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无甚异样,但陆川延并不认为自己刚刚的发现只是错觉。
他略一沉吟,喊来老鸨,不动声色道:“房内有些许闷热,阁中可有爽利透亮些的房间?”
老鸨第一次听见这个要求,有些呆滞。
毕竟这醉香阁说白了就是个男女大事之地,来阁中的客人大多只顾着与姑娘寻欢作乐,房间自然布置得越是密不透风越好,适宜发展出暧昧浓烈、天雷勾动地火的气氛。哪里还会有客人刻意找透气房间的,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
何况这上厢房已经算是阁中最为文雅高洁之地,本就是为了文人雅士之流准备的。如果这还不算爽利透亮,那这阁中已经没有爽利透亮的地方了。
但眼前的客人身份定然是不能得罪的,因此老鸨很快反应过来,陪笑道:“有的,自然是有的,奴家这就去吩咐底下人为大人腾出一间来!”
大不了便现场将窗子卸下通风,这位爷总不至于会再嫌弃不够爽利了吧。
陆川延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也罢,可能有些强人所难。那便不必刻意去寻,我四处转转,就当透气了。”
老鸨略有些忐忑道:“可是碧波唱的曲不够悦耳,大人不满意了?需要奴家为大人再换一位姑娘么?”
陆川延摇头:“无事,只是暂且出来透风罢了。碧波姑娘现在有些不太方便,不必进去打扰她,过会儿我自会回房。”
他说的不方便自然是指碧波还在默写,但老鸨误会了他的意思,只当自己读懂了暗示,顿时一喜,想不到碧波那丫头不显山不露水,竟然能讨得如此大人物欢心。
她喜笑颜开地福了福身:“奴家晓得了,那大人自便,奴家先走一步。”
应付完了老鸨,陆川延假作闲逛之意,不紧不慢地沿着二楼的环形回廊走,眼角余光虚虚掠过各扇紧闭的木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回廊尽头。
醉香阁中的房间收音极好,若是一个寻常人站在门外,完全不会听见里面有何声响。
偏偏陆川延绝非常人,一路走下来,他已经对这阁中多出的人数大致有了估计。
气息圆融,数量不多,但每个都是顶尖高手。
他们为杀谁而来?
陆川延大脑飞快思量:今日自己突然来到醉香阁一事,除了小皇帝,就只有两名心腹知道,暴露的可能性极低。
而现在,幕后之人找到如此多的高手隐匿于醉香阁,必定花了极大手笔,显然绝不是临时起意就能做到的。何况自己刚刚在上厢房中待了许久,却一点杀气都未曾察觉,再加上这些高手们藏匿的位置,也与自己的房间八竿子打不着。
也就是说,自己今日来的不巧,恰恰赶上了针对另一个人的暗杀。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陆川延一时之间颇感新奇。
他身居高位已久,以往经历过的刺杀十有八.九都是针对自己来的,从未有过这种刺客近在咫尺,却与他毫不相干的经历,搞得他都有些好奇那个被针对的倒霉蛋是谁了。
——没什么同情的意思,只是有些担心对方今晚死于醉香阁之中,破坏掉他的计划。
某种程度上来说,陆川延的冷血程度比起小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此经历实在罕见,短暂的迟疑片刻,终究是好奇心一时占了上风,陆川延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倒霉蛋有这么大的刺杀排场。
他自己就对暗杀一事颇有心得,短暂地在脑中构建出醉香阁的建筑布局,很快就找到了被刺客明里暗里重重包围的房间——说来也巧,与陆川延的房间恰是正对面,名叫“醉庭春”。
陆川延溜溜哒哒,逛街似地踱着步,朝着醉庭春慢慢靠近。
还有大约一丈的距离时,突然,那扇被他时刻注意着的门,就这么在陆川延的面前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瘦弱的男人从门缝里闪身而出,接着恭敬地回身关上了门,隔绝住了外界的所有视线。他一身仆役的普通打扮,长相亦是普普通通,平脸小眼,丢进人海里便会再也找不到的那种类型。
看起来只是一个奉命出门的、再普通不过的小厮罢了。
但小厮转过脸的瞬间,陆川延的内心鲸波鼍浪,难以言喻的惊怒以及巨大的恐慌攀附而上,密不透风地缠住了他。
理论上,陆川延不该认识这个小厮。
但是很不巧,就在不久前那个刚从醉香阁回来的夜晚,陆川延伏在永和宫的屋顶上,透过一片被拿开的瓦与室内诡谲的烛火,看见了谢朝身边小太监的模样——
与眼前的小厮是同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已知,那太监是谢朝的心腹,眼前的小厮就是小太监。
由此可得,小厮的主子就是谢朝,也就是说……谢朝就在眼前这个房间中。
在这个被无数绝顶高手埋伏其外,随时准备破门而入取人性命的房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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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关门回身时,自然也看见了陆川延立在不远处。但是他看起来完全不慌,低眉顺眼地迈着小碎步,朝着陆川延的方向走过来。
毕竟掉头回屋是不可能的,在看见摄政王的身影后立即躲开,反而更显心中有鬼,惹他怀疑。
陆川延眼角眉梢俱是凉意,站在原地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厮越来越近,直到走到自己面前。
他恰好站在回廊正中央,是以小厮想要通过,就必须让摄政王让开。
那张普通的脸上堆起了谄媚而抱歉的笑,点头哈腰道:“这位大人,您看可否行个方便,让奴才借过一下?”
看起来,当真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仆从。
和他主子一样,是个有演技的。
明明是宫里的太监,却还这么大胆镇定地晃到自己面前,是在赌自己日理万机,并不认识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太监。
陆川延心中洞察如镜,冷眼旁观,面上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等到小厮脸上的笑意逐渐僵硬,又出声询问一遍之后,他才如了对方的愿,慢吞吞地侧身让出一条路。
小厮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忙不迭行礼离开,低着头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
等终于走出了醉香阁人来人往的大门,身后那如芒在背的漠然视线彻底消失,小厮的肩背终于敢塌下来。他摸了把后背,果不其然沾了一手湿冷的汗。
小厮很想立刻转身回房,提醒自家主子摄政王就在附近。但他离开之前,陆川延还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所以他完全不敢回去,一回头就要露馅,同样也会耽搁主子的计划。
纠结半晌,小厮一咬牙,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只在心中暗暗祈祷摄政王并未发现端倪。
但他的祈祷有些无用。
小太监前脚刚走,后脚一双黑缎靴就站到了醉庭春的门前。
很难形容陆川延现在是什么心情。如果001在的话,大概会将他复杂的心理活动总结为“发现未成年儿子背着自己偷偷看簧片的老父亲”。
捶胸顿足,恨铁不成钢。
小皇帝当真对着自己一套背地里又是另一套,面上答应得好好的,一转头就要闯点祸出来。
他来醉香阁做什么?是怎么出宫的?又是谁针对他步下了今晚的杀局?
但是这些问题的答案都不重要了,当务之急,是把小崽子给带到安全的地方去。
陆川延轻而有节奏地敲敲门,片刻后,门内传来一个陌生而警惕的声音:“谁?”
不是小皇帝的声音。想来他还不算太蠢,至少还在房里留了几个守卫。
陆川延面不改色地捏出个娇俏的女声:“回大人,有人命奴家来为大人带个口信,说是务必当面交代。”
他上辈子游历四方时,闲着无聊,曾经同一个老艺人学过口技。虽然不甚精湛,只能勉强模仿一下女子声音,不过如今倒也排上了用场。
醉庭春内似乎有压低声音的询问,陆川延不着痕迹地站得离门远了些,防止自己过于高大的影子映在门上,让门内人起疑心。
片刻后,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轻轻打开一条小缝。
一只眼睛透过门缝警惕地看向门外,环视一圈,却发现空无一人。
他心中一个咯噔,暗道糟糕,中计了!
察觉到大事不好,那个人立刻就要关门,却有人比他更快。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斜刺里伸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卡住了门缝,接着猛一使力,即使门内人竭尽全力去挡,房门还是被轻而易举地洞开。
陆川延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看着醉庭春内的景象。
倒是没有什么女子作陪,气味也很干净,桌上摆着几道果盘点心之类的零嘴,乍一看不像是青楼,倒像是什么茶会。
门口挡着两个小厮模样的人,应当与先前那人一样,是宫里的小太监,此时见了陆川延,一个个的都缩成了鹌鹑。
桌边趴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一身富家公子哥的打扮,看起来便当真如同一个意气风发的小少爷。只是他将脸孔埋在肩臂中央,自欺欺人地遮着脸,好似这样就不会被揭穿身份。
陆川延第一眼还以为小皇帝已经被迷晕,心脏差点跳出口腔。等反应过来对方只是在装鸵鸟之后,松了口气的同时,怒火也隐隐地越发高涨。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的就是这小崽子!
王叔久久不出声,小皇帝反倒心里开始没底了。
又装了一会儿鸵鸟,谢朝悄悄抬起眼试图偷看,这一眼恰好与陆川延因隐忍怒气而显得额外冷淡锐利的双眼对视了个正着。
谢朝:“……”
他本能地咽了口口水,眼珠乱转,片刻后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虚张声势地开口:“你是何人?为何要擅闯小爷的房间!”
这是见装鸵鸟不成,就开始装起不认识自己来了?
陆川延凉凉扯唇一笑,到底还是忍住了火气,没在这个地方喊出“陛下”二字:“谢少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当真认不出我是谁么?”
他的声音本就低沉磁性,这一声“谢少爷”从唇齿间吐出时,像是某种亲昵熟稔的爱称。虽然明知道王叔在阴阳怪气,但谢朝还是控制不住地耳尖一酥,攥紧了手心才勉强缓过来。
他吃了秤砣铁了心,故意要装傻装到底:“小爷可不认识你!出去出去,不然待会儿小爷叫护卫把你赶出醉香阁,就算你长得再俊也没用!”
还敢叫人赶我?
这会儿你倒是嚣张得很啊,平日内在宫中怎么没有现在十分之一的狂妄?
门口的两个小太监都快吓傻了,很想让主子住口,毕竟现在逞得了一时口舌之快,等回了皇宫,那还不是任由摄政王捏圆搓扁吗!
见小狼崽子张牙舞爪地吱哇乱叫,仗着还在宫外耀武扬威,陆川延简直要给气乐了。
他头也不回地一摆手:“你们两个,出去。”
教训小崽子的时候挥退下人,给他在外人面前留两分薄面。
两个始终连大气也不敢喘,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小太监自然对陛下忠心耿耿,却又不敢违抗摄政王的命令,一时间颇为进退两难。
不过陛下并未出言阻止,那就是默认了摄政王的话。
犹豫片刻,两人给了陛下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倒退着出了门,顺便将门又给关得严丝合缝。
“吱呀”一声轻响,谢朝条件反射地绷紧脊背,故作镇定地与陆川延对视,嘴上还不服输:“你这人怎么如此大胆,竟然敢使唤我的小厮!小爷我的忍耐可是有限度的!”
……还装上瘾了。
陆川延深吸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要冷静,现在不是长篇大论教育小皇帝的时机。
他冲谢朝伸手,言简意赅:“跟我回去。”
谢朝直接张开双臂,往桌子上一趴,充分发挥了耍无赖的精神:“小爷我好不容易有个见识见识青楼的机会,哪里能让你说打扰就打扰?再说了,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要听你的?你再不出去我要喊救命啦!”
……这难道就是,001口中的叛逆期?
回了皇宫一定要好好地打一顿屁股。
陆川延额头都迸出两根青筋,懒得再和小皇帝争论什么,冷着脸大步上前。在对方猝不及防的惊呼声中,他拎小鸡崽一样拎起谢朝,轻易将他调了个个儿,谢朝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头朝下地扛到了陆川延的肩膀上。
谢朝哪里被人像扛麻袋一样扛过,猛然离地这么高,人都傻了。
陆川延一生气,下手没有轻重,谢朝的腹部正正好好硌在坚硬的肩膀。反应过来后他脸色一白,竭力挣扎,扭得像条活蹦乱跳的鱼:“不要这个姿势……我要吐了!”
陆川延一时之间都有些按不住他,心里怒气磅礴地想着颠吐了更好,也让他长点记性;但动作间还是相对温柔地将小皇帝卸下来,换了个不那么粗暴的抱法。
像母亲抱孩子一样,陆川延让谢朝趴进自己怀里,脑袋放到自己的肩膀上,自己的手臂则是托住了小皇帝的两瓣臀尖。
这个抱法就不如刚刚扛麻袋那样轻松,陆川延冷冷地在谢朝耳边道:“这样陛下可满意了?”
谢朝尖尖的下巴搁在宽阔的肩膀上,好半天才回神。
两人现在姿势太过亲密无间,悬空感很是奇妙。谢朝不习惯地动了动,却察觉到屁.股上有只温热的手,正稳稳地托着他。
王叔、王叔怎么把手放在这里了?!
谢朝瞪圆了眼睛,睫毛发颤,脸上烧得能煎鸡蛋。他话都开始打磕巴,却还是在坚持不懈地角色扮演:“你,你大胆!你把小爷放下来,不许偷摸小爷的屁股!”