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陆川延就可以趁机捏住右丞的把柄。
只是如今看来,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肯定料到了自己的意图,这番冠冕堂皇的话是刻意说给自己听呢。
不过也无所谓,陆川延从没想过凭借刘府拿捏住右丞的把柄,他只是要陈路的一个表态而已。
他手上落笔动作不停,随意吩咐道:“把右丞对刘家说的话,一字不落的传到其他世家耳中。”
右丞能始终安稳藏匿于世家背后,靠的必然是世家的信任与支持。陆川延要的就是打破他们之间的信任,让世家与陈路狗咬狗。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也许在其他世家眼中,将这口黑锅甩到刘家头上的是他陆川延;但是见死不救、弃车保帅、反咬一口的,却是他们的盟友陈路。
陆川延借着小皇帝的这出苦肉计,倒是结结实实让陈路吃了个哑巴亏。世家元气大伤,再加上与右丞生出嫌隙,恐怕从此会老老实实地安稳一段时间。
不过陆川延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上辈子的逼宫之仇,他是必然要帮小皇帝报的。这些世家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掉——就算不至于落得一个和刘家一样树倒猢狲散的局面,最次也会日渐衰颓,泯然众生。
陆川延挥退了暗卫,心中思量不停,极轻易地定下了几个家族的生死;手上继续批着奏折,勾勾画画,看起来颇为惬意。
他沉浸在政事之中,天色渐渐昏暗,身后伺候的宫人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点起红烛,烛光盈盈摇曳,陆川延才恍然发觉,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间。
捏了捏眉心,他从案边站起来,去乾清宫的正殿。
谢朝毕竟年轻,肌体蓬勃,恢复能力强,再加上伤处并不致命,很快就能坐起来吃饭。只是这一段时间还是不能下地,饭都是躺在床上吃的。
不在王叔眼前,小狼崽子的性子就会变得阴晴不定,敏感多疑,一般宫人伺候不来。到头来,喂饭的任务便落到了陆川延身上。
是以现在的一日三餐,陆川延都是和谢朝在一起用的。
走进正殿,宫人已经有条不紊地将菜色布好,桌子也被贴心地搬到了床边。谢朝半倚着身后的软枕,黑而柔顺的长发蜿蜒肩头,正定定地注视着正门方向,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见到了陆川延的身影,他墨蓝色的眼瞳明显一亮,喜道:“王叔!”
陆川延行礼落座,眼角余光不经意地一瞥,发现今日的桌上除了菜肴以外,还摆了一只精巧的琉璃花瓶,两支新鲜折下的桃花枝条柔韧,错落有致,一朵桃花在他眼前盛开,微粉的花瓣细细颤动,嫩黄色的花蕊处还凝固一滴清澈的水珠。
顺着陆川延的视线,谢朝也看见了那枝桃花,紧张地眨眨眼,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王叔可是喜欢这桃花?这是朕今日特意托宫人从御花园中摘来的,挑的是开得最好的两枝。”
陆川延收回视线,挽起自己的衣袖,语气平静:“很好。陛下今天想吃什么?”
只得到了王叔并不走心的表扬,谢朝肉眼可见地沮丧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活力。他冲陆川延讨好地笑,漂亮的眼珠澄澈而湿润,这个时候又像极了小狗崽:“王叔给我夹什么,我就吃什么~”
谢朝目前的状况不宜吃大鱼大肉,因此桌上的菜色都很清淡。
陆川延环视一圈,最后夹起两块笋尖,往谢朝的嘴边送去:“陛下,劳烦张嘴。”
谢朝张开嘴,一口衔住筷子尖,将笋叼进嘴里,动作间露出一排整洁而锋利的小白牙。
他腮帮子鼓起,边嚼边含糊道:“春笋好吃,王叔也尝尝。”
陆川延答应一声,却并不下筷,而是继续为谢朝布菜,将桌上的菜都喂了个遍。
谢朝现在吃不下太多东西,故而很快就说自己吃饱了,只是最后喝了几口粥。陆川延这才换了双筷子,开始用膳。
谢朝颇为委屈地瞅了一眼被换下来的筷子,对王叔不肯和自己共用一筷感到不满,却还是怂唧唧地没说什么。
两人很快用完晚膳,宫人鱼贯而入,将桌椅撤出乾清宫。那个琉璃花瓶却应小皇帝的要求被留了下来,放在龙床边的案几上,几枝桃花疏影横斜,被烛火镀上一层古典的柔黄色。
陆川延随意取了本话本,坐到谢朝的床边,等他消化小半个时辰之后好喂药。
他原本锋利的侧脸线条被烛光柔和不少,褪去了长年累月的肃杀气息,现在的陆川延才变得像个年轻人了——平日里的他往往会让人忘记,今年摄政王才将将二十有五。
谢朝看着这样闲散的王叔,只觉得心脏一隅像是泡在春水里,酸酸软软得不像样子。他定了定神,见王叔似乎心情还不错的样子,趁此机会,捏住了陆川延的衣摆。
陆川延从话本中抬起头,看见小狼崽子满眼希冀地看着他:“王叔,今晚与朕同睡一张床吧?”
原来是这件事。
陆川延复又垂下眼,巍然不动地直接拒绝:“不可。陛下龙体抱恙,若夜间碰到伤处,伤口开裂就糟了。”
又被拒绝了。
谢朝有些挫败地鼓了鼓腮帮子。
事情是这样的。
原本,谢朝认为自己的苦肉计是一本万利的买卖,除了有些风险和疼痛以外毫无弊处——直到从醉香阁回来的第二天晚上,王叔抱着被子和他分床睡了。
当时的谢朝猝不及防,宛如五雷轰顶,不可置信地追问缘由。
陆川延只用了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将他堵死:“微臣担心晚上睡觉时一时不察,压到陛下的伤处。倘若因微臣的缘故,害得陛下伤势加重,那微臣难辞其咎。”
极为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的理由。
谢朝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叔命人将一张软榻搬到龙床边,然后轻飘飘躺下。
虽然两人之间不过咫尺距离,却像天涯海角那样遥远。
所谓看得见摸不着的痛苦,谢朝也算是体会到了。
此后的两天时间里,两人一直分床而睡。期间谢朝多次试图用撒娇装可怜等方式让陆川延回床上睡,奈何陆川延这次似乎是铁了心让谢朝长点记性,一直没松口。
谢朝确实也很后悔,王叔这次的惩罚当真是切实有效,以后再也不想受伤了!
他试图最后挣扎一下:“王叔睡觉时一直都是一整晚不换姿势的,怎么可能会伤到朕!而且王叔不与朕睡在一处,朕又开始夜不能寐……”
陆川延毫不动摇:“是吗?微臣倒是在夜里听见过陛下打小呼,当真是响亮得很。”
谢朝:“……”
他苍白的脸上都因为羞恼有了一丝血色,强调:“朕之前不打呼的!”
陆川延闲适地翻了一页手中的话本:“陛下说的极是。”
谢朝不吭声了,木着脸倚坐在床上,头一回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暗道难道他真的打呼了?难道以前也打呼,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直到陆川延吹熄烛火,自己被轻柔地扶着躺倒在床,谢朝还是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失血过多的人需要休息来恢复,嗜睡是正常现象。所以即使小狼崽子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睡不着,不消片刻,黑暗中就又响起了他的小呼噜。
陆川延躺在软榻上,却没什么睡意。
自然不是因为软榻没有床上舒服的原因。
只是自小皇帝受伤之后,不甚敏锐的摄政王,终于注意到了自己情绪的不对劲。
——他似乎,对谢朝有些过分在意了。
上辈子六十年时间,陆川延始终孑然一身。虽然身边献媚者不在少数,他却未曾分出过半个眼神,足以看出性格冷漠到什么程度。
其实一开始,他的性格还未冷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只是身居高位多年,身边往来者俱是人精,每个笑脸都带着图谋与算计,稍有不慎,便会被利用得很惨。
被这名利场浸淫着的人,能有几分真心呢?
陆川延并不是没有被至信之人背叛过,还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所以慢慢的,他变得很难对身边人托付信任,因为聪敏如他也不知道,别人对自己口口声声的尊敬喜爱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但是这一世,有什么不同。
陆川延从零零幺口中得知,自己曾是谢朝最信任的人。随后他又知道:谢朝重生了,也就是说,这辈子的谢朝还是和上辈子一样,只信自己一个。
信任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它玄妙就玄妙在:当我知道你全身心信任着我的时候,我也会将信任的天平慢慢倾斜向你。
就比如说现在的陆川延,虽然嘴上不说面上不显,但是他也逐渐对小皇帝交付了信任。
说白了,谢朝只敢信摄政王,陆川延又何尝不是只敢信小皇帝——只是他的信任没有谢朝那么极端罢了。
陆川延其实意识到了自己对谢朝越来越信任,但他当时并未当一回事,只道自己会信小狼崽子也很正常,因为这世上只有谢朝永远不会害他。
但是当发现谢朝的遇刺只是自导自演时,心中难以言喻的怒火与后怕燎原,才让陆川延察觉到了对小皇帝感情的变化。
太不正常了。
陆川延自己也是个极具冒险精神的人,以身犯险的事没少做。当年与西胡交战时,陆川延曾经独身一人夜半偷袭对方单于营帐,过程中但凡出现丝毫差池都难逃一死,风险比小皇帝的自导自演不知高了多少倍。
所以,按照陆川延过去的性子,谢朝能想出这么绝妙又回报极高的苦肉计,怎么也应该好好表扬几句,夸小皇帝有魄力有胆识能干大事才是。
至于受伤不受伤,只要不把自己作死都无所谓——男人哪有不受伤的,做皇帝的人更不能怕受伤,越不怕死的人坐这个位置坐得越稳。
可他现在却是后怕,懊恼,不愿意让谢朝承担一丁点受伤的风险。
为什么会这样?
陆川延不明白自己的态度转变从何而来,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谢朝呵护至此——自己尚未出师下山时,他对师父都没有过这么体贴关怀的态度。
当然,这么想,就显得有些不孝了。
又纠结到了天色破晓,陆川延终于放弃,闭上双眼。在睡意姗姗来迟之际,他囫囵将情绪异样的原因归结到“小皇帝的生死与自己的任务挂钩”上。
所以小皇帝绝不能有任何闪失,一旦他死掉,那自己就不能看到千年以后的世界了。
一向卓尔不群、果断沉着的摄政王,竟然颇有几分自欺欺人的逃避意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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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给自己找好了理由,陆川延还是若有若无地与小皇帝拉开了距离。
幸好摄政王本就事务繁多,再加上刘家行刺的案子需要跟进,陆川延便有了理由日日出宫,只有饭点才会风尘仆仆地回到乾清宫,伺候谢朝用膳。
等又过了几天,谢朝已经可以独立吃饭时,他更是连饭点都不回了。只等月上枝头时,才回来陪谢朝睡觉——照旧是睡在软榻上。
谢朝对陆川延的情绪感知很是敏感,很快就察觉到,王叔有那么几分在躲自己的意思。
自己是做错什么事了?
谢朝一时间如临大敌,左思右想,却始终不明白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就直接问了。
终于,在陆川延又一次于天刚蒙蒙亮时起床,穿戴整齐准备出宫时,他的袖口被人从身后拽住了。
力道不大,却挣脱不开。
陆川延动作一顿,微微向后转头。
谢朝大半个身子陷在松软如云的床铺中,只露出上半张精致侬丽的脸孔,半梦半醒地拽着他,问:“王叔这几日,在忙些什么,要日日出宫?”
陆川延面不改色道:“刘家尚且有些善后之事要处理。天色尚早,陛下继续睡吧。”
昏暗的重叠床幔中,谢朝墨蓝色的眼珠蒙着浅浅的水光,剔透似琉璃,注视着陆川延的时候,显得波光流转。
他轻声说:“总觉得,王叔在躲我。”
小狼崽子的敏锐,超出了陆川延的想象。
他轻轻拽回自己的袖子:“没有的事。陛下勿要胡思乱想,免得影响伤势愈合。”
谢朝顺着陆川延的力道松了手,手指落到锦被上,一点声响也没发出来。
陆川延以为谢朝信了他的解释,转身欲走,身后却又传来平淡的声音:“王叔……你已经很久没摸过我的头发了。”
之前陆川延有事没事,都会顺手撸一把谢朝顺滑柔软的长发,动作亲昵而不避讳,很像是在摸什么软乎乎的小动物。
掐指一算,自从谢朝卧床那日开始,陆川延就再也没摸过他的脑袋。
陆川延默了默,道:“陛下已不是小孩子了,微臣之前的做法有欠妥当。”
良久,谢朝的声音低不可闻地飘过来:“原来如此。”
他的情绪平淡得有些不正常,似乎冷静过了头。
陆川延看向谢朝,对方却已经闭上眼:“朕乏了,王叔去吧。”
几息之后,一声轻微的响,殿门被人推开,复又关紧,徒留一地斑驳陆离的阳光与满室寂静。
一片桃花残瓣打着旋落下,缓缓停留于尘土之中。
谢朝慢慢睁开眼,眼瞳幽深无光,没有半分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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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刺杀皇帝一案,终于在一个和煦的春日尘埃落定。
龙门卫从刘家搜出许多明黄色衣物并一方玉玺,此等祸心贼胆之物,足以证实醉香阁行刺一事确实是刘家施为。家主刘湛为主谋,妄图行刺皇帝,自己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