
徐明瑜几乎都要被这种气氛迷惑了。
但看着一身狼狈的徐明瑾,不知怎么,某个印象深刻的词就从脑海中蹦了出来,他下意识便开口:“所以你就去拐骗了?”
徐明瑾:“……”都说是误会一场啊!
一想到苏赢的骚操作,徐明瑾就来气,他趁机告状:“我也不知道三郎他为何要拿我当拐子,我分明一开始便说的很清楚了……”话语里几分无奈,几分不解,隐隐内涵某人不是犯傻就是故意针对他。
徐明瑜当然能听出这话中的意思。
但他还能怎么办呢?
无论如何,这两人之间门的矛盾还轮不到他插手,该由长辈们决断。何况还涉及到世子,他这个隔房的堂兄还能为了徐明瑜去责罚大房失而复得的宝贝世子不成?
更何况,这一天的相处,让徐明瑜对新认的堂弟颇有好感。徐明瑾平日里虽是一派温润如玉的君子作风,但总让他感觉有一层不真实的距离感。相比之下,新认的小堂弟给他的感觉就真实亲切得多。
“哈哈,这说明三郎警惕心很高啊,这才好,不易受骗。”反正徐明瑾也没有真的指控什么,徐明瑜干脆装傻,“他流落在外多年,对人有所警惕是好事。”
他这么一说,徐明瑾顿时无话可说了。
继续说下去,说不定对方就要开始“三郎为什么警惕心这么强”→“因为他从小丧父丧母独自生活”→“而归根究底,都是因为当年抱错,否则他也不必如此”这一连串层层递进的逻辑分析,最后回旋镖打到徐明瑾自己身上:“所以他会误会你想拐骗这是情有可原的”→“心疼三郎”。
徐明瑾:yue!
只是发散思维想了想,徐明瑾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眼看他脸色发白,徐明瑜不由关切道:“身体不适吗?我看天色也不早了,折腾了这一通,你身上还有伤,不如先回房好好休养,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他随手指了个侍从带徐明瑾下去休息。
徐明瑾还想说的话顿时被堵了回去。
直到被侍从送入房中,徐明瑾才恍然想起,刚才见到徐明瑜之前,自己不是还想好好质问他,为什么早就到了却不出手救自己,白白让自己在牢里被关了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